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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窗外桃枝碩果累累,空氣中滿是熟透果實甜美的香氣,一只黃嘴小雀躍上樹枝,啄了啄枝頭飽滿的蜜桃。
窗內少年聽到清脆鳥鳴,走神向窗外望了一眼,可惜桃樹枝繁葉茂把那只小雀掩得嚴嚴實實,連根尾羽也瞧不見。少年無聊地收回目光,提筆繼續寫完最後幾行功課,再把羊毫筆在筆洗中洗淨挂上筆架,将一疊功課整整齊齊地放在書案左側用鎮紙壓住,起身走出房間。
花園,池中翠葉如蓋荷花映日,少年走過池上木橋,投在橋下水波上的身影與粉花綠葉相融。他走到假山群中,在假山間四處搜尋着什麽,最後在一個石洞中發現了一個小孩。
那小孩小臉粉搓一般,縮成一團正睡得口水長流。少年在石洞在站定,做賊一般心虛地四下顧盼,确定沒人才伸手輕輕推那小孩,喚道:“勉勉?該醒了勉勉。”
推了四五次,小裴勉才吧唧吧唧嘴,揉着眼睛打了個哈欠,他睜眼見了少年立刻爬起來往少年懷裏撲。雖然只是小小一團但頗敦實,少年被撲得連退兩步,擡手将小裴勉抱牢又放在地上。
小裴勉落地站定,從衣服裏拉出一本書,獻寶一般地捧高給少年,期待地道:“雲哥哥,武二郎打老虎是不是這本?我一個人從書閣偷出來的!"
陸懷雲接過書,見果然是容與堂刻的繁本水浒,雙眼一亮開心極了,對小裴勉笑道:“是這本,勉勉好聰明!”他為了讓裴勉拿對這版刻本,私下教裴勉認了好久“容與堂”三個字,但裴勉年紀小,書房裏的書又都長得一個樣子,陸懷雲其實沒抱太多希望。
小裴勉見陸懷雲開心,自己也高興,他伸手拽住陸懷雲的袖子,驕傲地說:“那書是我找到的,雲哥哥得先給我講故事,我聽完了才能講給他們!”
陸懷雲自己還沒看全過《忠義水浒傳》,往日講給那些豆丁的都是東拼西湊零零碎碎的一點,他急着看書,又曉得裴勉一貫霸道,一口應下:"嗯,先給你講。”
小裴勉立刻笑成眯縫眼,露出一口糯米牙,抱住表哥不撒手。
兩人在假山石群中尋了處背陰近水的石頭坐下,天色一碧如洗,荷花香氣被清風從池上送到呼吸間,知了藏在楊柳濃蔭裏長長嘶鳴。
小裴勉坐在陸懷雲懷裏,兩人一起翻書。
“上次是不是講到‘武行者醉打孔亮,錦毛虎義釋宋江’了?”
"不曉得,反正有打老虎的那個人。"
“那就應該是了,今天從這裏開始講,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砍将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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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歸—夢。
陸懷雲睜開眼,慢慢從床上坐起來,看着帳外一片昏暗,覺得有點頭疼。
一場宿醉,幸好醒得還算早,趕得及上值。陸懷雲想了下昨夜夢境覺得有些好笑,他也還沒老,夢什麽小時候?待他按了按額頭,将昨夜事情一件件記起,臉色卻漸漸沉了下去。
裴府。
裴勉從夢中醒來,望着頭頂的帳幔。他身上燥熱未退,腿間卻一片冰涼黏膩,再閉眼自回味了一番昨夜鴛夢,少年英俊面龐慢慢泛紅,因情欲浸染顯得格外成熟,他難耐地輕輕喘氣,吐息也變得急切熾熱。
夢中他抱着一個人抵死纏綿,那個人将臉埋在他的肩頭,雙手攬着他的臂膀,他的手掌則順着那人鴉羽般的長發一路摩挲游移,最後貼在光滑溫暖的肌膚上。他幹渴焦灼地恨不得咬破身下人的喉嚨痛飲鮮血,但唇齒貼在那脆弱的頸項上只剩下憐惜與不舍。
雲雨巫山,欲海情天。
裴勉在夢裏沒看到懷中人的面容,但他好像明白自己抱着誰,他親吻那人皮膚時有香氣在鼻尖萦繞不絕,不是熏香的燥氣,反而清清涼涼像雨後草木、新雪初霁。
裴勉猛地睜開眼,眼底一片暗昧,他舔了舔幹燥的唇,下床換了身衣服。
裴夫人發現兒子清早爬起來沒練劍也沒打拳,徑直去鴿舍撿了幾根幼鴿的羽毛,再拎上幼鴿用過的食槽,去花園裏尋了塊地挖了個坑,為幼鴿立了個衣冠冢。
裴大人放衙回來,裴夫人把這個事兒當笑話說給他聽。裴呈也覺得好笑,問:“他哪只鴿子蹬腿了?”裴夫人道:“也不能算他的,是之前他送給阿雲的那一只,叫阿雲給炖了。”
裴呈登時來了精神,笑道:“哈哈!送肉給懷雲不就是找炖嗎!"笑完,裴呈又憂道:“之前他送鴿子的時候還是該攔一攔,他看那幾只鳥兒心肝寶貝一樣,懷雲吃了他的鴿子,他就算不明着對懷雲撒氣,也要鬧着說在松江待不下去。
裴夫人道:“我兒子哪有這麽小氣?勉兒今天還來問我他以前和懷雲在本家的事,看着不像在生氣。”
裴呈有些詫異:“難得,他和懷雲挺合得來嘛。”
裴夫人像是忽然想到了別的什麽,道:“對了,我瞧着勉兒像是惦記上了誰家的姑娘,他虛歲十九也是時候了,你要多留留心。”說着,便将裴勉昨天精心打扮過才出門的事情與今早上仆從在裴勉房裏收拾到的髒褲子和裴呈講了講。
裴呈狐疑道:“那臭小子的眼睛恨不得長在腦袋頂上,能看上誰?城裏才貌出衆的閨秀還不都是他那些個朋友的姐姐妹妹,這麽多年要有情意早就有風了;況且,昨天他是夥着一群小孩去和懷雲拼酒,拾掇自己給——”裴呈的話音戛然而止。
裴夫人正聽得認真,見夫君忽然住了口,皺眉道:“說什麽半截話?"
裴呈神情古怪地沉默了一陣,才道:“我只是想猜來猜去不如直接問他,我去問問他。”
裴大人雷厲風行,說問就問,轉身就去尋兒子。
裴勉正在鴿舍為小美人們換水喂食清掃鴿籠,裴呈走過來見了這一幕,想到外甥炖了兒子的鴿子和那只大膽自己頭上拉屎的鴿子,心裏解氣又痛快,嘲諷道:“逝者已矣,節哀節哀。"
裴勉今天見親爹第一面,就先被刺了一句,再想起那日送表哥鴿子的情形,老爹分明是曉得什麽,卻冷眼瞧着自己将鴿子送入湯鍋。
親父子相對而立,橫眉冷對,各自在心裏搓火。
裴勉一臉冷漠:“爹早就知道表哥會炖我的鴿子。”
裴呈沒好氣道:“你自己趕着送人,怪得着我?”
裴勉不想和裴呈嗆聲,只問自己好奇的事:“表哥原來喜歡吃?
裴呈聽了這句,意味不明地把兒子打量了一會兒,道:“你表哥是出名的老饕,能吃會吃好吃,城中大戶挨個請他赴宴,他全應下不是他脾氣好,他是在挨戶嘗誰家廚子好。”說完這句,裴呈忽然冷笑一聲,道:“連這都不曉得,也敢打你表哥的主意?"
裴勉正在為羽奴理毛,聽到這句手下一重,拽掉了一根羽毛,羽奴痛得啄了他一下,縮到鴿巢另一邊去,委屈地用喙整理翅羽。
裴勉把手收回袖中,轉臉看向裴呈,神情平靜,一言不發。
裴呈見裴勉這副作态,便曉得自己是猜對了,一時間仿佛看見了死去的妹妹和妹夫正立在面前痛罵自己!
本朝太祖嚴禁娼飲,故而南風盛行,大家還時常私下議論官場風月,項文曜就曾被戲稱為于謙的小妾。裴呈也年輕過,又是天生的疏狂性情,推崇姚江學派,自認算是一等開明人物,大兒子裴斯連孫子都給他生出來了,他對小兒子就一直放得頗松,裴勉在江湖上的胡鬧他都睜只眼閉只眼。現在親兒子肖想起了親外甥,裴呈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對裴勉的教導是不是哪裏出了錯。他揉了揉額角,仍覺頭疼,張口嘲道:“你趕着送鴿子給懷雲我就覺得古怪,你從小眼高于頂,我和你娘都當你傲得要尚公主才知足,如今看眼界果然了得,瞧上的竟是南陽君子?"
裴勉沉默了一會兒,反問:“我若說是,父親打算怎樣?”
裴呈心中立時五味雜陳,面前的少年面容已經趨于成熟,早不是懵懂稚子,他艱難地問:“裴勉,你是看上……懷雲什麽了?"
裴勉袖中右手搓了搓指尖,老實答道:“表哥好看。”裴呈皺眉斥道:“只知容貌皮相,膚淺。”
裴勉見裴呈沒直接拿竹板來揍他,膽子大起來,頂嘴道:“爹不膚淺,那去和娘說你不重容貌皮相。”裴呈當然不會去說,便哼了一聲。
裴勉繼續道:“而且表哥芝風蘭儀,氣度不凡。”裴呈翻個白眼,道:“你不是自負見多識廣?
“氣度出衆的人見少了?”裴勉便道:“都沒有表哥氣度不凡。”
裴呈噎住,這叫他說什麽,情人眼裏有西施?裴勉最後低聲說:“我想治好表哥的腿。”
裴呈沉默,在心中輕輕嘆息。不是他教錯了裴勉,也不是裴勉有錯,只是知好色則慕少艾,少年人情窦初開,炙熱如火,曉得了心動渴慕,絕不是過錯。
裴呈搖頭道:“我是沒興趣棒打鴛鴦、釵劃銀河,你爹當年也不是沒荒唐過。"裴呈放緩了口氣:“只是你又一貫的喜新厭舊,別人也就罷了,招惹你表哥幹什麽?而且你眼界了得,可懷雲看得上你嗎?他雖遭貶谪,但還年輕,有的是時間等起複之機,京師繁華風流地,你表哥少年成名,他得美人思慕贈帕遺香的時候,你還在念《歷代蒙求》和《小四書》!你這些年一直順遂,不曉得人生所苦,之七求不得。”
裴勉聽出裴呈話裏的松動,直接忽略掉對自己貶低,厚着臉皮道:“表哥現在瘸了,喜歡他的人總比以前少,若是表哥看得上我,父親又待如何?"
裴呈簡直不想承認這是自己兒子!他又好氣又好笑,道:"好好好,你要是有本事讓懷雲瞧上你,我就只當一個外甥變兒子,你娘那裏也我去想辦法,但要是懷雲對你無意你還歪纏,就別怪爹熔你的劍揭你的皮!你也是江湖上有名號的少俠,所謂游俠,言必信、行必果。"
裴勉回望裴呈,胸有成竹地颔首:“諾必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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