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尋找

尋找

最初的時候,樓明煙并沒有理會別墅風言風語,畢竟她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而且她覺得,這簡直荒謬至極,熊是她在巴黎某個街頭的百年手工作坊親自選的圖,那兩顆藍寶石也是她在拍賣會上拍下來的,甚至眼睛都是她親自縫上去的。

它就是個玩具熊,給五歲小孩排解寂寞,同時減少自己內心愧疚的一份禮物。

它不可能說話。

直到那一天,她深夜歸家,拖着疲憊的身體,想要去看看多日不見的兒子。

她脫下鞋子,踮腳爬上樓梯,悄悄走到兒子卧室的門前,剛準備按下門把手,卻聽見裏面傳來的聲音,模模糊糊。她湊近了,趴在門上。

“熊仔大人,你重新講個笑話吧,你剛剛聽錯了,我沒有笑.....”

“求求你了,熊仔大人......”

“我還不想睡覺,這樣吧,我給你講一個吧,從前......”

樓明煙聽見了自己兒子的聲音,握着門把手的手無意識的顫抖,她穩住呼吸,消化了的半天,然後悄無聲息的從二樓下來。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按住痙攣的右手,使勁兒回憶了半天,也沒能想起來自己剛剛究竟有沒有聽見除了自己兒子以外的聲音。

腦海裏開始湧現出越來越多曾經沒有關注的細節,踢球要帶着它,旅游要帶着它,每一次出遠門,都要給小熊帶禮物,每一幀畫面的背後都有一句傭人的傳言。

她以為他只是太過喜愛,過度依賴。

樓明煙靠在沙發上,将手搭在眼睛上,她努力了很久,才将一口氣吸進鼻腔。

她得想想辦法,對,得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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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明煙在宋或雍上學後,進了他的房間,房間很暗,天氣預報說的驟雨,到現在還在烏雲裏醞釀,壓得所有地上的人喘不過氣來。

她輕輕合上門,轉身,看見了那只熊,就坐在窗邊,頭朝外,十年如一日的看着窗外的風景。

它一動不動,像個入神的人。

樓明煙伸手緩緩轉過它,對上了那雙眸子,她親手縫上去的眼睛。

藍色寶石依舊流淌着沉靜的光華,萬物潋滟其中,不曾蒙塵,就像當年從從拍賣場得到時一樣,來這個家九年了,依舊璀璨。

當時買它的時候,她究竟在想什麽呢?樓明煙的指尖碰了碰寶石硬質的邊緣。

好像是在想,他那麽孤單,就送他只熊陪陪他吧。

樓明煙垂眸出神很久,半響,她還是帶走了那只熊,她一路下到地下室,讓管家打開了雜物間,然後在對方欲言又止的表情中,将陪伴自己兒子九年的熊丢了進去。

她沒有一句多的解釋,只在關門前,最後看了眼那只浸在黑暗中的眼珠,對管家道:“不要告訴或雍。”

剩下的時間,她沒去公司,而是坐在了書房裏,不過翻了幾頁文件,就聽見樓下傳來的聲響。

宋或雍回來了。

指尖久久停留在頁腳,她坐在椅子上,聽見了樓上樓下漸漸慌亂的腳步聲,以及自己兒子急躁的質問聲。

半晌之後,書房的門猛地被推開,她從久不翻動的紙張中擡頭,看向門口那個胸膛起伏的身影。

在凝滞的寂靜中,樓明煙仔細辨認,才發現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沒看見他那樣的神情了。

已經快一米八的個子,即使年齡還青澀,站在她面前,也隐隐有了壓迫感,就連稚嫩的臉也是,瞳孔一眨不眨的鎖定着自己,裏面是如有實質的诘問和憤怒,唇緊抿着,繃直的唇線似血線,表示他現在還極其不耐。

小時候的他,生氣的時候臉頰還肉鼓鼓的,小拳頭攥得緊的像是要咬人,看見他那個樣子,人們都只想發笑,但如今,快十五歲的少年站在這裏,他憤怒的樣子,再沒人敢不放在眼裏了。

“我的熊呢?母親。”即使盡量克制,他的語氣依舊很沖。

樓明煙合上書,靠在椅背上淡淡道:“它髒了,我讓人拿出去洗了。”

“去哪裏洗了?”少年并不好糊弄,他一門心思要找到熊然。

樓明煙看着宋或雍,停頓片刻,答非所問:“我覺得,一個十五歲的男生,應該有更加豐富的生活,而不是天天和一只玩具熊在一起。”

少年顯然被這句話激怒了,他上前一步,想要張口争執些什麽,可下一秒,又陡然攥緊拳頭,閉上嘴,只有隐而不發的身體和一跳一跳的額角可以窺見他的忍耐。

“你到底把他帶去哪裏了?”半晌,他一字一句道。

自己的孩子,樓明煙有幾分了解,宋或雍的性子并不平和,小時候橫行霸道,嚣張跋扈,對待不喜歡的人,更是看一眼都欠奉,長大了,明白些事理,也稍微成熟些了,加上有一副好皮相,雖然看着依舊不好接近,但至少不會一有不順就張牙舞爪的了。

況且,他很少有不順的時候,因此,這樣生氣的樣子,樓明煙已經很少見到了。

她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一只玩具熊身上了,索性斷了宋或雍的念想:“我已經讓人拿下去扔了,你的生日快到了,你可以重新選一只更好的。”

聞言,少年的身體一震,臉色漸白,他一句話不說,轉頭就沖下樓去,緊接着,就是一聲咣當巨響,是別墅的門。

樓明煙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像是累極了,閉上眼睛,眉頭卻依舊皺着。

“夫人。”管家站在書房門口,露出難過的表情。

樓明煙緩了緩,她看着對面年逾半百的老人,不曾注意,他的頭發也白了不少,他也老了。

樓明煙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疲憊且小心翼翼的神情,她問管家,聲音低不可聞:“您說,那只熊它到底會說話嗎?”

老管家想起剛才擦肩而過時,少年的神情和衣角帶起的風,又想起五歲的小豆丁,抱着熊,坐在別墅門口的臺階上,向大路盡頭張望的樣子。

“不會。”半晌,他低頭答道。

樓明煙的臉色并沒有變得好看一些,她繼續喃喃:“那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呢?”

這一次,再沒人給她答案,回應的是驟熱陰暗的天氣以及落在玻璃上的滴答聲。

那場驟雨,幾經周折,終于還是落下了。

*

一場暴雨,下了整整三個小時,宋家別墅大開,腥風血雨一樣的水汽撲殺進大廳,一道閃電下來,畫面被撕裂,門裏門外,兩個世界。

傭人們沒人說話,低頭逃避一樣,各幹各的活,只有老管家站在門口,撐着一把黑傘,焦灼的盯着外面,後來,他實在等不及了,于是埋頭沖進了雨裏。

別墅區有公用的垃圾處理站,為了不礙觀瞻,離居住區有一些距離,這并不會給住戶帶來什麽不便,而且垃圾都是上門回收的,物管人員收回來,将分好類的垃圾快速丢進去,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

沒有人會在這裏待着超過十分鐘,但今天的這場暴雨裏,卻有一個人,打開了所有的垃圾箱,他不丢垃圾,兩只手伸進去,頭也埋進去,不知在翻找σw.zλ.些什麽。

他分明是個幹淨少年,身上濕透了的校服,代表着他就讀于全市學費最高、資源最優的公學。

但他執着的樣子,像一只找食的流浪狗。

身旁的管家無論如何勸說他,他都不理睬,雨水順着他的發、脖頸、手臂往下流,彙成一條小溪,聚在他卷起的袖口,往日裏執筆、打球的手變得髒污、空氣裏的味道潮濕、酸腐,可他恨不得把垃圾桶翻個底朝天。

翻到最後一個的時候,他終于講話了,磅礴的雨水中,他的聲音虛弱的像只剩下最後一口氣,老管家替他打着傘,看着他滿臉蒼白濕冷、焦慮茫然。

“熊仔....熊仔大人.......”

像是斷了又續的細絲,半張的唇是他不知所措咬下的血痕傷口,眼尾紅的如同飲血。

管家不敢說話,心裏都是密密的疼。

三個小時後,這場雨終于肆虐的沒了力氣,一整個垃圾臺也被翻遍了,少年低頭站在最後一個垃圾桶邊,渾身冰冷、濕透,也顫抖。

沒有,沒有聲音回應他,他也什麽都沒找到。

他不動,也不再喃喃了,濕濡的發絲垂落在他俯首的臉側,遮擋了他的神情,像是墳頭被暴雨沖打的紙紮花,破碎淩亂的花瓣下是氣若游絲的無聲□□。

管家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看見幾滴晶瑩從他隐密厚重的發絲中穿過,滴答着墜落在腳下的水窪裏。

幾個瞬息,沒了蹤影。

似乎是放棄了,少年帶着一身的落拓回去了,他沒再去找樓明煙去質問,估計是被着三個小時心焦找尋耗盡了所有心力,

管家以為他放棄了,樓明煙也不動聲色的舒了一口氣,但半夜,寂靜的宋宅,在一聲急促的叫喊聲中被打破。

喊人的是樓明煙,她夜裏來的房間看兒子,卻在揭開被子後,看見了一臉潮紅,昏迷不醒的宋或雍。

渾身滾燙,宋或雍高燒燒的直逼四十。

少年身體健壯,生氣勃勃,淋雨打球,冒雪爬山是經常,少有生病虛弱的時候,可這一次病的實在嚴重,高燒不退,醫生打了退燒針,溫度下去又上來,渾身是下不去的冷汗,床單濕透,嚴重的甚至開始痙攣。

他燒的糊塗,嘴巴裏含混的講胡話,虛弱的的像一只剛出生就先天不足的小貓。

樓明煙再沒了往日鎮定,眼淚在眼睛裏打轉,眼見着早上又燒起來了,她便開始安排司機,要拉宋或雍去醫院。

老管家卻在這時候叫住了她,他同樣一晚沒睡,手裏還拿着包好冰塊的毛巾。

“夫人”,老管家低頭看着雙頰酡紅、眼皮下眼珠不安轉動的少年,心疼溢于言表:“還給他吧。”

“把熊還給他吧。”他低聲重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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