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學會愛,不難

學會愛,不難

章成歡睡不着,盡管此時已經是淩晨兩點,他不輾轉,怕吵醒已經熟睡在他臂彎裏的佐子遲,只是瞅着天花板,再瞅了瞅窗臺上的那盆山茶花。

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往某種後悔的情緒當中走過去。

這種情緒在佐子遲說自己嘴裏的那些奇怪疤痕是因為燙出來的時候開始有了,一點一點在蹦跶。

他還沒來得及去體會,或者說這情緒只是隐在心裏頭打轉,現在的感官在安靜的黑夜裏放大,才有所察覺。

要說後悔,他做過許多後悔的事,小事不說了,大一些的…

比如他小時候每剪下院子裏一朵山茶花的同時,在腦子在編排欺騙他媽媽的謊言。

比如他爸爸罵他媽媽是個“賤人”的時候他沒能罵他爸爸“賤男!”。

比如當年方季雨懷了他的孩子他沒有勇氣去承認,幫她遮擋那些難聽的責罵。

因為他以前不懂,不懂情感,不懂責任,不懂勇于去維護自己在意的東西。

他把這一切歸咎于他那時候的想法。

人們創造了無數的想法,裝進了兩只眼睛一張嘴兩條腿的生物腦子裏,随後形成了無數的生活方式。

他那個時候的想法和生活方式,就是他爸爸給他裝進去的,所以他爸爸說他媽媽是個“賤人”他就當他媽媽是個“賤人”。

他爸爸因為自己生活不如意就到處找安慰他就到處找安慰,找了将其一甩沒有半點兒愧疚他也就習以為常有樣學樣。

他爸爸的情人懷了孩子以後威脅說不結婚就打掉那孩子,他爸就讓人帶着他情人去打掉了那孩子,他就以為孩子其實是個可以随意扔掉的東西。

他從他爸身上學到了無數的冷漠。

他有幾次因為這些想法的自行轉變跟他爸爸吵架。

比如他十三歲的時候怪他爸,

“要不是你在外頭胡來,媽媽也不會到外頭去找愛情,是你害死了她。”

他爸爸說:“你媽媽當年本來就不是因為愛我嫁的我,老子給她家那麽多錢讓她家有了現在的家底還想怎麽着?婚姻是契約,簽的時候就應該埋葬她的愛情!是你媽媽自己毀的契約。”

比如他在十五歲的時候把他爸爸那些荒唐事一一嗤之以鼻後笑話。

“你根本不值得有人真的愛你尊重你,你就是個被本能牽着走的凡人,你能不能有點崇高的追求,這樣和那些低等動物有什麽區別?”

他爸爸反過來笑話他。

“崇高?你給老子講崇高?你跟我說說什麽叫崇高,這個世界上最崇高的事情就是有什麽能力說什麽話做什麽事,蜜蜂就該無休止的采蜜,低等生物就該無休止地繁殖,人就該比它們聰明把生活玩兒出千奇百怪的花樣!”

他爸爸還跟他說:“現代社會的好處就是沒有約束地去滿足自我的需求,盡可能地滿足,滿足完這個就去滿足那個。別覺得這麽做不道德,道德在這裏是一個樣在那邊是一個樣,那是別人強加給你的。這世界就是靠荒唐支撐起來的,要是沒有荒唐,世界只是一譚死水。”

他還在他二十歲時,在自我否定裏出不來的境況下罵他爸。

“你生我幹嘛?又自私又霸道還暴力,貪得無厭,還把道德踩腳下踐踏,章家基因那麽差還繁衍,就該到我這代絕種!”

他爸爸打了他一頓,還是讓家裏的司機把他反手束緊讓他爸狠狠地打了十分鐘才消的氣。

還有一次,大學畢業,他爸讓他去物流公司幫忙。

那時候他爸爸的物流公司已經做到了十幾個省市,意思是讓他趕緊學會運營好接手,他不想,聲稱他想要自由。

但是當他問他爸要創業基金的時候,他爸就那麽抽着雪茄跟他講了個道理。

“這個世界上沒有自由,人們說是追求自由,其實追求的是安寧。”

章成歡也抽着煙,自從他大難不死,就學會了抽煙,但是他找了無數種煙,一直沒能找到佐子遲喂給他的那種味道。

他爸爸繼續說:“如果你告訴那些人,自由需要付出代價,沒有面包裹腹,只能吃蝗蟲吃樹根充饑,生病沒得醫,沒人愛他理他,甚至沒人跟他說話,孤獨到死。而安寧,只需要懂得服從,就會有吃不完的面包,可能還會在你表現優異的時候獲得一塊肉吃,給你安排一個溫馨的家,有愛人,有孩子。你猜猜,多少人選擇安寧,多少人還會說,沒自由,毋寧死?”

章成歡煙抽完,居然覺得他爸爸抽煙的樣子并沒有那麽醜陋,他在他爸的臉上看見了某種自以為是的睿智。

他質疑說:“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人跟你想的不同,如果找不到活下去的信念,就算面包滿地,他們也不會看上一眼。我們不能改變世界,至少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活,應當自由地去生活。”

他爸爸的笑更滑稽了,說他:“我不給你創業基金,你拿什麽去追求你的自由和信念?去給人打工慢慢存錢?從給人打工的那天開始,你就失去了自由,在每天循環忙碌的過程裏消磨你的信念?我能給你面包,你只需要在四年以後聽我的話學會管我的公司就行了。”

“順從你的意思?”

“我給了你四年的自由。你瞧,自由屬于可以給面包的人,不屬于要面包的人。”

他又在他爸爸臉上看見了他身處這個社會的現實。

現實有很多道理,他要一一懂得,就好比他要存錢自己創業一樣需要太長的時間。

他就是在自我意識覺醒和他爸爸的思想沖擊下長大。

他發現,思想如同食物,都是人的必需品,人都愛搶自己喜歡的去吃,但是人餓的時候會因為搶相同的食物打起來,卻會因為思想的不同殺了對方,他們不搶你的思想,他們強迫你吃他們的思想。

他現在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麽呢。

章成歡轉頭去看佐子遲的脖子,瞧見了那所謂被蛇咬出來的疤。

他一直以為是兩顆痣,嗯…對好些事粗心大意,貌似也是他一直以來改不了的缺點。

章成歡拿手指在那脖子上輕滑,他現在後悔的是——當年救他下來之後,怎麽就把他給忘了呢?

要是一直拽在身邊,誰還敢欺負他?那哪來那些疤?全身不得白白嫩嫩,嘴裏不就能嘗到自己給他做的飯菜了?

他想了好久,是不是因為當時他把他認成女的了?

他那個時候對女人無感,看見那些女生就覺得跟自己不是一種生物,叽叽咋咋,麻煩得要死。

還有,要是他沒有親自己那麽一嘴…

哎,當時他可是被吓跑的喂,而且跑了之後他那些個朋友足足笑了他一個星期。

他在這四個月裏回去看過他爸爸兩次,他爸爸依舊是罵他罵不完了,只是那天他來了興趣,問他爸。

“女人和男人,你最喜歡哪種?對你而言區別在哪兒?”

他爸的罵聲瞬間就止住了,拿老眼昏花的眸子瞅了他半晌,坐在他的搖椅上,慢悠悠地搖晃,慢悠悠地說:“沒有區別。”

“嗯?”章成歡點了煙,打火機往花園桌上一扔,“沒有區別你找男人做什麽。”

“你應該問,沒有區別,我找女人做什麽。”

“生孩子?”章成歡想起什麽,“啊,你找女人是想找母愛來着。”

他爸爸搖椅停止了搖晃,瞪他一眼,之後又快速把火氣消了下去,陷入到一種沮喪。

搖椅搖得輕,說話也輕:“不過都是滿足生物的本能所需,還有,你爸我精神空虛,就得換着花樣來填補了。”

他問他爸:“你這一生,到底有沒有愛過誰?或者有誰愛過你嗎?”

他爸爸的眼睛顯得更蒼老了,因為沮喪越來越濃,搖搖頭,點了煙抽。

“你這個家夥不是說你老爸不值得愛嗎?你說對了,沒人愛你爸爸,你爸爸也沒能力去愛誰。”

“你不愛媽媽娶她就為了生子?那為什麽挑中了她?”

“不挑她你能長這麽高這麽帥?”

章成歡心裏“我c”了一聲,搞半天是對基因的選擇。

這就是所謂“沒有信念”“精致利己主義”以及“對任何事物都沒有敬畏”的人類自大,在他爸身上混合得淋漓極致。

當然,他好像也屬于這種“自大”裏的一員,帶着恥笑,思緒飄了飄。

心想:要是佐子遲能生仔,不知道是不是得生出來一個美得不像話但是內裏又狂又暴的瘋逼。

“爺爺呢?”他問,“也誰都不愛?”

“沒跟他談過,你爺爺還能像我這樣跟你說話?你爺爺愛用鞭子說話。”

章成歡笑出聲:“有人說,你童年遭受了什麽覺得不合理的事長大了就不會讓這種行為得以延續,結果往往是反的。”

“怎麽?我也用鞭子抽過你?”

“你用巴掌。”

章成歡走的時候,抱了抱他的爸爸,還輕輕吻了吻他爸的嘴角。

他看見他爸爸打了個寒顫,面目失去了原有生活給他烙上的印記,在某種震驚中不知道該怎麽去看他。

他不是在跟他爸爸上演所謂矛盾重重然後世紀大和解的戲碼,畢竟他爸爸雖然是個人渣,可作為爸爸,沒什麽好挑剔的,養他長大,教他他認為對的道理,當然了,不認同他的道理他就會打你,直到你認同為止。

章成歡想看他爸爸對自己的舉動會不會留下一顆老淚。

他爸爸沒有流淚,只是滿臉懷疑,他了解他兒子,也了解他自己,他不愛他爸爸,他兒子又怎麽可能愛他。

但是章成歡說:“學會愛,好像不難。”

說這話的時候,他腦海中浮現的是佐子遲站在綠色麥浪裏沖他笑的夢中畫。

如若說他這麽些年在花花綠綠的花叢中蕩來蕩去是因為沒有歸屬感,還不如說他其實一直只想在一片綠色的麥叢中直直地的站立。

他此刻有了自己固定的想法:愛其實就是,你想要愛,想去愛,于是好好地愛,去創造一個産生愛的壞境,去修建一個讓愛無處可逃的圍牆,并且別忘了時刻往裏增添燃料。

他覺得這輩子能好好愛一個人,真的好幸運。

于是沖他爸爸微笑,還說:“爸爸,我找到愛的人了。”

……

章成歡手輕輕推開了佐子遲的被子,找着他身上那些疤痕,他說過來歷的就拿手指點了點,沒說過的就去撫摸,去想象,摸到了大腿…

佐子遲眨了眨眼,迷迷糊糊問他:“不睡嗎?”

章成歡手往深處走,佐子遲身子跟着微顫,以為他又想要了,想說太晚了而且那兩個小時已經造成太大的傷害,真的不行了。

結果聽他說:“這些傷,算起來,我得有一半兒的責任。”

佐子遲怔了怔,不解望他。

章成歡笑了笑,去吻他,感受嘴裏那些疤,之後吻遍了他身上所有本不該留下的痕跡,像是某種道歉。

佐子遲忍着癢,拿手在他肩膀上去握,睫毛煽動不停,呼吸愈發急促。

章成歡吻完,把他抱懷裏:“我這人從來沒有同情心,可我想知道這些疤的全部由來。”

佐子遲頭埋他懷裏:“有意義嗎?”

“我不喜歡秘密,我愛看木乃伊的繃帶全被拆開。就算知道魔術的手法會失去魔術帶給你的樂趣,但我還是想知道兔子是怎麽藏進那些帽子盒子裏的。山茶花代表了愛情,可送我媽媽山茶花的那人留下我媽媽跑了,而送我山茶花的那個人卻騙我說是順手在酒店外頭摘的,我不喜歡秘密,秘密有時候伴随着謊言…”

“我知道了…”佐子遲聲音微小,順他的意,“你問,我就答。”

章成歡手指尖回到他那脖子上:“當時那蛇,有毒嗎?”

“有…不過毒不濃,不會致死,只會讓人暈厥,渾身酸痛,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周圍的聲音會放大,他們在一旁看戲嬉笑說的話會像被吸鐵石吸過來一樣,撞擊在我腦子裏…”

“這裏呢,”章成歡摩挲着佐子遲左手手臂自己用煙杵的疤,“第一次看你往這裏杵,我以為你是個喜歡自虐的家夥,最後一次看你往這裏杵,我看出來了,你控制不住去做傷害你自己的事。”

“第一次杵…”佐子遲解釋,“是為了讓疼痛成為一種習慣,以為這樣就不怕痛了,後來發現沒有用,因為疼痛有級別,還會存下記憶,就像望梅止渴。你看見了疼痛,神經就會通過大腦去感知,還沒真正痛呢,你就已經感知到那痛了,可疼痛真的來臨,你會發現望梅止渴其實不過是假象,還是不及真正的水能解渴。”

“後來呢,你成幽靈以後也往這上頭杵是因為什麽,養成了習慣?”

“後來很少再往上杵…”

“我看見都不知道幾回。”

“那是種提醒,提醒自己是誰,該過什麽生活,別去奢望不該屬于你的東西。”

“你那時候跟我在一起,覺得我不可能屬于你?”

“…應該說…是希望你屬于我…察覺到自己這麽想後,懲罰了自己。”

章成歡在理解當年他對自己決絕的态度裏有多少是裝出來的,說什麽一說話就會崩潰,意思是說,他那時候其實想要自己想要得發瘋?

又拿了他的手腕:“那我給你咬的牙印呢,你為什麽在河裏聞了還笑了?”

佐子遲把頭低了低,不太想說。

章成歡擡他下巴:“老實交代。”

“那…那是…你給我留的印記…”佐子遲滿臉通紅,“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麽那麽去聞了,我不知道我笑了…”

章成歡愣了愣,他不懂佐子遲為什麽通紅着臉,還緊張慌亂,想了半天,直到佐子遲被他看懵了,把臉一轉,身子也跟着轉了,背對着他。

“啊?”章成歡望着那背,後知後覺,“你…原來你有這麽個屬性…”

佐子遲身子往外挪,是種拒絕和抗拒。

章成歡強勢樓他腰過來,手在他胸前亂摸:“你喜歡當個寵物。”

“胡說什麽,誰喜歡當寵物了。”

佐子遲去躲他的手掌。

“寵物等着主人給他取名字,取了名字就屬于他了,你喜歡我給你咬的印記,那不就說明你喜歡作為我的專屬寵物了?”

“……”

“嘿,”章成歡興奮去拿電腦,“這個我還沒試過,你看看,寵物系的,有尾巴哦,搖尾乞憐地等着主人寵愛,主人——主人——的叫,等主人把那尾巴從裏頭一拔,“彭”一聲就像開香槟,多帶勁啊…”

佐子遲瞧着屏幕上頭的放肆糾纏,眉間鎖了愁緒:“章成歡,你懂不懂正常兩個字怎麽寫?”

“正常?”章成歡差點兒尖叫起來,“你跟我講正常?你是個瘋子,佐子遲。”

“是瘋子也不是拿來這樣玩兒的!”

“那怎麽玩兒?”章成歡正經八百地盯着他,“你懂不懂生活的本質是無聊?樂趣懂不懂,我們得想辦法創造樂趣,多種多樣的樂趣,然後把這一輩子過完!你是不是喜歡我生氣給你看?你敢惹我,我生氣了!”

“?!”

“哄不好的那種!”

佐子遲眼眶睜大了,坐起身把不可思議裝滿了眼。

這什麽人?剛剛還認認真真地談論秘密談論過往,搞什麽?

章成歡大步邁到沙發旁一屁股坐沙發裏不理他了。

房間內,淩晨4點,就聽見他在那大喘氣,宛如一頭被惹毛了哄不好的獅子。

佐子遲低了低眼,瞧了眼自己手腕上的牙印,十五年了,他看見它們漸漸變淡,心裏頭莫名有種遺憾,他以為關于他的記憶統統都記得很清楚,很深刻。

可人很奇怪,腦子裏的記憶再深刻,疼痛的記憶卻會随着時間消失,不管是那些人給他的疼痛,還是章成歡給的。

可他不想忘了章成歡當時咬他手腕的那種痛感,只因為那雙朝自己看過來的炙熱眼睛。

那眼裏寫滿了一種情緒——他想要他,想霸占他。

所以才會紅了臉,才會轉身逃走,才會覺得那印記是那麽的好聞,那麽的好看。

佐子遲緩緩下了床,去到章成歡的面前。

章成歡抱着手臂眉眼有氣,呼出的氣體又重又快。

他不知道章成歡到底是不是裝的,但是他知道自己該哄他,他也想哄好他,至于好不好哄…

佐子遲跪坐在他面前,仰頭看他,牽他的手看了眼自己剛咬的牙印,笑說:“以牙還牙,那你喜歡我咬你嗎?”

章成歡“哼”一聲頭往一邊繼續不理他。

佐子遲嘆口氣,吻了吻他的手腕,之後說:“主人…請你愛我…一生一世…”

章成歡嘴抿了抿,好像此舉帶來的結果超出了他的預期,笑出聲,躬身過去:“你瞧,學會愛,不難。”

佐子遲淺淺回他的笑:“學會愛還是學會任性?”

“是包容對方的任性。”

“那我也可以任性嗎?”

“不行,你是寵物。”

“寵物才可以無止境任性吧,主人得哄啊。”

“嗯?是嗎?”章成歡愣了愣,“不對,此寵物非彼寵物!是那種…”

佐子遲跨坐他身上,用嘴堵了他的話,環他脖子開始挑逗他,在他耳邊低語。

“知道了,是會說話的寵物…會邀寵的寵物是不是?那…主人希望我怎麽要您的寵愛,要您的撫摸…要您的…”

章成歡翻身壓緊了他。

佐子遲呵呵一笑,把手腕遞給他:“主人,印記淡了,求您再标記一個吧…”

章成歡把嘴一張,開始失去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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