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殺心
殺心
蘇忱霁立在原地,可憐的表情僵持着,然後緩緩落下,形成空空又漠然的模樣。
他掀開薄薄的眼皮,小弧度地歪着頭,目光直直地盯着她離去的地方,那目光沉沉如黢黑幽靜的夜中烏雲,朦胧又帶着壓抑。
少頃,他擡腳跟上去。
缺角的四方桌上擺着簡單的菜色,還有冒着熱氣的蓮子粥,隔得甚遠,似乎都能嗅到甘甜的芬芳。
蘇忱霁輕輕地蹙眉,瞥了一眼桌子上滿滿一大碗的粥,複而又看向一旁坐着的女人看似溫順柔和。
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的臉透白幾分,柔聲地道:“阿娘,我不餓。”
“一個蛋如何能夠?”沈映魚聞言看着他,臉上浮着不贊同。
不知是否是錯覺,有瞬間好似看見他臉上閃過輕諷,再眨眼間又似什麽也沒有。
想起前世那個面上似寡情冷淡的青年,沈映魚突然覺得,他如今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其實也不奇怪。
斂下心中的想法,她對小少年柔和地招手。“過來吃,我一人也吃不完。”
蘇忱霁垂着頭濃密的眼睫輕顫着,态度依舊分外乖巧,沒再與她争論。
緩緩地移至桌前,他端上桌子上的那一大碗蓮子粥,然後如常般地滑落至一旁的桌腳。
将碗放在地上,他欲要埋下頭,如豢養的小狗般用飯。
但這次額頭卻被溫軟的東西抵着。
蘇忱霁順着力道擡起頭,葡大烏黑的眸又黑又亮,用着羸弱可憐的外皮僞裝,然,往深處看是冷漠和天然的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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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眼倘若再大些,善于用眼,定能蠱惑到不少人。
“你……”沈映魚用手将他的額頭托起,神情有片刻複雜。
突然想起來了。
她以前恨不得食他血肉,陳娘死後,她便不讓他再如同人一般坐在桌子上吃飯,也不讓他躺在床上睡眠,将他當成狗一般地侮辱。
怪不得方才他的表情那般的怪異,這是以為她又想看他低賤的模樣了。
蘇忱霁随着她的聲音輕顫眼睫,濕漉漉又無辜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蹲在面前的人,表情似是懵懂的疑惑。
她這是又想換其他方式折辱自己了嗎?
他漫不經心地想着,眼中毫無情緒波動,帶着不符合年紀的漠然,甚至習以為常地等着。
沈映魚将人扶起來,彎腰将地上的碗端起來,放在自己旁邊的位置上,溫聲細語地道:“你起來罷,日後不用再跪在地上了,就坐在椅子上同我一道用飯。”
聞此言,蘇忱霁的眉微不可見地一挑,眸中的情緒轉瞬即逝。
他乖巧地順着力道坐在她的旁邊,在她的注視下,捧起比臉還大的碗,嘴角緩緩上揚,神色空空卻帶着欣喜道:“謝謝阿娘。”
乖得如同純粹無害的稚童,好似讓他做什麽,都不會産生任何的反抗心。
沈映魚見他這般乖巧懂事的模樣,心軟了軟,伸手撫摸他的發頂,表情愈發憐憫。
也不管他如今聽不聽得懂,她一字一句地柔聲道:“以前是阿娘不對,日後定不會再如此了。”
前世是她恨錯了人,蘇忱霁本來也并非是長姐的孩子,與沈府本就無關,而她卻将那些仇恨都加注在他的身上,甚至還将他小時候折辱成這般。
蘇忱霁日後長大恨她,其實也是無可厚非的。
重來這一世是上蒼給她的機會,必定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嗯。”蘇忱霁埋下頭,小口地喝着碗中的粥,聲線模糊地回答,也不知信沒有信。
沈映魚收回手,端起自己的碗筷吃飯。
這是自陳娘死後,蘇忱霁第一次嘗到米飯的味道。
舌尖充斥着米粥甘甜和蓮子微微清苦的味道,雖不是什麽美味,卻足以使他滿口生津。
他卻并不貪戀,随意咽下幾口,腹部有了溫飽感便放下碗筷。
“阿娘,我用好了。”蘇忱霁擱下碗,表情乖乖地說着。
沈映魚餓得心慌,幾口咽下碗中的粥,很快就見了碗底,倏地聽見他的話,下意識別過頭看他。
見他放下的碗中還是滿滿一大碗。
沈映魚見狀眉微蹙,表情嚴厲着道:“忱哥兒,不可以浪費。”
不自覺間當真将他當成了孩子。
沈映魚腦海中想起了陳大娘所言的,隔壁的乾哥兒才十歲,就已經有幾分大人身量了。
他都已經這般瘦弱,還不好生吃飯,如何能長到前世那般身量?
“這些都要吃完,還有手中的蛋。”沈映魚将他手抓住,板開他手握的雞蛋。
她垂着頭諄諄教導,一縷發絲散落在俏白的小臉上,又溫婉又嚴厲,似乎是有種莫名的執念。
蘇忱霁眼皮下的眼瞳微轉,看着近在眼前的人,沉默片刻,道:“好,聽阿娘的。”
聽見他乖巧的回應,沈映魚這才松了眉。
本是打算吃完就去将院子,浸泡的髒衣物清洗了,但現在她卻想要親眼看着,他将碗中的東西吃完才去。
蘇忱霁端起碗,乜斜地觑她一眼,見她一副要看着自己用完的态度。
收回視線,然後三兩下喝幹碗中的粥,擱下碗見她還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頓下頃刻默不作聲,又将手中的蛋也剝開,哪怕胃中格外不适,還是小口小口地咽下。
終于将那些東西都吃完,蘇忱霁彎着純粹的眉眼,如春陽般慢慢地彎着,乖得不可思議。
親眼見他吃完,沈映魚這才滿意地收回視線。
“阿娘,我來收拾罷。”蘇忱霁站起身,拿過她手中的碗道。
外間還有旁的事要做,沈映魚便沒有再和他争論這些小事,将手松開任由他去洗碗。
小少年生得雪白漂亮,身量卻不高,還瘦弱得厲害,此刻洗碗還要墊腳才能夠到竈臺的鍋。
沈映魚瞧了一眼,心中打定主意,日後定要讓他好生養成日後的模樣。
看了幾眼她囑咐幾句後,就去院子将浸泡的衣物擰幹。
院中的那口井的水并不多,是平日食用的,這些衣物又髒又亂,必定費不少的水。
沈映魚思此,便抱着木盆往外面走去。
她記得村口不遠處,好似是有一條溪水的,平日村中的婦人都是去那裏漿洗。
才走幾步,身後的忽然傳來聲音。
“阿娘。”
沈映魚聞聲轉頭,看着門口的人。
見小少年立在門口盯着自己,半張雪白的臉隐在黑暗中,神情似帶着撲朔迷離的明暗光線。
手指尚在滴水,似是流動的血,順着心口蜿蜒而下。
他語氣古怪地問:“阿娘是要去何處?”
那目光晦澀地掠過她抱着的木盆。
沈映魚聞言眨了眨眼,片刻了然,溫言道:“去村口漿洗衣裳,忱哥兒好生在家中玩兒,阿娘很快便回來。”
前世陳娘剛死,她又懶散,經常将家中尚且能用還算好物的東西,都拿去和街坊鄰裏換吃食。
所以他這是擔憂自己,将衣物拿去換吃的。
果然她的話落,門口立着的人将目光收了回去,乖巧地颔首。
沈映魚對着他柔柔一笑,轉身出去。
因為沒有再回頭,所以她并未看見門口的人,立在她身後地何等的神情。
他從頭到尾都如同幽魂般立在門口,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離去的背影,雪白的臉上乖巧和溫順全都消失,只剩下空洞木讷的表情,像極了木匠精心雕刻的漂亮木偶。
他立在門口片刻,直至那道身影跟着婉約的小路,消失在晨色中。
收回視線垂下眼睫,看着指尖滴落的水,心底湧出莫名的沖動。
如果是沈映魚的血那該多好。
蘇忱霁的眼睫輕顫幾瞬,然後轉身朝着裏面行去。
先是在廚房轉了一圈,他失神地盯着案板上的砍刀半晌,眼底具是亢奮的渴望,但最後還是不舍地收回視線。
他現在太小了,用不了。
如此想着,蘇忱霁又轉至屋內。
因無人清理打掃,屋內雜亂無章,随處可見是堆積的東西。
甚至床邊貼牆的昏黃木櫃,外面還夾雜着赤紅色的肚兜,大喇喇地展現着上面的花樣。
他目光掠過去,走上前去搬過春凳,試着一腳踏上去,确定穩當後才擡起另外一只腳。
墊着春凳,擡手打開面前的昏黃木櫃,埋頭在裏面翻找着東西。
很快就尋到了。
蘇忱霁将頭擡起來,嘴角輕翹,眸中蕩着純粹的笑,像極了寺廟中觀音菩薩座下的吉祥團子。
陳娘尚在世時,沈映魚偶爾還會做些針線活,繡一些花樣拿出去賣。
自打陳娘死後,她整日除了磋磨他,沒有再碰過這些針線,一心只在家中坐吃山空。
想必她日後也不會再碰這些針線了罷。
蘇忱霁抱着針線盒子跳下春凳,幾步走上前,将手中的東西立在床邊。
他歪頭看着床榻,莞爾地彎着漂亮的眉眼,将那一根根細長的針線拿出來,珍重、小心翼翼地藏進枕頭中。
做完這一切後,蘇忱霁坐在床沿邊上,一眼不眨地看着枕頭,愉悅地輕晃着腿。
因沈映魚莫名變化的躁亂,這一刻終于得到了緩解。
唔,還是想殺她,想看她痛苦,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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