66 ☆66.第六十六章仁者無敵(下)
第六十六章 仁者無敵(下)
“沈太守,你看我們要不要将計就計,偷襲魏營,立下不世奇功?”’
聞得臧質此言,沈璞急聲道:“萬萬不可!”
“哦,這是為何?”
自入城以後,沈璞将守軍全權交給自己統領,從不過問。
今日卻難得在具體事務上表态。
還是如此強硬的态度
臧質很好奇。
“那窦四除了救魏虜,還救了咱們宋人子弟!”沈璞提醒道
“此事本将早已知曉,但那又如何?”臧質不以為意。
“将軍久在前線指揮,可能不了解城中民意。”沈璞耐心解釋道,“這段時日,城中士民聽聞窦四在敵營照料自家子弟,都對他感恩戴德,不少人還将家中所剩無幾的糧食送到窦四妻子門前。”
“後來不知是誰傳出窦四在鄉中‘義釋山賊’的故事,一時之間,衆人都将他視作聖人君子,當世楷模。每日到窦四家門前叩頭禮拜的人絡繹不絕,竟是将他們夫妻當作活着的菩薩、真人了!”
“将軍此番若失信于窦四,只怕會失去城中人心。若再連累敵營中的宋人子弟被魏虜屠戮洩憤,将軍在朝中的名聲就全毀了!”
見沈璞說得如此嚴重,臧質這才明白自己這個想法看似聰明,其實後患無窮。
同時他也終于開始正視這個曾被自己派去送死的小兵。
“如此說來,這窦四不但在魏營贏得軍心,在咱們盱眙城中,同樣深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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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兩軍陣前,拓跋焘反複念叨楊遇安那日的話,越念越覺得寓意深刻。
“能說出此言,想必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吧?”
那是,不然人家怎麽能叫天可汗呢。
楊遇安心中失笑,嘴上卻敷衍道:“是臣早年南下路過淮北時,聽一山野老叟所言。”
“山野之中,竟藏有這等智者?”拓跋焘聞言啧啧稱奇。
然而作為隋唐愛好者楊遇安不知道的是,這句話其實并非李二原創。
只是因為李二經常常挂在嘴邊,加之身體力行,才讓後世人産生這種錯覺。
至于原作者荀子,晚年曾擔任楚國蘭陵縣令。
那裏距離淮北并不遠,勉強也算“淮北老叟”,所以居然讓他歪着打正了。
這時拓跋焘用馬鞭指着旁邊淮河道:“話雖如此,但今日淮水上卻有一北一南兩艘大船。”
“比起覆舟之水,敵對之船才是迫在眉睫的憂患。”
“兩船剛剛鏖戰一場,血尤未冷,你如何能讓雙方握手言和?”
楊遇安知道魏主拓跋焘這個擔憂不無道理。
雖然在自己努力周旋下,雙方統帥已經互通書信,表達了議和換俘的意向。
但兩軍列陣對壘後,卻依舊劍拔弩張,誰都沒有嘗試踏出第一步。
正如拓跋焘所言,血仇剛剛結下,想要取得互信,太難了。
不過,楊遇安本來就沒奢望過這種事情發生。
“魏人信不過宋人,宋人也信不過魏人,這是事實,卻也無妨。”楊遇安自信笑道,“只要魏宋兩軍都信得過我窦四,這就夠了。”
言罷,他拱拱手,孤身打馬走出軍陣。
待來到了魏軍大陣與盱眙城之間的中心點後,他停下馬,舉出一面早已備好的大旗。
旗色玄黑,上面繡有一朵美麗白花。
瓊花。
這段時間他在戰争上東奔西走,這面瓊花旗幾乎成了他的标志物。
一經亮相,立即吸引了全場矚目。
他也順勢提氣高聲大呼:“誰想回家,先到我這裏集合!”
“若誰不幸中了背後冷箭,我來救!”
“我救得了你們一次,就能救第二次,第三次……”
“只要我窦四不死,你們也不會死!”
“天地為證!”
此言一出,原本還有些喧嚣的戰場,瞬間靜默下來。
唯有瓊花旗在大風吹拂下,獵獵作響。
終于,經過漫長的沉默後,魏軍陣前,再度傳出一陣喧嚣聲。
正是第一批被放還的五十名宋軍俘虜。
他們在魏營時,親眼見證楊遇安是如何一視同仁地照看傷員,如何妙手回春。
每個人都自認欠了他一條命。
這種在絕境之下建立的信任,最難得,也最牢靠。
所以楊遇安振臂一呼,他們毫不猶豫地沖了上來。
有魏軍開頭,城上的宋軍也終于放下第一批木桶。
正是攻城時被抓獲的魏國軍官、細作。
一時之間,城上城下,再度恢複了過去一月吵吵鬧鬧的模樣。
只是此時兩邊拼命往前沖的人,不為殺敵,只為回家。
以及……感謝一個人。
不知是誰開的頭,路過瓊花旗下時,衆人都會先停下對旗下的男子連叩三個響頭,才再度前行。
當中更有人放棄暫時歸隊的打算,改而走到男子跟前,以血肉之軀為他築起一道屏障,防備四周可能射來的暗箭。
不過半日後,瓊花旗下就已經圍起了裏外三層的人牆。
宋人,魏人,丁零,雜胡,氐人、羌人……
他們口音不通,衣着不同,風俗各異。
但這一刻,各自枯槁的面容下,有着同樣堅定的目光。
一想到自己背後站在那個傳奇的男人,身心的疲憊一掃而空,重新變得鬥志昂揚。
這讓遠處旁觀的宋魏兩軍統帥,心情無比複雜。
此情此景,什麽北魏天子,劉宋将軍太守,全都成了戰場上的陪襯角色。
唯有中心處那朵瓊花,花下的男子,男子身邊那一個個雖然平凡卻也有血有肉的身影,才是最優美動人的主旋律。
……
“臧将軍,如此的窦四郎,你還敢算計他嗎?”
城樓上,沈璞轉頭看向身邊。
“哼,不過血肉之軀罷了,本将只需一箭便能将他射殺于馬下!”臧質嘴硬道。
“那就請将軍即刻開弓,好讓我等大開眼界。”沈璞拱手道。
臧質自然沒有那麽傻。
他狠狠瞪了一眼陰陽怪氣的沈璞,便拂袖走下城樓。
沈璞沒有再揶揄對方。
實際上他身為本地太守,守土有責也有功,何嘗沒想過趁機偷襲一波魏軍,最好能生擒魏主拓跋焘,立下不世功勳,揚名立萬?
只是正如他自己先前預料的那樣,窦四已經盡得兩軍人心。
此時不論誰,只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對他出手,便會立即犯衆怒。
輕則被敵軍所趁,功敗垂成;重則影響自身名聲,進而又影響今後仕途。
窦四看上去修為不高,十分弱小,卻也是當下全場最強大的那一個。
因為人心潮流,本就是世間最強大,最可怕的事物。
上至一國之君,下至鄉裏黔首,都需要敬畏。
沈璞眺望花下男子身影,不禁喟然長嘆道:“仁者舍己為衆人,衆人便也都舍己以報其仁。”
“上下一心,衆志成城,雖千軍萬馬而不可撼動。”
“這大概便是孟夫子所言的‘仁者無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