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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沿着紫色山坡上行,我不停向前瞭望,大地起伏的形态令人舒适極了。
這裏漫山紫花并非薰衣草,而是一種更加耀眼的植物,似是閃着極光的星星,同時又因沒有任何氣息,顯得非常樸素,好似向上拔高的麥苗。
微風溫柔地拂過田野,花草浮動,好像有一抹紫色的暗影,伴着古老的韻律,慢慢挪向遠方。
我的腳步在那幢木頭房子面前,漸漸停了下來。
擡起頭看,房屋有兩層樓高,再向四周張望,房子格外寬大,因為不必吝啬場地,所以朝左右都延伸很遠。
走上三節臺階,屋門微敞着。我稍微整理儀容,提了提白色中襪的襪筒,拍掉了裙擺上的碎花,掖了一下耳邊吹亂的頭發,推門走了進去。
初初進入,我便确信這裏是醫院無疑了,因為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消毒水氣息。同時也是因為,這大廳裏白牆白頂,雪亮的燈光晃眼,好像一步踏進了手術室裏。
格外空曠的手術室啊。
“你好——”我喊了一聲,前廳大的一眼望不到頭,我很快聽到了自己的回聲。
腳下鋪着柔軟的地毯,帶有淺色暗紋,仔細盯着才能分辨出來。正如這大廳裏分散陳列的其他家居一樣,沙發,壁畫,立式鋼琴,都是淺淺的白色調的。
這些白色并沒有泛黃,可是卻帶着某種象征意味,象征你來到了一個十分古老的地方。
我朝着大廳裏走,視線從左邊找到右邊,突兀地,我發現遠遠的右邊沙發裏,原來坐着一個人。
我吓了一跳,趕緊站住腳步。
這個人穿着白色大褂,白色長褲,跟身後的歐式沙發幾乎融為一體。他微微動了一下頭,我才看出他漆黑的頭發與白色的口罩。
他的前方有一張光潔的大桌子,桌面反射出的光,也是柔白的。
我望着那裏,嘗試着喚了一聲。
“……萊溫醫生?”
這個人出聲了,他說:“麻醉醫生走了。”
我一時沒懂:“啊?”
他說:“沒有麻醉醫生,沒有手術,你回去吧。”
看來,這個默默坐着的人就是萊溫醫生了。只是他看起來頗有些低落,因為什麽呢?
他說,麻醉醫生走了,是跟他鬧了矛盾嗎?是原本約好了一臺手術,麻醉醫生卻沒來上崗,影響他診所的信用了嗎?
我往前走了幾步,微微笑了下:“萊溫醫生,您的醫院很難預約的,我坐了幾個小時的車才來到這裏。您能不能先為我面診一下,如果覺得效果理想,我們再約下次的手術時間。”
“面診?”我剛說完,萊溫醫生便念了一遍這個詞。
我點頭,忽然意識到他的聲線很低,像是在大提琴的低音區嗡地震了一聲。
他聲音一出,整個大廳顯得更寂靜了,只是我的耳廓開始微微發麻。
我靜了口氣,繼續向前走了一步:“在網上預約時,我并沒有找到關于整形部位的選項,我其實是對自己鼻子不太滿意,不知道您能不能……”
“面診就是手術。”萊溫醫生的目光慢慢擡起來,望向我,開口說,“沒有區別。”
怎麽能沒區別呢……我張了下嘴,索性說出自己的要求:“我喜歡形态精致的鼻子,不需要太高,比如中國演員董潔的鼻子,我認為很漂亮。範冰冰鼻子也好看,但是太鋒利了,在我臉上估計不太合适。我存了很多模板照片,您看哪一款可以……”
萊溫醫生忽然出聲:“你的腿很美麗。”
我愣了,邁出的半步停住了。
萊溫醫生繼續遠遠地看着我:“小腿的線條,膝蓋的輪廓,都很完美,請你轉身過去。”
我:“萊溫醫生,我說的是鼻子……”
萊溫醫生說:“請你,轉過身去。”
他的雙手慢慢碾過桌面,傾身看向我,重複着,“轉身,背對我。”
我怔愣愣地,感到自己仿佛中了某種魔咒,不自覺腳下動了,轉身轉了一圈,轉到背面時,多停頓了兩秒。
再轉回來,萊溫醫生低聲評價:“很完美,沒有修改的餘地。”
我翹起雙手,低頭查看自己的雙腿。看習慣了,只覺得還過得去,無論穿裙子還是褲子都不挑。可是,竟有這麽完美嗎?在整形專家的眼裏,都挑不出毛病?
擡起頭來,我深深吸了口氣,覺得談話還是要走上正軌,畢竟我更願意花錢在自己的臉上。
我說:“萊溫醫生,我這次來,是想面診我的鼻……”
萊溫醫生直接說:“都可以。”
……都可以?哪裏的整形都可以做?
我剛要繼續開口,就聽到他又開口說:“請你把襪子脫了。”
我一個沒繃住,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怎麽又聊回我的腿了。鼻子鼻子鼻子,聽懂就那麽難嗎?
我擡高頭,聲音硬了一些:“萊溫醫生,無論我的腿完不完美,都不是我此行的重點。即便我的腿有缺點,無論胖了還是瘦了,我都不會給它們做手術的。我只是想面診一下我的臉,我想整形自己的鼻子,我最希望是自然精巧款的,讓周圍的人看不出來我整形了,只是覺得我突然變好看了。”
萊溫醫生在桌子後面遙遠地望着我,或許是因為判斷出我很有主見,也或許是因為其他什麽原因,他忽然站了起來。
他頭頂那盞燈光瞬間一暗。
我才發覺,萊溫醫生居然這麽高,一米九肯定是超過了。即他使穿着一身白色醫生大褂,也能夠看出其中肌肉飽滿挺碩。他的身形整體修長,又極富力量感。包裹在冷靜的制服裏,溫和的野性,矛盾的美麗。
我不知不覺間,呆呆看了好幾眼,只覺得看不完全。大腦裏瞬間理解了貝卡說的那句——特別帥,真的。
真的。
萊溫醫生已經走到我的面前,他把我頭頂的燈光也擋住了。
他慢慢俯低,伸手虛虛地捧起我的臉。
他雙手都帶着厚重的白色橡膠手套,使得他的一舉一動,都飽含儀式感。
隐隐約約地,我感到他眉睫似漆,他的眼神也格外專注。只是他帶來的壓迫感實在太強了,我意識到,我甚至不敢試圖辨清他的臉。
大約過了幾秒,他松開了手。
“跟我過來。”
我猶疑一步:“去繼續面診嗎?”
萊溫醫生說:“繼續面診。”
我跟着萊溫醫生,穿過白色大廳,來到一條長廊面前。我注意到長廊的另一頭有向上的樓梯,而萊溫醫生拉開走廊這邊的一扇氣密推拉門,帶我走了進去。
這間屋子就更像手術室了,當中一張高高的窄床上鋪着潔白的一次性床單。萊溫醫生把手套拽緊,對我說:“躺上去吧。”
我心有疑慮,但是想到貝卡變化完美的身材和雙眼皮,我終究什麽都沒說,脫掉鞋子,慢慢在床上躺下了。
我擺正雙腳,整了一下自己的裙擺,讓它們服服帖帖遮在我的大腿上。
萊溫醫生在正上方打開一盞刺目的燈,我被晃得瞬間閉上了雙眼。
朦胧的感知裏,萊溫醫生拉來了一只半圓形裝置,罩在了我的口鼻上。我下意識地,以為他要給我的下半張臉拍一張CT片子。
我安靜地閉目等待着,萊溫醫生似乎也在等待着,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可我知道他正站在一旁,他的目光居高臨下,正在注視我嗎?
我的睫毛不自禁顫動。外界雪亮的光芒,令人有種聖潔的錯覺。
不知過了很久,口鼻上的器具被取走了。
緊接着,我聽到輕微膠皮的聲響,似乎,萊溫醫生正在摘下兩只手套。
我虛虛掀開眼皮,瞥見萊溫醫生雙手舒展,正向我的臉移動過來。我趕緊又把眼睛閉起來了。
他的雙手在移動嗎?他的手指在測量嗎?
我絲毫不确定。
因為我感到他的手落到了我的鼻尖上,緊接着,一切感知全都消失了。我的頭腦到身體,都傳來異樣的舒适感,似乎開始酥酥麻麻的共振。
我忽然感受到來時山坡上面,那一朵朵古老蓬松的棉花雲,又重新朝我飄移了過來。那些柔軟,将我吞沒,後又把我高高托起。
我仿佛浸入了年少昏沉的美夢,飄入了遠古聖潔的殿堂。一種超脫于普遍幸福的酸楚感,在我靈魂裏扭纏,交疊,徒然上升擴大,然後戛然止住了……我精神一空,好像突然到達了某個地方。
我并沒睡着,可我卻感到自己突然驚醒了。
随後我感到一陣驚慌,猛然睜開了雙眼。
萊溫醫生站在一步遠外,已經重新帶好了白色手套。
我張了下嘴,卻忽然不知要說什麽。這時我感到小腿有陣涼意,擡身看去,原來我雙腳的襪子被脫掉了。
還好,我的雙腿什麽變化都沒有。
可是萊溫醫生一定還是欣賞了我的雙腿,為了他那固執而不禮貌的願望!
我感到一陣氣憤,猛然坐了起來。
萊溫醫生轉身看向我,他目光中有些訝異,随後平靜說道:“你醒了。”
我感到莫名,我從來也沒有睡着啊。
我朝四周張望了一下,忽然發現了一只半圓形的裝置,一定是剛剛罩在我口鼻上的那只。可是那裝置後面連有一根軟管,接在一臺金屬儀器上面。
那分明,是一臺呼吸麻醉機!
我心中一慌,忽然想起了萊溫醫生說的那句,面診既是手術。
可是轉念回憶,我似乎并沒有被麻醉啊。
我沒有聞到任何味道,也沒有感到昏沉的下墜感,睜開眼睛也并不感到虛弱。
我又看向那臺機器,這次發現,原來那臺呼吸麻醉機是沒有通電的。
我松了口氣,擡起頭來,剛想問一下萊溫醫生對我的面診情況如何。忽然我意識到他目光在我臉上移動,似乎在進行欣賞。
似乎,我是一件已經完工的藝術品。
一個念頭瞬間在我腦子裏炸響了。我看到床頭櫃上扣着一只小鏡子,立即抓了起來,照向自己的臉。
然後我呆住了。
我的鼻子,變得精致而美麗,就像影視劇女明星那些光影完美的鼻子一樣。同時這個鼻子又毫不突兀,跟我的其他五官搭配起來和諧極了。
就像我之前要求的,讓周圍人發現不出我整形了,只是覺得我突然變好看了許多。
我的手都開始發抖了。
我繼續照鏡子,發現我的臉部輪廓也有了輕微的變化,似乎下颌線輕輕往上推了一點,蘋果肌微微飽滿了一些。
鏡子裏的我仍然是我,只是更加完美的我,像是——用修圖軟件仔細精修過後的樣子。
好像把我最最精美的一張照片,從手機軟件裏摳了下來,然後安到了現實生活中我的臉上。
這個事實,這個事實太可怕了。
我的臉上一點手術傷痕都沒有。尤其是鼻子,整形之後怎麽可能沒有恢複過程呢?
這是醫學科技不可能辦到的。醫術再高明,也不可能辦到。
是某種巫術嗎?
一定是,一定是某種巫術吧!
我的手太抖了,鏡子掉到了地毯上。
我赤足跳下床,不敢看萊溫醫生,一時間只想快點跑開。
萊溫醫生意識到哪裏不對了,立即攔在我面前,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顫抖着張了下嘴:“我……”
萊溫醫生緊握我的手腕,然後慢慢蹲下高大的身體,從地毯上拾起那面小鏡子,左右檢查了一遍,然後重新放好在了床頭櫃上。
我心跳發着抖,望見他背後那臺沒通電的呼吸麻醉機,卻忽然明白了什麽。
我低低念道:“你原本是想給我麻醉的,是不是?這樣我就發現不了了……即便術後沒有傷痕,我也不會太過懷疑。可是我清楚自己沒有麻醉,所以我才能夠知道,整個手術過程一點痛覺都沒有,而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一下子把萊溫醫生說過的話都連了起來。
“你的麻醉醫生走了,你想給親自我麻醉的,可是你不會使用那個機器,所以你……”
所以你根本沒有插電。
我一邊緊張着,又一邊差點笑出來。
我精神繃得太緊了,這件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範疇。
萊溫醫生沉默地聽着我說話,似乎什麽反應都沒有。這個時候,他忽然出聲問:“你會麻醉嗎?”
我是醫學生,盡管還沒畢業,可是基本知識我還是學過了的。
但我卻搖頭:“我不會。”
萊溫醫生從上方看着我說:“你需要留下來。”
我的手腕還被他緊緊掌握着。
我立即搖頭:“我要回去了。”
萊溫醫生說:“你知道真相,你出去了會很麻煩。”
我說:“我不會到處說的,我保證,你把我變這麽漂亮,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手術費用我也會付給你……”
“沒有人能保證。”
萊溫醫生用他戴着手套的手指,輕輕摩挲過我的手腕,然後他歪了一下腦袋,“你的胳膊也很完美,手臂內側有點肥肉,但這是你的特色,所以我沒有修改。”
我往後抽手,卻紋絲不動,我為了躲避幾乎快要蹲下來。
我低哀哀地說:“你讓我走吧,我什麽都不說。這種事,即便我去說,別人也會把我當成瘋子的。”
萊溫醫生仍然欣賞我的手臂,然後他展開我的手臂,欣賞我的整個形體。
“很有天賦的一具身體。”
我縮着胸,躲着退到了手術床邊:“請你松開我。”
萊溫醫生說:“我需要麻醉醫生。”
我搖着頭,實在不知還有什麽籌碼可以勸說他了,我小聲說:“我幫你找,我回去了就幫你聯系招聘麻醉醫生,我認識很多已經畢業的醫學生,都比我更加專業的。”
萊溫醫生又歪一下腦袋,口罩上方,他的眼神探究地望着我。
然後他得出結論:“這是謊話。”
我說:“我不撒謊。”
萊溫醫生說:“我喜歡你的身體,修改少,很純粹。”
我深深吸了口氣:“即便留下來,我也不會幹活的。我不可能幫你進行麻醉,只會給你添亂,我留下來你也會後悔的。”
萊溫醫生看着我,随後低低“哦”了一聲:“你開始賭氣了。”
我說:“我在說事實。請你放我回家,不然我會找到機會報警的,這樣你只會更麻煩。”
萊溫醫生點了一下頭:“你又開始威脅我了。”
我擡頭瞪着他,手臂使勁掙了一下。
萊溫醫生紋絲不動地站在我面前,左手抓緊任由我掙紮,然後他慢慢脫下右手的手套。
我越掙紮,他反而越安靜了。他的聲音也平靜異常:“你可以回家,都可以的,我不會阻止你。”
萊溫醫生的右手,溫柔地覆蓋在我的手背上。他的眼神變得格外柔和,好像凝視着即将消逝的珍寶。他低嘆了聲:“很美麗的胳膊啊。”
然後他手掌輕輕移動,我感到一股奇異的酥麻從小臂傳到全身。我不自禁哀嘆一聲,軟軟地滑落在地毯上,帶落了身後雪白的一次性床單。
等我稍微回神,我發現自己的左手手指全部消失了。
我的五根手指,我的手掌,融化變成了一只光滑的拳頭。
異樣的恐懼感瞬間沖上我的頭頂,我不禁驚聲尖叫了出來。
萊溫醫生慢慢蹲在我的面前,他終于放開了我的手。
他的喉嚨裏傳出溫柔的聲音。
“你可以回家了。不過你還會回來的。”
我戰栗地仰起頭,他的目光極致柔和,其中仿佛交雜着聖潔而絕望的神明。
【作者有話說】
這篇比較病嬌,屬于——科幻病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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