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心疼就離心動不遠了

第二十八章 心疼就離心動不遠了

墨清漓陪着夏靈均,在路口的石碑上吹了很久的冷風。

夏靈均意識到,自己又哭了,不好意思地從墨清漓的懷裏退出來。

還好他真的長大了,學會控制眼淚了,量不多,沒把墨清漓的衣服浸濕。

夏靈均覺得怪尴尬的,硬生生地擠出了一個笑容。

墨清漓看着他的笑,想着,這孩子這麽多年,也一直是這樣假笑着應付宮中那些人的吧?

墨清漓拉過夏靈均的手放在大手中間取暖,墨清漓不懼寒冷,用內力便可維持溫度。

但夏靈均不行,他的手被凍得通紅,回了馬車。

墨清漓率先開口了“天色漸晚了,我們還得繼續往村裏走呢,上馬車吧。”

夏靈均乖巧得點點頭,任由墨清漓把他帶回了車裏。

人與人之間,其實是很難感同身受的。

但夏靈均和墨清漓卻能互相理解,他們有着不同的人生際遇,但相同的地方是,他們都一直在失去,看似擁有很多富貴榮華,可那些身外之物,不是他們想要的……

夏靈均在聽墨清漓輕描淡寫的描述兒時不易會心疼,墨清漓看到夏靈均回憶舊人時沉默的樣子也會心疼。

心疼,就離心動不遠了,畢竟都是共情。

馬車又在鄉間小道上走了一會兒,可算是看見了一個村落。

問了村邊路口砍柴歸來的樵夫,才知曉雲鹇隐居所在之地,還在離此村落幾裏開外的奚水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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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村子不大,倚奚水而建,約莫幾十戶人家聚集在一塊兒。

房屋、小巷、圍牆皆由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石塊壘就,站在村前的石板路上向遠處眺望,可見奚水之濱是一片片良田。

不過眼下正是寒冬之際,田地被薄薄的雪覆蓋,能隐約看到秋日收割完稻谷剩下的稻茬,有幾只麻雀在田裏尋食,不時撲騰幾下。

夏靈均一行人沿着奚水旁的大道一路找尋,最終在一處山谷中見到一處與方才所經過村落格格不入的一處府邸。

“……這是隐居?”墨清漓原以為,如雲相這般高風亮節之人說是來隐居難道不應當是一茅屋、一蓑衣,閑來沒事到江邊垂釣願者上鈎那種?

“你想什麽呢?雲少夫人自小嬌生慣養的,怎麽可能是來山裏真的去體驗那山野村夫的日子。”雲鹇的妻子,是葉城的貴女,哪裏住得慣鄉下。

再說了,雲泱其實也不是苛待自己的性子。

“不怕遭賊惦記?”這麽大一座宅子,多遭人眼紅。

“白老将軍帶親兵守着呢。”

六年前雲泱辭官,白梓皓也便二話不說當即脫下一身盔甲跟着雲泱走了。

白梓皓跟雲泱跟了一輩子,雲泱去哪裏他去哪裏,從颍州到葉城,從葉城到清州……兜兜轉轉一輩子,回到了最初的故鄉。

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

更何況,他沒打算藏。

夏靈均看着遠處的門匾發愣,慢慢回憶起往事,看到屋檐下挂着的白紙燈籠,才突然想起,那個如清風明月般的人……已經沒了……

二人一邊說着話一邊走近大門,敲了門等了一會兒之後,一七八歲的小男孩開了門,道:“請問您是?”

“在下夏靈均,你是阿岚?都長這麽大了,你父親帶你離京時還是個奶娃娃。”

四年前您也還是個孩子吧,蒼黎牽着馬站在一旁心裏默默念道。

“殿下?”小童輕輕地叫道。小童叫雲岚,是雲鹇的獨生子,名取自山間之清風。

“你還記得啊,沒想到記憶力這麽好。”夏靈均伸手摸了摸雲岚的頭。

“您快進來,父親母親在裏屋,我去叫。”雲岚不慌不忙地将夏靈均一行人引至客廳坐下倒了茶,行了個禮,方才去轉告雲鹇。

“還真是相門之後!不一般啊!”墨清品着杯中的清茶,嘆道。

不一會兒,雲鹇匆匆趕來,見到夏靈均,正準備上前行禮,夏靈均見狀立馬沖過來攙扶住雲鹇。

“老師不可,該是學生向您行禮才是。”

“殿……”雲鹇剛準備開口,見外人在,改口道“小公子怎麽來這兒了?來信說小公子失蹤了半年,雲某擔心了好久……可是發生了何事?”

“沒什麽大事。”夏靈均不忍讓雲鹇擔心,沒說自己身受重傷的事情。

“無事便好,餓了吧,先去吃飯。”雲鹇說完又看向清漓,道:“這位公子是?”

“這是墨公子,是學生的救命恩人。”

“既是公子的恩人,便是雲某的恩人,墨公子這邊請。”雲鹇将幾人領至偏廳,雲夫人已帶着丫鬟準備好了飯菜候在一旁。

雲鹇還在守孝期間,一家人所食皆極為清淡,夏靈均突然前來,也沒有來得及準備什麽。

雲夫人見了夏靈均,覺着就像大病一場還沒好的模樣,極心疼忙道。“瞧小公子瘦成這樣,不知究竟是一個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明個兒讓廚子做點好的給小公子補補,哪能陪着我們吃素啊……”

他們這些高門貴戶都喜歡聯姻,雲夫人是夏靈均母親的侄女輩,算起來,雲夫人也算是夏靈均的姐姐了。

見他在外吃苦,心裏自然難受,一難受就忍不住落淚。

雲鹇見妻子哭了,一邊安慰着一邊道“是我思慮不周了,這就讓廚子再準備準備,為小公子接風。”

“夫人,這麽晚了,随便吃點都行,我們倆也餓了,不必再麻煩了。”夏靈均馬上攔住了準備囑咐廚子的二人。

一番寒暄客氣後才入席坐下,衆人正準備開始動筷時,夏靈均突然道:“白叔叔呢?”

雲鹇給他夾了菜,一邊說:“在父親哪兒呢,廚房留了飯菜,你先吃,待會兒帶你過去尋義父回來。”

夏靈均應下便不再說什麽了,衆人開始用餐,墨清漓自進雲府便一直無話,在一旁靜觀。

畢竟,他只是個外人,也不好說什麽。

吃完飯以後,夏靈均讓墨清漓先去客房歇着,自己跟着雲鹇出了府。

外面已是一片漆黑,雲鹇拿了盞燈籠,二人剛走出府,雲岚抱着一件狐裘小跑來出來遞給夏靈均。

“娘親說外面下雪了,讓我給小公子送件衣服,莫要凍着了。”

夏靈均接下穿好,輕輕道了謝。

雲岚站在門口看着父親與夏靈均離開,小臉凍得通紅,直到看不見身影了才關上門回去。

沿着山路走了半刻鐘,就遠遠看到一處亮着兩盞燈籠。

夏靈均站定,道:“就是前面了罷……我……自己過去,老師先回去吧……”

雲鹇看着隐忍着難受的夏靈均,又看看前方沒剩多少的路,答應了他,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走近,在白梓皓所能注意的範圍內方才轉身離開。

夏靈均走進發現,雲泱的陵墓只是一個普普通通不起眼的小墳頭,旁邊搭了一個小亭子,小亭子四個角挂着紙燈籠,小亭子內有石桌石凳,桌上放着水果和酒杯。

白梓皓穿着一身青衣,抱着一個酒壇斜倚在墳前的石碑上。

長年練武再加上身體底子極好的緣故,縱使已是花甲之年,但身姿仍舊挺拔如松,就是如今再穿上一身銀色铠甲,也依舊是戰場上敵人聞風喪膽的戰神。

只是此刻,那個身影只剩了落寞,一層薄薄的雪覆蓋在了他的青衣白發上,難辨那頭上的是飛雪還是白發。

夏靈均頓住,看着一切,眼淚開始無聲地往下掉。

“白叔叔。”良久才開口叫道。

白梓皓終于動了一下,轉過來看着不遠處的夏靈均,把手裏的酒壇放下,看了好一會兒,道“是靈均啊。”

“嗯。”

“長大了。”白梓皓走過來,夏靈均近看發現,他衰老了許多,頭發胡子已經全白了,眼底沒有了以往的神采奕奕,終歸是……真的老了…

“過來陪我喝酒!”說完就把夏靈均拉到亭子裏了,又從角落裏拎了兩個酒壇出來,一個扔給夏靈均。

夏靈均也未曾遲疑,抱着壇子就往嘴裏灌,冰冷辛辣的液體瞬間順着咽喉進入體內,身上心裏,都是冷的。

待到一直躲在暗處的墨清漓出現時,酒量不佳的夏靈均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白梓皓看向亭子外的年輕人,不屑地輕笑一聲,站起拿着一旁的銀槍做出防禦的準備。

“前輩且慢,在下是與夏公子一起的,沒有惡意。”墨清漓看出了白梓皓眼中的殺意,忙解釋。

但白梓皓卻是很想找人打架,“呵,你說老夫便信了嗎!”說完飛身向前,二人在雪地裏纏鬥起來,不分上下。

直到擔心夏靈均遲遲不回去的雲鹇趕來才阻止二人。

“邪門妖道。”白梓皓依舊對墨清漓的路數很不屑。

“縱然是邪術,将軍也沒贏過晚輩一頭啊。”墨清漓笑裏藏刀,這老将軍果然是寶刀未老。

“呵,下次定要你好看。”白梓皓哪裏吃過虧,沒想到居然跟一個小年輕打成平手。

“晚輩自然是願意再跟老将軍切磋切磋的。”墨清漓盡量讓自己顯得客氣一點,畢竟這算是靈均的家人。墨清漓懷疑,夏靈均對宮裏那些人,都沒有對雲家這麽親切。

“我家靈均怎會認識你這邪教之人!”白梓皓的話可算是落實了墨清漓的猜測,這哪是皇家的孩子,這是他們雲白兩家的吧。

“義父,這是小公子的救命恩人。”雲鹇适時打斷道。

白梓皓看了墨清一眼,提着槍率先離開了。

剩下二人進到亭子裏,墨清漓徑直走近夏靈均,将他抱了起來,雲鹇平靜地站在一旁,說道“先回家吧,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醉成這樣。”

墨清漓點頭,二人離開。

雲鹇提了燈籠走在前面,墨清漓抱着夏靈均慢慢跟在後面,墨清低頭看着醉了以後也不鬧騰的夏靈均,乖巧地睡着,眼角似乎還有淚痕,心突然軟得一塌糊塗。

二人回到府上,墨清漓将夏靈均抱到床上準備離開,卻被夏靈均拽住了衣角,墨清漓想掙開,誰曾想夏靈均力氣還不小,強行掙脫恐會将他驚醒,遂和衣躺下。

第二日淩晨,尚未破曉,墨清漓一睜眼便看到夏靈均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你為何在我床上……”夏靈均酗酒後的腦袋更疼了,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腦袋。

“頭疼?”墨清漓笑着問道。

“難受……”

聞言,墨清漓下床倒了杯茶遞給夏靈均,見夏靈均接過後就直接出去了。“我回房了。”

夏靈均胸中郁結,昨夜醉酒,醒了以後,不光心裏難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了。

此刻天色還尚早,剛微微亮起來。

夏靈均喝完涼茶以後想接着睡一會兒,阖上眼睛以後思緒翻飛,怎麽也睡不着。

腦子裏亂哄哄的,想起了雲相,卻悲哀的發現随着歲月的流逝,自己已經慢慢記不住雲相的臉長成什麽樣了。

初聞噩耗時自己在宮中躲起來默默哭了一場,過了半月這事兒被埋在了心裏,也就過去了。

如今親自來了,一切又被觸發,深藏心底的悲傷噴湧而出……

有時又想起了自己素未謀面的父母,宮中禁忌一般的存在,宮中沒有人敢在自己面前提起英年早逝的太子與太子妃,夏靈均只能從偷偷打聽到的只言片語中努力拼湊二人的模樣。

他想起了将自己撫養長大的于貴妃,自然也是有人說她僞善的,宮中那麽多年輕貌美的女子,短暫綻放生命後,便像煙花一般消逝無蹤,只有她,成日穿着素衣,卻榮寵不斷。

還有自己的皇爺爺,作為一個帝王挑不出什麽錯,哪怕是如今已是古稀之年也仍舊事事親力親為。

只是夏靈均想不通的是,明明自己三個皇叔健在,皇爺爺為何執意立自己為儲君,若非如此,又怎會引來不知是哪個皇叔派來的殺手……

把所有的人和事想了一圈,又想起雲相了,除去自己從未見過的父母,這是第一次經歷身邊至親之人離世。

夏靈均自小從心裏就将雲相視為父親一般的存在,如今更是有一種“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感受。

明明六年前離京時還好好的,明明說好了待到自己成年之時要為自己加冠的,怎麽就沒了?

在生命與時間虛無的盡頭,他們,是否還存在着?

是尚存一縷殘魂在遠方繼續守護着自己,還是徹底湮滅,當這世間所有人遺忘他們之時,便徹底消失?

夏靈均突然明白了了,墨清漓所說,希望這世間有神。

若這世間有神,是不是能将他們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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