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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葉沁竹和林翎的求情, 最終化作一面巨大的靈陣。

假如林柳能給出滿意的回答,或許能在蘇長柒手下讨得性命。

“你是什麽人?”

蘇長柒問林柳。

女修的目光落在陣上,神色一連幾遍。她像是下定什麽決心, 不再緊張, 如同變了一個人,施施然站立。

蘇長柒:“回答問題, 要是你不曾有過大錯,我會放你走。”

林柳:“如你所見,代號為六的修士。”

“不,你是幻靈。”男子伸出長指,輕敲面前的靈陣,輕音響起, 伴着朗朗誦聲。

“如果是尋常修士, 有名有姓,不可能被收入序列之中。你是幻靈, 曾僞裝心魔吸取精魄。被得道之士摔出識海, 因為還沒來得及作惡,身上業障不重, 才會被當做老幺收留。”

“與舊人分別後,既不曾前往壁內修真界,又不曾入魔淵,反而在浮靈教地境兜兜轉轉, 停留過久, 故而染上魔息。”

聲音輕柔而緩和, 像是冥府判官, 進行對眼前人生死的評價。

殿內早沒了陌生行人,伴随靈陣浮出, 輕柔的嗡鳴響起,周圍空氣猛地一沉,給人的感覺戰栗又安心。

在靈陣面前,被他問詢之人仿佛從頭到腳被全部剖開,任何秘密都無所遁形。

蘇長柒早已取下林翎身上的定身符,靈力凝成鎖鏈,把她捆了個結實。真氣籠上,迅速消解她簡素的外表,修士皮囊消失,露出張哀婉豔麗的面容。

蘇長柒看向林翎:“這是她原本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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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翎面上神情複雜:“是。恐怕是安定之後,百姓對幻靈多有恐懼,故而改變面容。”

他視線閃躲,不敢和任何人對視。

頭頂傳來聲音:“林翎,你拜托葉姑娘求情。可倘若……我還是要殺她呢?”

林翎擰緊眉頭,糾結許久,默默退到一邊。

“仙君救過我,我彼時承諾過聽命于你,不會食言。”

他做出選擇。

蘇長柒側過幽深雙眸,将視線從林翎身上收回。骨節分明的長指輕撥靈陣,一道溫和的傳音,落入葉沁竹的耳畔。

“看到了嗎?”蘇長柒對她說,“魔族難生情,林柳在林翎心底的分量,還沒有到願意不惜一切代價,為她掙命的程度。”

他說得認真:“切記,不要去魔域,對你修行絕無裨益。”

葉沁竹站在蘇長柒身旁,聽到他的傳音,用力點頭。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魔族不魔族身上,少女目光瞥向靈陣,心底有些緊張。

阿七一向是好脾氣的。

就算是初見那日,她胡攪蠻纏般,拽着他的袖子,祈求幫助,他也不曾像現在這般,光明正大地鋪開靈陣審問。

當時蘇長柒釋放靈力,甚至沒有讓葉沁竹察覺到異樣感。若不是他後續主動提起,葉沁竹此生都不會知曉,原來他曾對自己用過吐真靈陣。

如今這面法陣,不僅能檢驗真僞,甚至只要林柳開口,不論她回答了什麽,蘇長柒都能直接把對方看穿,知道想要的答案。

是因為同樣聯想到自己的名字,生氣了?

葉沁竹回頭,看向那座塑像。她記得清河娘娘的故事,從水中擒住邪魔,教化收服,還百姓以安定的生活。

故事中的修士死去多時,魂靈不知何處去,留下空洞的軀殼,溫和而無聲地注視殿內發生的一切。

蘇長柒的聲音依舊:“下一個問題,你在這兒,是做什麽的?”

幻靈被五花大綁,清楚自己撒謊無用,幹脆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直到實在受不住,破罐破摔般,笑出聲。

“在做什麽?自然是來迎接聖女,多虧她的那些符文,讓我知道,此地還有這般天資優秀之人。”

蘇長柒糾正:“你在此地挑選人才,如果遇到有潛力的,就會趁他們實力尚弱時出手。”

“自從乾巽之壁起,你就依附于大宗的仙長,為博得其歡心,不停挑選資質優秀的年輕人,送入壁內。換取藥物壓制魔息。”

他看着靈陣中浮現的信息:“男子制成靈器,女子另做他用。你……并非罪孽尚輕之人。”

林柳扭頭,看向林翎。魔族已經移開目光,仿佛最初下定決心的求饒,已經是他的仁至義盡。

蘇長柒:“最後一個問題,是誰讓你過來的?”

林柳低下頭,看自己身上的鎖鏈,又轉過頭,目光死死地盯住葉沁竹。

她露出一個笑容:“你猜?”

話說出口,她整個人驟然散開,割去數百年攢起的形體,胸部的位置斷裂開,化作一道青煙,飛身來到幾步外的少女身旁。

“林翎也就罷了,我好歹也是你母親的侍女,比你多活百餘年,豈能被你捏着審訊?”

她自斷生機,先前捆住她軀趕的術法一并失去效應,利爪抓來,飽含濃重的恨意,大有同歸于盡之态。

一張結界豎起,在葉沁竹祭出符文前,把她打飛出去。

蘇長柒冷眼看她,很快判斷出林柳經此一下,應該是活不成了。

林翎眼看其中驚變,不禁目瞪口呆。若說一開始,林柳還有幾分活下去的希望,自毀靈體往葉沁竹方向去,直接讓她再無活路。

他想起曾經的舊情,想讓林柳趕緊住口:“小柳,你……”

林柳:“你閉嘴!”

“吃裏扒外,首鼠兩端,認罪做父的東西。”

明明是垂死敗者,她卻像卸下重擔,直接開罵。

“我确實是受人指引,但那幫人的計劃如果順利進行,就能殺你。我盼你死,可是盼瘋了,如今終于得到機會,怎麽能放過?”

幻靈摔在地上,破碎的衣衫化作靈氣,飄飄渺渺環在她身邊。她的半截身子消失無蹤,魔息從體內散出,往周圍擴散。

環繞在蘇長柒的結界旁,猶如許久未見的老友叩門,尋找進入的時機。

像是被魔息影響,蘇長柒猛地蹙起長眉,他回撤了多餘的靈力,方才覺得好受些。

很快,胸口的沉悶驟然消失。又一面結界張開,隔開靈力與魔息的交彙。

葉沁竹指尖泛起光,不太熟練地翻動筆記本。她會的符不多,但記得多,找到代表結界的符文,順利描畫完畢,才松了口氣。

葉沁竹:“你在做什麽?”

林柳:“問那麽多的問題,一個兩個,煩死了。”

她撐起身子,看蘇長柒的眼神中充滿怨毒:“你該早早去死,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安然無恙地活着。”

那是直白的詛咒,包含着要将眼前人碎屍萬段的恨意。

葉沁竹光是聽着,就覺得刺耳。她不敢眨眼,生怕一分神,就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

林柳喊了個名字,被蘇長柒用結界擋回,落在葉沁竹耳裏,顯得模模糊糊,像是有人透過靜水,傳遞聲音。

蘇長柒面上的表情,難得有了變化。臉色微微泛白,透出點嚴峻。他身體不好,一直有難掩的病态,如今更顯凋敝之态。

“葉姑娘。”他回頭看葉沁竹,“我讓林翎陪你回去,可好?”

那雙黝黑的瞳孔,如灘濃墨,柔軟筆尖落下,就會将之攪得一團亂。

葉沁竹無端感到恐慌,她猛搖頭,往前進了一步,幾乎要貼上他。

蘇長柒低下眉眼:“如此,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他移開目光,仿佛并不在意林柳的喊聲,唯有蒼白的面色,透露出他此時的心情并非如言語般平靜。幾近懦弱地回避後,下意識朝少女的方向看去。

葉沁竹不禁想,阿七所遭遇的那些,是否都和林柳詛咒背後的故事有關。若是,他怎麽可能不在意。

“阿七,我聽不見。”她說。

攤開手,露出剛畫上的耳盲符。

“你的那些秘密,我不會刻意去聽。可我覺得,你應該知道,而不是模棱兩可,于混沌中抛棄自己。”

葉沁竹擡眸,眼底是不加掩飾地關切:“你要是想送走我,我不會反抗。但……你要是不想我走,我會在這兒陪你。”

蘇長柒:“你可以聽。”

他說的很慢,光看口型,葉沁竹大致就能明白他在說什麽。

葉沁竹:“還是算了,這種突然的消息,不知好壞,被外人聽了沒好處。”

像是為表誠意,她擡手堵住耳朵:“你什麽時候願意說了,再講給我聽就好。”

就像她的許多事,阿七雖然知曉,但從未多問。葉沁竹喜歡這種被尊重的感覺,她也該回饋同樣的尊重給他。

她站在清河娘娘的神像下,吐字清晰。

蘇長柒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一聲皆一聲,引誘他伸手。

葉沁竹站得離他很近,只消輕輕一帶,就能把她攬到自己懷裏。

蘇長柒沒有行如此突然之舉,他隔着袖子,牽着她的手腕,又往近前拉了幾步,擡手,捂上少女的眼睛。

蘇長柒:“林翎,回行宮去,查看祭祀準備到了哪一步。”

話語不容置喙,林翎聽到,明白只要他回嘴,說不定也會和林柳一樣,切成兩半橫屍在地。

小柳到底知道些什麽?為什麽突然發瘋?他心底有無數疑問,終究沒有問出口。

林翎走後,蘇長柒重新把視線轉向腳下。

他的腳下,是大笑着的幻靈:“怎麽,不想讓旁邊的姑娘,知道你是什麽人嗎?”

“也是,連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的來歷,怎麽敢讓別人知曉——”

她的笑聲很快變成慘叫,身後缥缈的靈力化為實力,被攔腰斬斷的痛楚和瀕死的窒息一起湧上。

蘇長柒:“你應當不是來與我講這些廢話的。”

“你現在死不了,哪怕血流盡,我也吊着你的命,直到你把知道的說完,說到我滿意為止。”

他的聲音平穩如常,哪怕是葉沁竹,也聽不出情緒的變化。倒地的幻靈并不關心他是喜是怒,趴在地上,看向自己的手臂。

“最後陪着夫人,協助她逃出浮靈教的人,是我。我變作腕帶,繞在夫人的手腕上,陪她到了最後一刻。”

“說起來,我還是看着你出生的呢……”

林柳露出懷念的神情,很快,她的眸光一簇:“我問你,假如你身邊的女孩被人換了芯,你需要花多久時間,才能認出來?”

她沒等蘇長柒回應:“倘若是枕邊人被替換,夫人需要多久的時間,才會發現異常?”

“你記得八門困靈陣嗎?那是夫人親手繪制的,待在它身邊,一點點地摸索出來的。她殺不了它,此世之人,沒有媒介,都傷害不到它,只能依靠外力。”

“我送走夫人後,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圖紙從教中帶出。”

“看到鐘青青那個瘋女人把你當孩子養時,真是吓了我一跳。她真是蠢死了,連妹妹的意思都沒弄明白。”

蘇長柒低頭,看向腳邊垂死的幻靈。他的手顫抖一瞬,很快被壓制住。

蘇長柒:“原來如此,我聽懂這個故事了。”

林柳笑着,又聽蘇長柒道:“這個故事,還有一點不太對勁,我來替你圓上。”

“浮靈教中的邪靈,讓信徒以交歡之法,進行祭祀。它應當還在籌備,準備替換人身時,以己身加入祭祀,傳播自己的血脈。”

林柳:“你想說什麽?”

“補全這個故事。”蘇長柒,“它雖然會人言,通人性,但歸根結底,是酷愛繁衍的野獸。比起男身,鐘絮白這般,能誕下天之驕子的體質,才更應該是它的心頭好。”

“可它奪舍錯人了,如果我猜得沒錯,應當是被人攔下。正好,那具身體也能為子嗣添磚加瓦,比起原本的目标,還強大不少。可謂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蘇長柒沒有等林柳再做反應,猛地驅散萦繞在周圍的真氣。痛苦和生機一并消散,幻靈的身形開始消失,唯有看向蘇長柒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怨毒。

臨死前,幻靈的聲音變得忽遠忽近,像是天邊的問詢:“你是誰呢?”

“是被主母視若珍寶,從小以繼承人的身份培養的劍道天才?”

“是被困在地牢中,活生生抽了不知多少根近心的靈骨,靠着愚人的善行逃離的囚徒?”

“還是被母親視作工具生下,序列排在我等之後,不曾被任何人愛着的孽種?”

最後的餘音,傳入葉沁竹的耳中。耳盲符被破壞得很突然,她正沉浸在目不能視、耳不能聞的安靜中,識海忽然被“孽種”兩個字沖擊。

——這都什麽跟什麽?

她聽不見的這段時間,林柳對阿七說什麽了?蘇長柒遲遲沒有反應,是耐心地把所有的話全部聽完了嗎?

葉沁竹試着扭頭,去看蘇長柒的臉色。

蘇長柒沒有讓葉沁竹去看,用手臂将她攔下。他不叫她轉身,也不想讓葉沁竹看自己臉上的表情。

葉沁竹:“阿七?”

葉沁竹:“阿七?你怎麽樣?你疼不疼,難受嗎,我……”

葉沁竹看不到林柳,不知是逃了,還是死了。話說到一半,嘴唇被手指抵住,她沒來得及閉口,險些咬上去含住。

蘇長柒:“噓。”

“我剛剛,聽了個故事。”蘇長柒低沉的聲音,響在耳邊。

“說故事的人,被我殺了,你找不到她。”

葉沁竹:“和你有關的故事嗎?”

蘇長柒低笑着“嗯”了一聲。

那是早在許久之前,就已然變作黃土白骨的人的故事。

鐘絮白也許想了很多,又什麽都沒想。唯一可知的,是鐘絮白試了不知道多少種方法,明白自己無法殺死邪靈,即使殺死人身,它也只會換個人取代。

它像是從天邊落入此事的辰星,沒有人能殺死它,但幸好,她能制造出威脅到它飛兵器。

她孕育出體內的生命,起名,然後帶離它身邊,交到自己最信任的姐姐手上。

她盼望自己的孩子能早早死去,在知道何為痛苦之前,在知道何為傷害之前,化作誅邪之物。

但是鐘青青誤會了,她誤以為妹妹是帶着母愛,将名為蘇長柒的孩童托付。失去姐妹的女修難得感到慰藉,花了許多時間,傾注自己難得的溫柔。

直到那一日,直到她得知真相的那一日。

那一日,時隔十四年後,主母沒有抱怨,沒有多話,朝自己愛過的孩子,舉起手中劍。

深深剜了進去。

“多謝你讓我留下。”心裏的疑問,獲得解答,蘇長柒總算能舒口氣。

原來從出生開始,他就被人盼着不要經受太多痛苦,早日死去。

他忽然不知道該恨誰,想着那個算不上愉快的故事,笑出了聲。

這般令人啼笑皆非的過往,這般對他寄予厚望的血親。

全毀了,算了。

笑着笑着,腰身被用力勾住,素手攀上背脊,覆于其上。

“阿七……你……”

葉沁竹的聲音:“阿七,你緩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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