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錯了,笨蛋
錯了,笨蛋
章成歡開車到佐子遲家樓下,佐子遲坐在副駕駛垂頭一言不發,章成歡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車內寂靜,車外好些人正在趕回家。
佐子遲開門準備下車,章成歡問:“你往後有什麽打算?”
佐子遲手在車的門把手上,沒回頭。
“會像以前一樣,尋死嗎?”
“不會。”
“去自首?”
“……”
“後半輩子,想活在監獄裏?”
佐子遲轉頭:“不好嗎?活在那裏,做着忏悔。”
“還不如死。”
“……”
“死後的世界你看過了沒?應該比監獄好一些,我也沒見過,說不定也比現實世界還要好,你看過蒂姆波頓的電影吧?比如《僵屍新娘》,死後的世界就要比現實世界要有趣得多,現實世界是灰暗的,死後的世界卻是五光十色。”
“……”
“還有,天堂,人們幻想的天堂是不是一個樣?你跟我能不能上去看看?不管是你犯了殺人的罪還是我犯了y亂罪啦,說謊的罪啦,還有傷人心的罪,只需要忏悔,後半輩子做着好事,就能重新被接納,不過有那麽一種說法,說自殺是上不了天堂的,那麽,你捅死我,我捅死你,不就可以了?”
佐子遲眸子微顫,手開始止不住地哆嗦:“你知道你不該說這些話。”
“嗯?不該?”章成歡把嘴笑開了,“說了會怎麽樣?你是怕我接受不了,還是怕你接受不了?”
佐子遲帶着些懼怕瞧着他的眉眼,似是看到了某種他再不願面對的結局,立馬開了車門下了車,快速離開了章成歡的視野範圍。
章成歡把車停好,在樓下晃蕩,點了支煙,一邊抽,一邊去看自己不知不覺就住慣了的環境。
四個月了啊…
怎麽感覺像是才住了一個月呢?不對,又好像住了好幾年。
吐口煙,“啧”了一聲,心想:哈?活在監獄裏?那可不是什麽讓人安靜忏悔的地方。
人人都說,艱苦的環境更能讓人知道自己是犯下了多大的過錯才會有這麽慘的下場,可什麽也不做就活得慘不忍睹的,大有人在不是嗎?
再說,殺一個以虐待人和動物為樂的人算什麽罪?需要忏悔什麽?啊,忏悔我救了我自己,忏悔那些還沒被他虐待過的人和動物是多麽慶幸?
失去自由就能讓人懂得向善?什麽又是善?
他想起他爸爸有一回過生日坐在沙發裏悠悠然抽着煙教育他天真的時候說的話:
“認識善與惡可是個龐大的過程,幾千年了,惡以千種萬種形态出現,有的被萬人唾棄,有的被所有人賦予了榮光。唾棄的很有可能在幾百年後得以諒解,賦予榮光的很有可能在一千年後被人褫奪了那榮光。”
他懂了,問他爸是不是想說:“這個世界的真理就是,什麽都不确定,什麽都在變化?”
他爸笑而不語。
章成歡把煙往地上一扔,踩成扁得不能再扁的紙,“哼”了一聲。
真是的,如果真的是罪,那就懲罰自己永遠活在最接近雲端的地方,遠離人群,那裏氧氣稀薄,烈日啊,大風啊,無情拍打着你,不能跑不能跳,靜靜地躺在那裏等待死神來終結你的那一天就好了嘛。
章成歡嘴角上揚,略顯怪異,擡頭去看佐子遲家的那扇窗戶,手在嘴上抹了抹。
“秘密還真是充滿了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
瞧着那地上的扁煙頭:“木乃伊的繃帶,終于還是被扯光了啊…”
章成歡去生鮮店買了條魚,買了蔥,買了酒,上樓去。
門開的時候,佐子遲驚慌從窗戶邊轉身,手上的煙還在,煙灰卻像是跟他同受了一個驚吓,掉落在了地上。
佐子遲看了眼煙灰,想蹲下去收拾沒能蹲下去,他的神情看上去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卻有着大人的面貌,兩種矛盾相撞,造就了他此時一動不敢動的姿态,只有絲絲煙霧順勢往上,經過他的臉,走向窗戶外。
章成歡把魚和蔥放廚房臺面,他的專屬圍兜那麽一抖,往自己腰上一拴,開始煮起了飯。
佐子遲把煙往窗臺上的煙灰缸裏按了按,手往頭上去停留,往脖子上去停留,往手臂去停留,最後停在褲兜裏,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就那麽看着章成歡做飯。
半個多小時,章成歡才把那條紅燒魚放上他們的吧臺餐桌,擺上筷子,倒上烈酒,坐在椅子上,雙手托腮,嘴角的笑還在,不過頭歪到一邊,是一個等待和撒嬌的表情。
佐子遲手在褲兜裏捏緊了,緊張到不知道該先邁出腿還是先把手拿出來或者先說句話,眨了眨眼才緩緩走過去,徐徐坐下,盯着撒了蔥花的燒魚,他失去味覺前吃過的最後一道菜,就是紅燒鯉魚。
章成歡把筷子從他面前拿起,放在他的手邊,等他接過後,手放在了自己面前的刀上,左手手指在刀柄上那麽清脆地敲擊,右手托腮,繼續投過去專注黏糊的目光。
佐子遲埋頭慢慢吃着魚,目光只往他敲擊在刀柄上的手上去看,盡可能地把自己心裏頭某種情緒壓下去。
章成歡把那些細微的表情看在眼裏,笑意越來越滿,酒喝了大半。
魚吃完了,佐子遲收拾了碗,去廚房扔水池裏,和平常一樣,挽袖子開了水龍頭,燃氣聲音在不遠處被打響,水和火的聲音混雜,除此之外,再沒有其它。
章成歡起身站他後面兒,不動聲色,去看佐子遲垂下去的脖頸。
佐子遲只覺後背發涼,海綿在盤子上打着圈圈,不敢再有別的動作,等那盤子已經被擦得不能再幹淨了,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多好多。
章成歡突然抱住了他的腰,在他耳旁喊了一句:“老婆——”
一滴眼淚滴在了佐子遲的手腕,他快速伸到水柱底下去沖刷,關了水龍頭,笑了兩聲:“誰是你老婆,這個世界上誰是你老婆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是我。”
“嗯?何出此言?”
“得是女人吧,得給你生得了孩子吧,夫妻之間才能稱呼對方為老婆老公,我們還能結為夫妻不成?就算在法律上承認彼此的關系,也得叫夫夫了,那老婆兩字怎麽可以用來稱呼我呢?還有…”
佐子遲把他抱自己腰上的手掰開,轉身站在合适的距離,提醒他。
“你未婚妻和你的孩子,還在醫院等你,你的老婆在那裏…幫我跟她說聲對不起,如果她不能原諒我,希望我做什麽補救,都可以。”
章成歡把他故意拉開的距離縮小到了沒有,意思就是,他一把抱住了他整個人,手摟着他後腦勺,下巴靠他頭頂,疑惑重重。
“嗯?夫妻才能這麽稱呼?啊?夫夫?啥?未婚妻?你在說什麽呢,怎麽聽不太懂呢。”
“聽不懂?”佐子遲半邊臉挨在他胸膛,笑話他,“你有孩子了,該成家了,聽懂了嗎?”
“不懂。”
佐子遲在他胸膛笑出聲,好半天才問他:“哦——原來某個人不想當爸爸?害怕當爸爸。”
“你想當爸爸?”
“我是個瘋子,當什麽爸爸。”
“那我是個暴力狂,當什麽爸爸?”
“你改掉你暴躁的脾氣不就好了,脾氣很好改的,不是有好多人因為有了個孩子,變得懂事,溫柔,暖心。對了,那天不是還聽店長在那說嗎?自從他有了個孩子,變得踏實不說,家裏多了個天使,看見自己的小天使,覺得自己在外頭的努力都是值得的。還有,不是好多人說,孩子能治愈許多人悲慘的童年嗎?你哦,晚上睡覺的時候也就能安分了不是嗎?”
“那照你這麽說,我爸爸生了我,該是個又溫柔、又暖心的父親了?你媽媽生了你這個天使,為什麽還瘋了呢,被你埋在土裏那貨怎麽看也不像是個天使吧,他老爸老媽能養出這麽殘忍的小孩兒出來可見也沒能變成一個溫柔懂事的大人。如果這個世界上只要生了孩子的都能變成天使,那不全都是天使了,這麽說,你我都身處天堂了?那麽請問,這個世界還有魔鬼嗎?還有地獄嗎?”
“杠什麽呢,你是你,他們是他們,他們能和你比嗎,你可是有着英雄氣概的人,如果在古代,肯定是個救死扶傷的俠客,你還不能當一個好爸爸?除了暴躁以外,我看你就什麽都好,你會成為你孩子的榜樣,被你的孩子用崇拜的目光包裹,跑過來喊:爸爸!我愛你,最愛你了。多好?”
“英雄?俠客?你說的哦,我居然不是混蛋,是渣男,是海王,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渣,三觀不正的神經病?你難道不知道基因的強大性?我為什麽是個人渣,因為我爸爸就是個人渣,你知道我爸爸為什麽是個人渣?因為我爺爺也是個人渣,再往上溯源,你知道家譜上我爺爺的爺爺有多渣嗎?我可以跟你說三天三夜哦。”
佐子遲把臉擡起,去看他眼睛,滿臉認真,一分鐘後,看向他的嘴:“胡說八道。”
章成歡垂眼看他:“請教請教?”
佐子遲眼神裏裝滿了崇拜和向往:“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了。”
章成歡笑出聲,胸膛随之起伏:“你看你這是什麽樣?那句話該是你說。”
“什麽話?”
“我愛你,我最愛你了!”
“……”
“怎麽?不願意說啊。”
佐子遲把臉埋了回去,收了調侃的心情,語氣變得平淡。
“章成歡,你在這跟我打什麽趣呢,你明明有未婚妻,她說你們本來今年結婚的,是我插足了你們的感情,讓她的孩子沒了爸爸。如果那天你沒有撞見我,你早該回去成為一個好的老公,成為一個好的爸爸,在這說這麽多的意義是什麽呢?”
“那你抱我這麽緊做什麽?”
佐子遲愣了愣,好像不是自己先抱的,卻發現自己把他抱得太緊,松了手,轉身開始收拾竈臺。
章成歡倚靠吧臺餐桌邊,抱着手臂,饒有趣味:“你推她下去不就是舍不得我走嗎?”
佐子遲擦着竈臺,不回他話。
“你知道我要走還哭了。”
“……”
章成歡把桌上的刀放在廚房臺面上,他帕子快擦過來的地方,繼續問:“為什麽不和十五年前一樣,把它捅進我的心髒,然後跟着殉情呢?”
佐子遲擦臺面手一頓,眸子顫着往他臉上瞧,幾秒後:“別…別開玩笑。”
章成歡把刀遞給他:“你看我像開玩笑?你現在怕死了?因為什麽?”
佐子遲沒接那刀,只把他臉定定地望着。
章成歡亢奮沒能忍住,刀柄反握在佐子遲手裏,往自己胸口去抵,聲調明顯有些高。
“當年你拿把刀捅進這裏的瞬間,你知道我看見了什麽?巨大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沒有晝夜之分,燒焦了整個大地,所有的人都融化成了一灘血泥…”
佐子遲往後在退,可退不過對方一步一步想要靠近的急切。
他眼睜睜看見那把刀快要刺穿章成歡的黑色毛衣,慌亂之間把那把刀打到了地上,金屬聲傳了兩聲過來。
“你呢,”章成歡沒管那刀,他還有秘密想挖掘,問,“你當時從樓上往下失重快接近地面的瞬間看見了什麽?”
佐子遲退到了盡頭,冰箱門上。
“跟我的,一樣嗎?”章成歡繼續在亢奮當中,呼吸都不在正常的頻率上,“是紅色的嗎?熱的?浩瀚嗎?”
“不一樣…”佐子遲右手放他肩膀,阻止了他繼續往前的身體,眼睛裏泛着多種複雜的情緒,垂了眼,聲音變得沉穩,“是灰色,什麽也沒有的灰色…你根本不在那裏,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就開始後悔了。”
擡眼的同時,慶幸:“後來知道那一刀并沒有把你帶走,我又好開心,只要知道你還活在這世界上的某個地方,周圍的一切就都是五彩的。你知道為什麽我們看見的世界是五彩的嗎?那是因為有光。我雖然不能看見你,可我可以去想象,想象是這個世界最不受限制的東西了,別人看不見,也阻撓不了。”
“是自欺欺人?”
章成歡的亢奮消失得極快,他甚至都沒反應過來自己的臉被輕輕地吻了吻。
“不,是活下去的希望。”
“希望有一天還能看見我還是擁有我?”
“我已經擁有過你了不是嗎,十五年前就擁有過了。”
“你…”章成歡又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情況,眸子一閃,“你本來打算靠那微薄的記憶活一輩子?”
佐子遲緊張眨了眨眼:“錯…錯了嗎?”
章成歡把臉湊過去,吻在那張嘴上,吻得足夠久,久到時間回放,他以為他嘗到的是十五年前偷偷吃魚的心跳和呼吸,又緊張又刺激。
嘴還挨着嘴,呼吸還在相融,四目依舊對望。
章成歡就那麽笑了,還說:“錯了,笨蛋,你要是就這麽放我走,那可就錯大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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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