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小哥哥

小哥哥

佐子遲坐在床沿聽完章成歡的解釋,從床頭拿了粉色娃娃,手在那娃娃的手上捏了捏,沒說話。

章成歡把他臉撇了過來,頭發抹開,面目和當年坐自家床上講完自己媽媽的事後一摸一樣——無風無雨。

“總有一天,”章成歡帶着氣,“我得把你的頭發全剃了。”

佐子遲眨了眨眼,身上汗毛炸了炸,眸子先是去看章成歡的眉眼,帶着好多慶幸,被瞧着好半天又沒了自信,臉熱的同時,垂了眼,視線留在了章成歡的胸前,半晌後擡眼,裏頭又嵌滿內疚。

“不管怎麽樣,我不該推她。”

章成歡不在意他的內疚,在意的是其它。

“你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跟其他人在一起,怎麽在一起,在一起做什麽都沒所謂的?”

“什麽?”

佐子遲還在想他當時伸出手時,腦子裏響徹的是什麽聲音,為什麽就沒能忍住,如果真的如他當時所想,自己犯下的罪怕是再怎麽忏悔也無用了。

章成歡此時心情不大好,眉眼不悅。

他故意從認識他前女友講起,更故意的是,他還說中間不止一次他發現他愛她,怎麽愛她,想跟她結婚,真的生個孩子,相伴到老這種謊言。

講了足足半個多小時,最後就得了這麽一句話,那直接說那孩子不是我的不就完了?

他發現自己的心境又回到十五年前得不到他想要的回答後的煩躁,瞧了眼佐子遲的手腕,牙齒癢了癢,目光往其它地方去放,起身在屋子裏踱着步。

“那天你故意說那些話氣走我,我找了個女人發洩情緒。”

佐子遲沒懂他說這話的意義,視線随他走。

章成歡背對着他,卷了煙,随着第一口煙吐出去,一句話也帶着失望吐了出去。

“你不在意我。”

佐子遲手裏的娃娃捏緊了,剛要站起身走到他身邊去,章成歡轉身:“我在你這裏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都可以是嗎?”

“為什麽突然…”

“我把我的愛分幾份都可以,給你一份兩份的,你都能接受。”

佐子遲把娃娃放回原位,起身,好奇問他:“你能把愛分幾份?”

“這個不是重點好嗎!你到底…”

“給我一半就可以了。”

章成歡抽煙的手一頓,眸子裏的故意也被迫停止,端視他的臉他的眼,奢望能從他臉上讀到的一切,心煩氣躁。

為什麽還是看不全然!

你就不是個木乃伊,就是個纏着繃帶的不明物體!章成歡在心裏大吼。

佐子遲把嘴遞過去,在他手掌心停了停,是在抽他夾在指縫的煙嘴,之後不知道是開他玩笑還是捉弄他,故意沖他吐了煙,發表了一堆奇怪的言論。

“如果貪心一點,一半再多一點,多多少都是我的幸運。這個世界上能有那麽多東西能讓你産生興趣挺好,可以讓你有心去愛去要,也是你的幸運,我為什麽要剝奪你的幸運?”

章成歡發現,他可能永遠也讀不懂眼前這個人了。

半晌後…

“我做那些傷害別人的荒唐事,是幸運?”

“傷害別人?”佐子遲不懂,“傷害了誰?”

“那些女人…”章成歡瞅着他,滿目懷疑地掃了掃他的眼睛,“我c,你是不是覺得感情的傷害不叫傷害,你媽媽不就是被感情傷害變瘋的嗎?”

佐子遲努力思量他的話,末了又說:“感情都是你情我願,談什麽傷害?”

“我知道了,”章成歡冷笑,繼續抽了一口煙,“你這個瘋子不一樣,你靠那些記憶都能活一輩子,我在不在你身邊都一個樣。”

佐子遲抓了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上去,在章成歡疼痛難忍的時候咬更大力,眼睛死盯着他,直到在他手腕上留下一個帶血的印記。

章成歡也沒躲,不過體會到了與他人相同的痛楚,瞥了眼那牙印。

這是…遲來的報複?想表達什麽呢…

看着那牙印,好像氣還不夠大。

佐子遲擦了擦帶着唾液的嘴,沖着他:“你故意的吧,明知道我心裏不願意放你走,沒事找事,你說那麽多是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大吵大鬧,然後互相厭倦,最後離開嗎?這種失控的情緒伴随着我長大,後果你也看見了,你差點死我手裏,你未婚妻,不,女朋友也差點兒…”

佐子遲沒再往下說,只是去窗戶邊站立,把窗臺上那盆未開的山茶花葉理了理,去看天上。

這座城市除了酸菜、梧桐、還有每天繞着固定路線飛翔的鴿子。

他也愛看,它們和那些飛鳥不同,飛鳥冬天會往南飛,鴿子不會,鴿子是受限的飛鳥。

“我媽媽不是因為被抛棄瘋的,”佐子遲聲音很淡,很渺茫,“是周圍那些難聽的話…單身媽媽,帶着個孩子,偶爾出現的男人,還不止一個,尤其是媽媽長得漂亮,難聽的話就更難聽了…我出生以後,沒人帶我,她不能抛下我去工作,又不得不接受抛棄她男人的錢來維持生活,最後就像長時間不飛的飛鳥,就算有翅膀也不知道該怎麽飛出去了。”

章成歡走過去跟他并排站,煙抽完往窗臺上的煙灰缸去杵的時候想起什麽:“對了,你10歲開始抽煙,自己學會的?”

“一個小哥哥…”

話還沒說完,章成歡已經遞過去極大的火氣。

“你還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木乃伊的繃帶未免也太長了!”

“秘密…”佐子遲靠窗框,拉長了脖子,視線還在天上,笑說:“你不知道的都叫秘密,”指着脖子上的兩顆痣,“你知道這是什麽嗎?不是痣哦,是蛇咬過後留下的疤,他們拿一條小蛇,想試試看咬了會不會真的毒死人,我就成了試驗品…”

又指了指自己手肘窩:“這裏看起來是不是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像疤又不像,要紅很多對不對?因為沒有汗毛,當時這裏被塗了瀝青,他們想試試看這樣是不是能除毛…”

章成歡伸手去拿窗臺上煙灰缸,挑撿裏面沒抽完的煙,點了繼續抽。

“這些不說就都是秘密,說了有什麽不同?”佐子遲也挑了個沒抽完的煙,點燃了跟他一塊兒靠窗臺抽,“人有同情心沒錯,但是也有累的那一天,說得多了,還會覺得對方啰嗦,再說事情都過去了,再提起,不免好笑。”

章成歡沒懂:“好笑在哪兒?”

佐子遲手指了指遠處的一棟大樓:“有一次我給那棟大樓裏的一個顧客送披薩,在樓下被保安攔住,說不讓送上樓,只能讓樓上的人自己下來拿,那人下來拿的時候看見了我,跟我說了對不起。”

“嗯?”

章成歡再次沒聽懂。

“他就是拿小蛇往我脖子上咬的那個人,那7個人裏頭,只有他在二十年後認出了我,還跟我道了歉。”

“你都見過他們了?後來?”

章成歡沒抽煙的那只拳頭握了握,想說都在這城市裏就好,統統暴揍一頓,不,打殘最好。

“沒有,城市說大不大,要遇見還真的是緣分,除了那個跟我道了歉的,遇見兩個,一個就跟陌生人一樣擦身而過,還有一個盯着我看了半天,還是沒想起我,問我要不要辦信用卡。”

章成歡臉上寫滿了失望,拳頭揮不完整,又增添了不少郁悶。

“我覺得好笑的地方是說,人會長大,還很迅速,小時候做了什麽都會被抹去,就好像你走得再高再遠,也會在這個地球上被抹去一樣,毫無意義,一直提起,像不像有些人活到最後,卻掙紮着不想離去的滑稽?”

佐子遲把煙頭丢煙灰缸,繼續在裏頭挑沒抽完的煙頭,挑不到,拍了拍手,趴窗臺上,轉頭去看章成歡,似在做一種邀請。

章成歡也就跟他一塊兒趴那窗臺,兩個人人頭剛好裝在那窗戶框內,腰在屋內躬成直角,下巴同時靠手肘上,去看相同的風景——活在地上的生物。

佐子遲說:“透過這個窗戶看了十幾年,會發現人是好多線。”

“線?”章成歡去瞧那些人,“不是點嗎?”

“點是植物、是花兒…”佐子遲岔開了話題,問他,“你看那種被霸淩後複仇的電影電視劇嗎?”

章成歡搖搖頭又點點頭:“看過兩部,陪前前前前前女友看的,她還哭了,啊,我記得一部,《超脫》,裏頭那個胖女生做了有毒的蛋糕在大家面前自殺了。我當時的想法是,有勇氣自殺,為什麽不把那些人一起毒死,那裏頭的那些人啊,活着和死了沒什麽區別。”

“噗——”佐子遲笑他,“你不記得你前前前前女友的名字了?她陪你看了電影,你記得電影名字,卻記不得她的名字…”

“我渣嘛,我有個兄弟,雖然前年結婚的時候跟我鬧崩了…”

“鬧崩了?”

“他發現…他老婆還是他女朋友的時候跟我有過幾次…咳咳…”章成歡沒抽煙,卻假裝被煙嗆了,快速掠過這些不重要的細節,“我倆手機裏有個備注,名為“集郵簿”,還搞了個比賽,看看數量和質量…不對,話題偏哪兒去了,我最開始問的是啥?”

佐子遲往他臉上去看,好奇又想笑,結果看見他轉頭拿後腦勺對着自己出言責怪:“看什麽看!”

“你覺得你這種人生經歷,算不算精彩?”佐子遲又問。

“精彩?”章成歡又回到之前的神态的姿勢,“無聊吧,我發現集10張郵票和100張沒有什麽區別。”

“嗯…假如每個人一輩子只能有一張郵票,就會很珍惜了。”

“喂,話題轉回去,剛剛說哪兒了?”

佐子遲呵呵笑半天,頭微微擡了擡,換個地方擱下巴:“《超脫》不是霸淩後複仇,是說絕望的世界裏總還有那麽一抹陽光屬于你。”

“這不是更現實嗎?複仇成功的都是爽片。”章成歡想起什麽,“誰跟你談校園霸淩啊喂,我們一開始談的是你那個小哥哥,教你抽煙的那個小哥哥!真是的,被你繞來繞去都暈了,聊天不是這麽聊的。”

佐子遲哈哈笑開了,肩膀身子都忍不住跟着笑去抖動,最後偏頭瞧着他:“如果有錄音,你會發現一開始打斷別人說話的是你。”

“……”

“他一開始也是被欺負的那一個,”佐子遲開始回答他,“比我大五個月,是個有經驗的前輩,家境不好,還因為穿補丁的褲子被笑話,後來我倆就惺惺相惜…”

“打住,給我換個詞。”

“好好…後來我倆就交流感想,他跟我大談特談自己受辱的過程,他比我厲害,每受一次傷害,還寫在他的小本本上,然後寫滿複仇的計劃。”

“嗯?是個現實版複仇成功的例子?”

“你猜他走的第一步是什麽?”

“什麽?”

“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個。”

“……”

“給你看看,”佐子遲把手指甲指縫扒了扒,“針,往這裏頭戳,是他加入他們的投名狀。戳完後,那些人接納他了,他又跟我道歉,還拿好吃的給我吃,悄悄跟我見面,教我要學會隐藏自己,然後告訴我那幫人的家庭環境,跟我分析那幫人的生活軌跡好躲他們。我倆經常在廢棄工廠的煙囪底下見面,他除了給我帶吃的,就是一起分享一支煙,我把撿的煙和他從他爸爸那裏偷的煙拆開,煙絲混在一起裝盒子裏,想卷多卷少都可以。”

“卧底啊他?”章成歡有些佩服那個家夥,“那他最後複仇成功了?”

“沒有,不見了。”

“嗯?”章成歡張了張眼,“你的故事怎麽跌宕起伏的。”

“是他的故事跌宕起伏,就在他的計劃實施到最後關頭,有了他們欺負人的證據打算報給報社和警察的時候,被發現了。他跑來跟我說計劃失敗了,完了之類失望的話。那天一起抽煙的時候,他手在發抖,像是在害怕他預想的某種結局。之後他就失蹤了,二十四年了,到現在還沒找着,當年拐賣孩子的也多,一般都以這個結局在接受…”

佐子遲閉了閉眼,情緒不太穩定。

“那個時候我腦子裏有個聲音就出現了,特別地響:原來一個人的消失,可以那麽悄無聲息。然後又有一個想法從腦子裏蹿出來:生命的消失不正常嗎?是我們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太重了而已。”

“你知道是他們做的?”

“猜的…我聽他們說過一句話,笑着說的,說原來淹死一個人比淹死一只螞蟻要容易,”佐子遲長長呼出一口氣,“我還記得那個小哥哥說過這麽一句話,他說:太陽光好暖和啊,可惜總有一些人照不到呢——其實不是照不到,太陽一直就在那呢,尤其是夏天,灼得人發燙,不過我懂他的意思,他是想說,那時候的太陽,即使照在他身上,他也覺得是涼的。”

章成歡許是趴累了,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是該換個房子,你這當西曬的屋子,暖不起來。”

佐子遲也站直了:“就不換,你愛住不住。”

“嗯?”章成歡瞪直了眼,“你有種再說一次?”

“你哪個女朋友的屋陽光好就去住那個女朋友的屋,這裏不歡迎你。”

“……”

“喜歡我這麽說話嗎?”

“……”

“你那個未婚妻說,這個屋子就跟我一樣,陰沉可怕,說章成歡是住不久的,他喜歡早上一縷光能照進卧室,曬他的屁股。還喜歡前後通風的房間,坐在舒服的沙發裏看紗簾被風吹起,還喜歡一個大大的陽臺,種滿了山茶花,還喜歡有個時時刻刻帶着溫暖笑意的姑娘幫他澆花…”

“你等等,”章成歡打斷他,“她來過這屋?”

“進來環顧了十分鐘有餘,那天你恰巧去看你爸爸了。”

“她怎麽知道這裏的地址?”

佐子遲臉上掠過一絲無奈:“你拿我的手機給她打了電話,你那些東西郵寄的地址…”

章成歡拍了拍額頭:“我c!我這個什麽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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