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野馬變飛馬

野馬變飛馬

佐子遲34歲生日那天,章成歡專門兒帶他去理發店理頭發,吩咐理發師一定要把他眼睛額頭露出來,越短越好。

佐子遲等章成歡坐在等候區的時候悄悄跟理發師說:“露眼睛就行了,可以的話,露一半兒。”

章成歡會在理發師達到佐子遲到要求沒達到他的要求的時候上前不滿質疑他:“讓你剪短一點!明不明白什麽叫短?”

佐子遲對理發師表示抱歉,但是只要章成歡注意力在別處就對着理發師:“稍微短那麽一點點就行了,太短了不行的。”

發型師在章成歡和佐子遲的要求中搖擺,面色逐漸難看,最後按照章成歡的意思去剪。

察言觀色嘛,明顯那個主更不好惹。

佐子遲在理發師要剪掉這幾十年來遮掩他額頭頭發的時候要跑,被章成歡兩手按肩定在裏椅子上,透過鏡子威脅他。

“不聽話,知道下場嗎?”

佐子遲神經一繃,全身每一處都自主地記起它們依次遭受的待遇,不敢再跑。

最後佐子遲是頂着個超短的栗子頭出了理發店,一出去就拿手擋了自己的眼睛,從來沒有覺得陽光那麽刺眼過。

他試圖躲在街道的角落裏往前走,被章成歡拽了出來之後就躲在他的身後低着頭那麽去走。

章成歡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站好!背挺直,從今天開始,不準再拿頭發遮擋你看世界的眼睛。”

“我不用眼睛也可以看。”

佐子遲覺得自己喪失了某種安全感,就像被人強迫扒光了那麽不自在。

章成歡把他肩膀攬過來,臉湊過去:“喲,你不用眼睛看你用心看?你讓那些天生看不見的人怎麽想?人家想看看不着,你這看得見故意遮起來不去看,凡爾賽會遭天譴的,佐子遲。”

“頭發剪這麽短是為了看世界?”佐子遲肩膀動了動,推開他的手,他不适應這種迅猛的變化,帶着責怪,“你不過是想行使你的權利,從頭到腳改變我,再按照你的意願過生活。”

“我的權利?”章成歡裝蒜,“我什麽權利?我生下來就有的還是你給我的?如果是生下來就有的,你看不慣那就離開我呗,啧啧,可惜呀,你離不開我。如果是你給我的權利,那我當然要好好——行使了,絕不辜負。”

佐子遲不想說話,去了禮品店。

他要給他媽媽買一份禮物,非常巧,他的生日和他媽媽是同一天。

他每個月會去看他媽媽一次,這次是第一次帶着章成歡去。

前幾次章成歡要去,佐子遲沒讓,怕記起當年自己因為他變瘋的那段時間,畢竟他媽媽也成了他變瘋之後的受害者。

盡管他媽媽後來嫁給了張醫生,卻還是沒能自己邁出家門一步。

聽張醫生說,情況好的時候,他帶着她能出一趟遠門,但是身邊一定要有他陪着,除此之外,依舊住在她認為的安全堡壘裏,只是照顧她的人,換成了別人。

“你那刀,捅了我就去捅你媽媽了?”

章成歡走在一聯排別墅外,張望佐子遲媽媽住的房子問他。

“沒有,是她自己想淹死自己。”

“嗯?”

“他察覺到我不正常之後,老問我時間。”

“什麽時間。”

“去那頭的時間,”佐子遲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不管怎麽着,他的安全防禦沒了,臉色不太好,說話也沒有好語氣,“你以為我媽媽靠什麽活着呢,她老說要不是因為我她的生活不至于如此。我以為她是說生了我以後她的生活被改變了,變得糟糕,變得沒有選擇。其實她是說,我要是還活在她面前,她就不能丢下我自己去死。”

佐子遲站在了一別墅門前,按了門鈴,等候的時候又說:“我給了她一個時間,就是在學校食堂後面想帶你走的那一天,她就把自己的臉埋進了裝滿水的洗手池裏。”

章成歡一手拎着水果,一手抱着束花,想了想疑惑問:“洗手池?就那麽埋進去能淹死自己?人的求生本能肯定會在最後一刻阻止她的。”

“可能求死的意志比求生的本能要大呢?尤其那麽些年她都在求死,她說的,為我在活,活得很狼狽…”

佐子遲聲音有了些波紋,望向別墅大門的瞳孔有些異常:“說得多了…會讓我覺得我不該存在,所以…我不止一次…可我又覺得不甘心…不甘心帶來的後果就是…不止傷害自己,還傷害別人…我…”

“最後怎麽救回來的?”

章成歡驟然打斷了他還要說的話,其實是打斷了那種越陷越深的自我否定的漩渦。

“張醫生知道那段時間我們狀态都不好,常常來家,剛好就發現了我媽媽,他說我媽媽那時候已經倒在地上,沒了呼吸,我在醫院醒來後看見了她,她對着我笑了半天,然後說:果然啊,瘋子命大。”

“啊,”章成歡忍不住笑了一聲,“這句話你跟我說過,好笑的是,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知道自己是瘋子的瘋子嗎?”

佐子遲轉頭,瞧着他好奇的笑眼,門被打開的同時對他說:“當你突然清醒,看見周圍的一切都很陌生,手上還沾着血,然後不知道血從哪兒來,你就會知道你是個瘋子了。”

門開了,是位40出頭的阿姨,手裏拿着吸塵器,一看是佐子遲,迎着他進屋。

“來了,你媽媽在院子裏曬着太陽呢。”

佐子遲領着章成歡進屋,穿過客廳和廚房,去到院子見他媽媽。

院子100多平,被劃分成了好幾個不規則的方塊,都種滿了玫瑰,而方塊與方塊之間用紅磚修了幾個拱門,上面爬滿了月季。

此時是冬天,月季和玫瑰并沒有盛開,卻把那些藤條和枝幹上的刺看得一清二楚。

佐子遲的媽媽坐在院子最裏靠牆的一片休閑區,身着一件素色棉麻衣裙,腿上蓋着厚厚的毛毯。

在57歲的光景裏,面目依舊清淡,額頭與眼尾有了皺紋,嘴角依舊帶着不易察覺的笑容,頭發還是如黑色綢緞那樣批在身後,斜躺在一竹藤椅上曬着太陽。

聽見有腳步聲,睫毛動了動,張開眼望了過去,慵懶着神采,笑得比之前要開心,要正常。

她瞧着走進了的佐子遲半天,好像認不出他來,最後笑出聲。

“剪了個這種頭,怎麽?不需要再把自己藏起來了嗎?”

佐子遲走過去站在她面前:“媽媽,這是…章成歡,你見過的,還記得嗎?”

佐媽媽瞧着章成歡半天,手從蓋在腳上的毛毯裏拿出來,指着他,之後在空中打了個勾:“啊,是你啊…”

“是我,”章成歡蹲他面前,送上手中的花,“您好,媽媽。”

佐子遲愣神那麽一秒,又立馬習慣了某種生活裏的變數那般,蹲下身,把禮物放她媽媽手上。

“媽媽,生日快樂。”

“你也快樂…”佐媽媽接過那禮物,拆開看了看,是條方巾,藍色的底,摸了摸那材質,輕聲細語,“白色的山茶花…”

笑着往自己的脖子上去系,系好後問:“好看嗎?”

“好看。”

“你這頭發…”佐媽媽沒忍住,“你真的,能适應嗎?”

佐子遲還沒說話呢,章成歡在一旁打包票。

“能啊,人的适應力很強的,沒幾個月,準能習慣,尤其被濃濃的愛包裹,可能都不需要幾個月,幾天足矣——”

“是嗎,那你這十五年習慣了你的生活沒有?重新遇見我們家子遲,是不是反而不習慣了?”

“我就知道,”章成歡把佐媽媽放在腿上的手握了握,擡眼,“說自己是瘋子的瘋子,能看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嗯?說我是瘋子?”佐媽媽身體前傾,望進他的眸子,笑容繼續延展,“說自己是瘋子是一種逃避世界的方法,說別人是瘋子,說明他也好不到哪兒去。呵呵…你說說,我這個瘋子看見什麽了?”

“看見總有一天,你能多一個瘋兒子。”

佐媽媽愣了兩秒,呵呵呵的,把他握自己的手輕輕拍了拍。

佐子遲沒什麽表情,“習慣成自然”說得其實不錯。

他已經習慣了章成歡的思維邏輯和只有他才能說出的話語,還有比自己還不受控的某些行為,那些行為沒有理由,全看他心情,全是他的任性。

“我還能看出你今天來,”佐媽媽說,“有目的。”

“是的,我想求您把佐子遲交給我,我打算帶着他去草原牧馬,我想給他一片可以自由狂奔的草原,還想在草原上給他建一個跑累了能回的家。”

佐子遲望他一眼,裏頭驟然間有了一層淚花。

佐媽媽先是瞧着他眉眼,之後又去瞧佐子遲的眸子。

“他不是我的,我怎麽給你?呵呵…對了,要是他真的是我的,我說不給你,你會怎麽樣?”

“搶走。”

章成歡言語直白,還說得理直氣壯。

“讓他不管他媽媽了?”

“诶——”章成歡做了一個怪表情,“這不叫不管,叫做争奪——看看誰更需要他,如果您更需要,就會來搶,搶不贏嘛,”笑眯了眼,仰着頭湊過去,像個要寵愛的小孩子,“就跟着走了呗。”

“意思是,”佐媽媽真的就寵了他一下,用手捏了他的臉,“怎麽都搶不過你了呗。”

“媽,”佐子遲抑制住自己內心的喜悅,插嘴,“你的思維被他帶着走了。”

佐媽媽把章成歡放她手上的手重重一拍,再将佐子遲和章成歡瞧了個來回,輕聲感嘆。

“命運…好愛作弄人…”

佐子遲和章成歡坐在一旁的藤椅上陪着佐媽媽說了好久的話,阿姨打掃完衛生給他們泡了壺暖茶,放在花園桌上,再端了些橘子過來。

章成歡給佐子遲剝橘子吃,佐子遲反喂到他嘴裏,他媽媽的嘴裏,陽光曬在三個人身上,都有些恍惚感。

好像大家都有同樣的一段久遠記憶,卻都回不到以前去,應該是說,不願意回去,因為以前,缺這和煦暖人的陽光。

章成歡出門的時候問:“不留下吃飯?”

“叔叔晚上回家會給媽媽做飯吃,還會給媽媽唱生日歌,我要是在,到底是給我唱還是給媽媽唱?叔叔愛的是媽媽。”

“對了,”章成歡摸着下巴,“當年我在窗口看見他親你額頭呢,我還握了拳頭跑你家門口想揍他。”

“揍他?”佐子遲沒明白,“為什麽要揍他?”

“我哪兒知道,是種本能的沖動,沖動嘛,來得快去得快,所以聽到你們家門開的時候躲起來了。”

佐子遲一邊走一邊去看地上,在思考,擡眼看他一眼,又去思考,最後還是沒能明白。

“什麽本能的沖動?就因為他親了我的額頭?”

“沒錯,”章成歡點點頭,想起了原因,“我知道了,我當時應該是這樣想的:這是我的額頭!誰準你那麽親了!”

“……”

“還有,你們家那窗戶,你跟你媽媽站在那裏的時候就是一幅畫,他站在那裏,感覺就像有人往那畫上扔了臭雞蛋,我當時應該還這麽想:什麽人膽敢破壞老子心中美麗的畫兒!打不死他!之類的。”

佐子遲剛要笑,發現頭發沒了,手趕緊捂了臉,可惜聲音忍不住。

“噗…哈哈哈…哈…你真的是…到底是以着什麽邏輯在想事情…”故意忍了那笑,把手拿下來,罵他:“偷窺狂!”

章成歡耳畔又響起他倆磨破膝蓋後在公園裏得到的笑,要說歲月蹉跎了人的好多東西,面貌、脾氣、激情、希望、夢想,可就是蹉跎不了人發自內心的笑聲。

佐子遲也想起那個疼痛的夜晚,疼過後無拘無束地笑出聲,是他對那段記憶的迷惑印象。

他帶着章成歡往那時候的公園走,到公園北門了,佐子遲說:“這個城市在這十五年變了好多,可這個公園還在,你猜當時我們躺着說話那椅子還在嗎?”

“不在了,”章成歡回想那椅子是鐵的還是木頭的,“木頭的椅子,就算還在,那也翻新好幾回了吧。”

佐子遲帶他找到了那椅子:“你說的對,木頭會腐,修修補補,到最後沒法兒補了,換成了新的。”

倆人坐下,去看四周的變化。

“榆樹還在,秋千還在,那個小小的游廊還在,這麽去看,好像又什麽都沒變過。”章成歡往後休閑一靠,去看遠處的小孩兒玩着風筝,“這就是所謂的,時間仿佛在這裏停止了嗎?”

“要是周圍的東西都不變,人的生活習慣也沒變,确實感受不到時間在走。”佐子遲也輕松往後去倚靠,笑笑,“也可以說,是被困在了某段時間之內。”

“你呢,”章成歡頭微微傾斜,往他肩上去靠,“你的時間,曾經也停了,是不是?”

佐子遲瞧着遠處那風筝怎麽飛都飛不高,老往下掉。

“沒有風,風筝是飛不起來的。”

“就算風大飛起來,不還有跟繩牽着嗎?飛高飛底,在于那繩有多長,把線剪斷了,飛不了多久還得往下墜,最後挂樹枝上,再也飛不起來了。所以,你是要繩子還是不要繩子?”

佐子遲轉頭去看他的臉,看到個頭頂,問他:“我什麽時候變成風筝了?你言下之意,是說你是繩子還是那牽風筝的人?你不會想告訴我,以後不管怎麽樣都得被你牽着走,我沒得選擇了是嗎?”

“我說你是風筝了?”章成歡頭往他脖子窩窩去蹭,“我說我是發條。”

“發條?”

“你的時間,因為我又開始轉了。”

“才不是…呵…你是我的野馬,不…”佐子遲的笑随着此時的風在周圍飛揚,“是飛馬。”

“嗯?”章成歡直起身,好奇問,“怎麽變飛馬了?”

“那樣我騎在你背上,不僅可以帶着我奔跑,還能帶着我飛起來了不是嗎。”

“嗯?不是說野馬永遠不能被人馴服才叫野馬,你不也不願意當馴養師嗎?”

“所以野馬就變成飛馬,飛馬這輩子只帶一個人翺翔。”

“得嘞,”章成歡欣然一笑,“等我進化到可以飛的那一天,我帶着你飛。”

“哈哈…靠進化啊,那得等到什麽時候去,怕是入土了都實現不了,再說,到時候進化也分人了?有的人有翅膀,有的人沒有?而我就是進化不出翅膀被牢牢綁在大地上的那一個?”

“擡什麽杠啊你,”章成歡往後,雙臂往椅子背去靠,下巴指向天空,“我這順着你的話在說,不然你說說,不靠進化靠什麽長出翅膀?”

“呵呵…”佐子遲望向那無邊的蒼穹,逗他,“想象啊,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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