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初見時

高二後，時間似乎被無形的推快。

在書堆裏擡起頭，初亦偶爾看一眼日期，一個月，竟然就已經恍然過去。

再怎麽回頭，教室裏也已經不見那個身影，初亦不再回頭，只是，凝神盯着窗外的時間越來越長，視線落在教學樓另一側，隔着長廊，隔着那扇窗戶。

他在的地方。

初亦交際少，不喜歡出門，不多的休息日時，多在家，上課時，多在教室。

她身體弱，小時候更是大病過一場，差點夭折，于是從小家裏更加慣着，從不拘束她，只是初亦也很少開口提出要求，和一般的小孩不同，她過于早熟，想要的，會自己拿，至于那些喜歡，而得不到的，她只會将它默默埋在心裏，誰都不會說。

再次見到他，是在暌違半年後，秋季運動會。

倆人不同班。

溫以衡參加短跑，初亦身體弱，體育糟糕透頂，于是被分配了個清閑的後勤任務。

那天很熱，操場上人山人海，人滿為患。

初亦擠在人堆裏，動作慢吞吞的，她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完成自己被分配的任務後，什麽都不想再做，正想收包離開。

廣播裏播報，男子一百米結束。

腳步不由自主的，往終點處移了過去。

白衣黑褲，筆挺得像一顆松樹，幹淨的黑發，人群中，她第一眼看見他。

男生手裏忽然被塞了一瓶水。

女生柔軟的手指，微微的涼，和他剛劇烈運動完，灼熱汗濕的皮膚截然不同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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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亦視線看着腳尖。

她忽然擡眸，猝不及防的模樣，對上他眼睛，聲音一下又小了，“我忘了，你不是我們班的了。”

居然又想拿回那瓶水。

溫以衡沒松手。

初亦碰到他手指，像是觸到了什麽燙手的山芋一般，一下松開，頰側已經染上了緋意。

溫以衡已經擰開了那瓶水，男生喉結線條很好看，上下微微滾動着，陽光炫目，初亦仰臉，眼睛微微眯着，發絲和瞳孔都被渡上了一層去淺淺，明媚的金，額上毛絨絨的發絲，都清晰可見。

“下次還你。”

初亦不敢看他眼睛，輕輕哦了聲，腳尖點着地，猶豫着道，“……就一塊錢，不，不用了。”

不等溫以衡再說什麽，女孩背影已經消失，步伐帶着幾分張惶，輕盈得像是涉水的小鹿。

溫以衡看着她消失在人群中，收回了視線，唇角微微上揚，弧度卻又慢慢消失。

入冬以後，時間越來越快，南城初雪。

初亦畏寒，縮在教室裏的時間越來越長，每天只是悶頭看書，學習，日子一天天過去，試卷和寫完的稿紙積了一大摞。

見到溫以衡名字的機會，只有在每次紅色的學年大榜上。

以及每次，周一三五的早操。

高二年級全員都彙集在一個操場上，兩個理科重點班，相鄰的位置，溫以衡排在隊伍末尾，每次集合和解散時，初亦混在人群裏，偷偷看到他的背影。

溫以衡最好的朋友和他依舊在一個班，是個初中就開始和他們同校的男生，倆人身高相似，即使是做操時，好像也依舊挨着。

初亦收回目光，看到他熟稔的搭在溫以衡肩上的手，心裏忽然有些憤憤。

憑什麽……

他就有這種運氣，可以和他依舊一個班，可以和他這麽親近，這麽熟悉……

知道這種情緒來得極其荒唐而滑稽，初亦依舊無法把它完全抹去。

那天她提前離開了，初亦站在隊伍前排，解散時走得快，黑色的校服，彙到人群裏，一下便見不着了。

唐斐見溫以衡少見有幾分心不在焉，拍了下他肩，“怎麽？”

溫以衡收回視線。

唐斐準确捕捉到人群中消失的背影，“今天這麽急？”

“找到新歡了。”他輕笑，瞥了眼溫以衡面色，果然明顯沉了下來。

從認識溫以衡開始，他就總是那副無波無瀾的模樣，難得見他吃癟，唐斐心情很是愉快。

初亦是他同學，初中時，雖不熟悉，也不同班，可是，從老師同學口中聽到過很多次這個名字。

很聰明靈透的女孩，只是也極不容易接近，和人相處之間，從來都像是隔着一層無形的紗。

他甚至都覺得，無法想象到，這種女生，喜歡上某個人時的模樣。

第二周的早操，因為惡劣的雷暴雨被取消。

随後，期末考如期而至。

步入高三，早操被取消。

不做早操，是高三學生的特權，高二時早就苦于早操的學生終于苦盡甘來，初亦卻提不起心情。

高三來得過快，似乎只是一眨眼，一瞬間的工夫。

她失去了最後一個，可以名正言順見到他，名正言順偷看他的機會。

初亦過了十八歲生日。

高考近在眼前，黑板旁的倒計時牌上的數字一天比一天小。

高考前一天，學校給所有人放了假，初亦提前收拾好了書本，都運回了家，學校裏只餘下一副空蕩蕩的桌椅。

最後一次班會，解散後，初亦背着空蕩蕩的書包，随着人流，一起往校門方向走去。

身後有人叫她名字。

初亦心不在焉的回頭，見到身後人的面孔時，瞳孔微微放大。

叫她的是那個男生，面上揚着笑。

“我是唐斐，初中你隔壁。”唐斐見她有些迷茫的神情，苦笑一聲，還是解釋道，“高一和你還是一個班的。”

“這是溫以衡。”他指指旁邊人，似乎是覺得她已經連帶着将溫以衡名字一起忘記了。

初亦擡眸，慢吞吞看了他一眼，“嗯。”

并沒有反駁。

似乎是真的，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覺得他們二人沒有任何分別。

三人不知為何，走到了一路，唐斐話多，聊些有的沒的，活絡氣氛，初亦回着，溫以衡話最少，大多時間只是沉默聽着。

到了附中對面的公交站牌下。

唐斐和他們不坐一路車，302先來，唐斐沖他們擺擺手，先上了車。

初亦高中時在學校對面租了房子，因此幾乎沒有坐過回家的公交，溫以衡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倆人并肩沉默站着，初亦只覺得異常尴尬窘迫，指尖揪着自己書包帶子，一圈圈繞着，那是她緊張時的慣有表現。

高個男生站在她身側，薄唇和下颌的線條幹淨利落，看着格外清朗，只是面上曾經帶着的淺笑早已無影無蹤。

壓迫感……不知從何而來的。

305路公交到了站，初亦得救一般，沖他胡亂點點頭，提步上車，回頭時，驚得眼睛溜圓，溫以衡竟然跟了過來。

撞上她目光，男生薄唇吐出淡淡二字，“回家。”

初亦垂下頭，更覺尴尬，不敢看他。

車上人越來越多，倆人站得很近。

終于捱到快到站時，初亦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司機忽然一個急剎車，初亦沒來得及驚叫出來，腳下一滑，已經栽進了前方男生懷裏。

認識這麽多年，初亦第一次這麽近的接觸到他，鼻尖萦上一股淡淡的柑橘味道，不知是沐浴露，還是衣服領口散發出的，很清淺，她忽然看到他，白皙的脖頸上，隐藏在衣領下，鎖骨以上，一顆小小的紅痣，近在眼前，又是一下剎車，她驚惶的睜圓了眼睛，鼻尖差點撞上他胸口。

溫以衡伸手扶了她腦袋。

初亦呆呆的，還怔着，對面的男生忽然笑了。

低垂着睫，漂亮的黑眸裏盛着隐隐笑意，“……別撞壞了。”

說得低而輕，藏在一車的喧鬧裏，像是風，從她耳垂旁拂過。

初亦逃也似的下車。

一直回到家，胸口都是砰砰直跳，那句話後，一直到初亦下車，他一言未發，初亦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到了……”

“後天，加油。”她咬着唇，終于說出口。

男生勾着唇角，“嗯。”

車消失不見。

初亦站在馬路上，是個晴天，萬裏無雲，她十八歲，高三，後天即将迎來人生中最重要一場考試。

而在今天，幾分鐘前，雖然只是一場意外，她第一次被男生擁抱，被她在心裏偷偷暗戀了五年的，一起長大的男生。

初亦耳尖燒着，卻抑制不住，心底絲絲縷縷蔓上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