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是誰

第027章 是誰

方珩重新拿起手機, 她很少在對方沒把話說完的時候出聲打斷,但這一次,她這樣做了:

“澤辰,剛剛是小朋友不小心把我的手機揿掉了, 所以沒能接到你們的電話, 很抱歉。”

“……啊?”

對面明顯有點懵。

尹澤辰不知道話題為什麽又跳了回去, 方珩沒有對他剛剛說的話發表任何看法, 卻也不像是認同, 反而糾結上了關機的問題。而且……似乎對方剛剛不是這麽說的?之前的理由是什麽他卻想不起來了,是手機摔了還是沒電來着?這不重要吧?

他不懂方珩為什麽在這點小事上較真起來,但他莫名覺得, 方珩這沒來由的一句解釋似乎不是說給他的。

真是……莫名其妙。

“這件事我們稍後再談,我現在有點事。”

“啊, 這樣, 好,那行, 那小珩你別沖動行事。”

“嗯,我知道, 謝謝,先挂了。”

她挂掉電話, 板起臉看着餘燼, 眼睛卻是彎着的:

“請問餘燼小朋友現在滿意了嗎?”

“……我不知道。”小孩慢慢的說, 然後擡起頭來:“方珩。你為什麽道歉。”

方珩眸子閃過一絲黯然, 她不動聲色的繞過了小孩子的問題:“所以,還是不打算叫姐姐?”

“方珩……”小孩子又叫了一聲。

“……”

然後她就聽她發問:

“……我可以這樣叫你麽, 方珩。”

不是卑微祈求,卻也不是強勢控訴, 她只是陳述一個要求。

方珩突然有點好奇如果她說“不行”這小孩子會怎樣反應。但她揉了揉眉心,終究是妥協道:

“……你可以。”

餘燼的手卻輕微的動了動,像是欲言又止。

“怎麽?”

“你……”餘燼頓了頓:“弄到臉上了。”

方珩這才想起手上還有藥酒,那是有色液體,她剛剛揉眉心的時候倒是忘了這回事了。她已經可以想象她此時此刻花臉的樣子了。她下意識的想用手背去蹭,但另一只手卻比她的動作更快。

她感到蝸牛的觸須向着自己伸了過來,輕輕的落在了她的眉心。方珩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微涼的、柔軟的、小心翼翼着。她感到眉間有點癢,然後突然就笑了出來。方珩一時間起了玩心,擡手便在餘燼的頰上也蹭了一下。

于是對方也成了小花貓的樣子。

方珩感到餘燼的手僵住了,卻笑的更開懷了。她本以為小孩兒被自己“欺負”了這一下,會賭氣或是報複回來的,但沒想到餘燼只是怔了怔,然後依舊幫她揩掉臉上的藥水,輕輕柔柔的。

方珩覺得小孩碎發後面的眼睛嘆了口氣,帶着種無奈的寬容和寵溺。

對,就是寵溺。她一個成年女性,竟然在一個小不點身上體會到了“寵溺”這種情緒。

方珩笑不出來了,于是她伸手,也想要幫餘燼把臉上的顏色弄掉,但小孩子大約是以為她又要作怪,這一次動作敏捷的躲開了她的手。

方珩:“……”

狼來了的故事砸在她頭頂。方珩覺得今天自己的智商只有三歲。

餘燼幫她擦完,這才收回手臂,繼續她剛剛的問題:

“方珩,你為什麽,道歉。”

小孩子記性挺好的,原來這個問題一直都沒有被跳過去。

方珩沉默。

“答應你的一些事,我可能辦不到。”片刻之後,她才回答,模糊處理了。

她覺得小孩兒可能聽不懂她說的是什麽事。方珩不蠢,就在徐安秋給她打電話,她得知了那邊的态度的時候,她腦子裏就已經過了好幾種處理方法和可能出現的情況。

不樂觀。

方珩不是個盲目樂觀的人。

“所以,我和你道歉,很抱歉,餘燼。”

對不起,我盲目許諾,沒料到力所不能及;對不起,我說過的話,沒辦法踐行承諾了;對不起,我給你希望,卻不能替你鳴不平。

方珩以為小孩子會說些什麽,可餘燼什麽都沒說,她只是點點頭,無聲的接受了這個答案。

方珩又一次面對這孩子生出了無力感來。她突然想起了自己那檢讨的事。

“餘燼,你記得之前……在醫務室裏我的檢讨……”

“我重新寫的。”直白不掩飾的承認。

即便打了預防針,在聽到餘燼如此坦誠的承認的時候,方珩心裏依舊是無比震驚的。

“那……是你寫的?”

餘燼半天沒說話,像是覺得這是個多餘的問題。看方珩真的在等答案才吐出一句:

“是。”

小孩子的身上像是籠着一層薄霧,看不透,看不清。而若隐若現半遮半掩的感覺最是讓人着迷,這深深根植于人類的劣根性。

“為什麽要重新寫?”

“你寫的不對。”餘燼的話裏缺少一種含蓄美,她總是語氣生冷,平直,冷硬的。像極了一個人。“錯了,這樣寫會有麻煩的。”

方珩怔了怔,看了餘燼好久都說不出話來。一是為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二是因為“會有麻煩”。她心裏升起了異樣的情緒來。

但卻聽餘燼接着說:

“我會有麻煩的。”

方珩:“……”

“厲害。”方珩木着臉咬牙贊了一句:“都是你寫的?”

“是。”餘燼頓了頓又加了一句:“臨摹的是你的筆跡。”

“我看出來了。”方珩深呼吸:“你好像很擅長這個?”

她知道在這裏不要問過往的事,但還是忍不住好奇。

“是。”

“你是……怎麽做到的?”

“重複。”

方珩眼前沒來由的就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一遍一遍臨摹字帖的畫面來。但她的平靜的生活限制了她的想象力,能夠熟練掌握一項技能除了密集的練習,還需要壓力。而激發一個人潛力的最好辦法不是鼓勵,而是懲罰。沒有小女孩一筆一劃,只有做不到就沒有晚飯。

餘燼能臨摹的那麽好那麽像,應該花了不小的功夫。可是……為什麽要這麽大點的小孩子學習這個?方珩好奇道:

“那,是誰讓你學的?”

這個問題就像是整個程序出現了bug,微小,卻能一瞬間卡掉整個進程。這是之前沒出現過的狀況,餘燼從來都是有一說一、一板一眼的,這一次她卻沒有回答,薄唇抿成了一條線。方珩能感覺到小孩兒整個身子都僵住了,情緒也在動蕩不安着。

不安、憤怒、不甘、甚至是……憎恨。

這是怎麽了?

方珩想着自己的問題,那指向的是一個名字,或者一串名字。

而這些名字又能表征些什麽?有什麽不可言說的原因?包含怎樣複雜的隐喻?

沉默。

而在巨大的沉默之後,方珩有一瞬窺到的是小孩子盤根錯節的過去,那似乎和這個問題的答案糾纏在一起,根本無法割離。那是生生的,長在了一起。

方珩安靜的等着,等待小孩兒情緒噴薄而出的那一刻。但空氣中的壓抑在達到某一個時刻之後,卻像是潮水一般緩緩的退去了。

“ta。”

這就是餘燼最終的回答。一個不辨性別的、可以指代任何人甚至是任何生物的音節。

但方珩知道了,的确是,有那麽一個人的存在的。

*

“那小孩兒……怎樣?”女人咬着煙,半張臉因為煙霧朦胧成一片。

被訓話的人垂着的頭小幅度的擡了擡,偷眼瞄了這個女人。白小姐什麽時候過問過她帶回來的這些小孩兒了?可這一眼卻正對上對方似笑非笑的表情。男人一個激靈,頭埋得更低。他幾乎是不經大腦的脫口而出:

“您說餘燼?體能不行,反應慢,人也木木呆呆的不夠機靈,學東西跟不上趟兒,對抗每次都被人錘的挺慘,八成是過不了。教練啥招都用上了,不像別的小孩吓哭了然後有點長進,就悶着不吭聲,下次該怎麽着還怎麽着。而且,照現在這情況看,甚至未必能挺得過來,更別說接您的班了……”

白蘇的眉在煙霧後面很快的蹙了下。

“誰說她要接我的班了,嗯?”話裏帶着笑,語氣卻冷的緊。

男人又是一哆嗦,一臉的媚笑:“當然、當然、過不了大篩的東西。怎麽夠格,怎麽夠……”

女人挑眉,沒接話,依舊笑睨着來人。

男人卻如坐針氈,那視線刺的他仿佛被一窺到底

“人給我留着,去忙吧。”良久,女人才吐出一句,前後兩句如出一致的淡漠,讓人分不清究竟是随口一提的客套還是真有其事。

但男人卻仿佛解脫,他趕緊向門口走去,多一秒也不想和這個女人同在一個空間裏。

然而前腳才踏出門去,背後又挨了那人溫柔的刀子:

“你讓她過來。”女人一把掐滅了煙。

餘燼很久都沒見到白蘇了。在樹影和土坯房倒退着遠離之後,在高樓大廈拔地而起之後,在漆黑裏透出一豆燈火,然後越聚越多彙聚成光的河流之後,在她把她扔在這裏之後。

她甚至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再見到這個妖精一樣的女人了。

她局促的站在女人面前,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全身的肌肉繃起來,比面對這裏的任何一個人還要緊張一些。

“過來。”

“……”

小孩兒沒動,甚至想要退遠一些。

“你怕什麽。”

“……”

女人修長的五指插進頭發,向後扒拉了一下,有些不耐煩,但怒火卻在臨盆之際被忍住了。

她輕笑了一聲:“你不是覺得,我是好人?”

小孩猛的擡起頭,瞪着她,然後大踏步走了過來,雖然這小蘿蔔頭似得身材讓這動作多少有些滑稽,滑稽的可愛。

她走到女人身前,站定,擡起頭,像是羊羔。

她裸露出的皮膚上都是青紅痕跡,額頭上也腫了一塊,胳膊肘上有新的擦傷。

女人冷下臉來,俯下身,捏住小孩兒的下巴,然後湊近。

“餘燼,你得有用,得有價值。”她說。表情淡漠,聲線冷直。

她感到了小孩兒的身體哆嗦了下,卻沒有松手。

她盯住她眼睛:

“餘燼,你必須得有用。有用才會被需要,才能有籌碼,才能活下去。”

*

“白小姐,也真是邪了門了!你猜怎麽着,餘燼,就新來那小孩兒,牛逼了,黑馬逆襲啊這是!開了竅了她诶……”

白蘇微擡着下巴,眯了眯眼。別人做這動作總讓人覺得傲氣,她做卻讓人想要俯首稱臣。

“而且,真沒想到,小孩兒仿人筆跡這塊兒還挺有天賦的,我說寫不出來不許吃飯,本想吓唬吓唬的,沒想到她真就寫出來了,別說诶,還像模像樣的……”

白蘇挑眉,臉上和氣的笑:

“你吃飯了麽?”

“啊……我、我吃了……不、不勞白小姐費心……”

“以後她要沒吃東西,你也陪着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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