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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草長莺飛, 不周森林來到了新的一年春天。
鹿溪小心翼翼捧着一株凝骨草,從溫暖的屋子裏走到外面,陽光溫煦而柔暖, 正是給他曬曬太陽的好時候。
去年她假扮宮婢莽撞闖祭祀典禮,仿佛還是昨日, 自那天渾渾噩噩回到家中, 沒過兩日,黍離拜訪不周森林, 把凝骨草交到她手中, 他冷着臉說:“我已經照顧他三年了,凝骨草有希望重新凝結他的身體和魂魄,但也只是渺小的希望。”
聽到這番話, 鹿溪沒有神采的眼神, 像星星一樣亮起。
“其實我不太願意把他複活的希望交給你, 但我亦沒有辦法了, 我養了他三年,他焉巴巴了三年。”黍離盯着她,自嘲一笑, “估計他也不想見到我。他那麽執着的人,最想見到的是你, 而不是我這個破壞你們感情的人。如果由你來養,也許對他的複活有幫助。現在把他交給你, 請你好好照顧他。”
鹿溪收下這份希望, 每天給凝骨草澆水, 曬太陽, 時不時自問自答像傻子似的,對着一株沒意識的小草聊天, 從妙娘認識的新情郎,聊到隔壁烏鴉找了兩個妻子,結果把原來最喜愛的妻子氣跑了恢複單身之類的小故事。
當她笑起來時,悅耳的聲音被風吹過,小草就會搖曳起來,仿佛同她一起笑。
當她升起愁緒,整個人無精打采的時候,小草也會耷拉着葉子,同她一起難過。
鹿溪覺得這株小草極有可能恢複一點點的意識了,她等了一年又一年,三年後,凝骨草毫無變化,始終沒能變成她最想見到的人。
她冒出一點失望,卻也重新振作起來,只要她還活在世上,她一定能見到灼華。
抱着這樣的希望度過漫長時光,但第五年的春天,她控制不住崩潰了。
屋前凝骨草栽種在花盆內,她的指間握住一根紅色長繩,腳邊也放了許多根,但無論如何都不是她想要的同心結。
她要的同心結,由兩人一起制作,像愛心的形狀,中間凹陷下去,可她做的不夠完美,做完拆,拆完又做,反複折騰,始終沒能做出他教她的形狀。
她紅着眼掉下眼淚,聲音帶了絲哭腔,對他說:“我把你送的同心結燒了,怎麽辦,我不會做了。”
凝骨草随風搖曳,耷拉的葉子拂過她的手心。
她終于體會到灼華離開前的一夜,他所說的後悔了,她亦覺得後悔,後悔沒能在分別前告訴他,她一直都希望他回來,後悔将他送的同心結燒了,屋子裏現在連一件關于他的東西都不在了。
原來失去一個人那麽可怕,讓你恨不得回到那一個夜晚,重新做一次選擇。如果老天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會擁抱他,告訴他,她心底最真實的心意。
可是,妖怪再有法力,比凡人再厲害,也沒有能力預測未來穿越過去,那天夜晚成為一根刺,紮得她心口鮮血淋漓。
以前覺得一個人的生活快樂又自在,可當他出現,又再度離開,她才發現快樂從她的世界裏逐漸消失了,即使開開心心同森林的小妖怪們玩鬧,笑得那麽大聲,可心髒總有一塊地方空缺,像少了什麽東西。
午夜夢回,常夢見他朝她笑起來的樣子,那麽好看。
他走的時候,也在笑,那時候他想起了什麽呢?
她回到最初相遇的時刻,直到大戰他閉上眼睛,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裏。
他從雪地裏坐起,牽起唇角問“姑娘可否收留我?”,他曾親手給她拔了許多許多的松香草,他為她制作同心結,兩人的名字雕刻到一塊小木牌上。
大戰前的一夜,他曾輕輕的說,“現在,我很後悔。”
他問她希不希望他回來,她說給不了他想聽的答案,那天晚上他推開門,踏出門檻前,又回頭看她一眼:“你先不用急着回答。”眼睛裏好像暗淡了一些,格外不屈不撓地說,“我下次再問你。”
下次,卻不知是多少年後了。
也許,永遠再也不見。
鹿溪把回憶當作寶貝,一遍又一遍地想念他。
她很害怕,時間久了,她會忘記他的聲音和長相。
日複一複的回憶,他的笑容,長相,聲音,都深深刻在她的心上。
妙娘聽她談起這件事,搖頭說:“再等下去沒有意義,若他無法複活,你一直在等他,浪費時間。若他複活了,失去記憶,你們之間也回不到最初了。男女之間,總得有個人放下執着,才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輕易放下的,只有不重要的東西。他雖然走了很多年,但我的心裏,摸樣仍舊鮮活,我放不下他,也不想放下他。”
鹿溪等到第八年,像往常一樣,起床的第一件事,推開窗戶看外面的天氣。
今天下雪了,漫天飛舞的雪花,像晶瑩剔透的冷白梅花,單薄的枯枝,裸露的草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她先是欣賞了一番冬日的美景,給自己煮了一杯熱茶,以前她沒有喝茶的習慣,但灼華住進她屋子時,給她摘了巨多的茶葉,她覺得茶葉苦,沒必要摘那麽多,他卻不嫌麻煩全部鋪到幹淨的木篩上曬幹,存放在一個大盒子裏。
她每天都喝,喝了好多年都沒喝完。
小鹿妖的腦子裏沒有過期的概念,只覺得這是灼華唯一留給她的東西了。她燒了他的被褥和制作的木板,燒了他的同心結,卻忘記燒掉藏在櫃子裏的茶葉。
留下它,也算是一個紀念了。
雪花洋洋灑灑,凝骨草安放在溫暖的屋子裏,鹿溪出門玩了一整天,同森林的小妖怪們玩雪球,堆雪人。
他們都不怕冷,玩到天黑才盡興,傍晚天空漸漸暗下來,鹿溪踩着吱吱作響的雪地回到家。
開門的第一句話:“我回來啦。”
無人回應。
屋外的冷風拍打窗棂,發出咯吱咯吱的動靜,襯得屋子分外的寂靜。
她習慣了,不以為意地拍了拍肩膀沉積的白雪,她邊脫外衣,邊說:“今年又多了一批新的小妖怪,有些還是小孩子呢,看着他們,我才覺得自己已經五百歲了,以前身邊的妖怪都比我大,妙娘一千歲,你八千歲,與你們對比,我老覺得剛出生不久似的。”
凝骨草發出淡淡的微光。
鹿溪低頭沒看見,脫掉外穿鞋,換上毛絨絨的屋內冬靴,期間,說話也沒停下:“雖然我五百歲了,但我一點也沒有五百歲的概念,只要永遠有喜歡做的事,我可以永遠不長大。”
凝骨草的光芒愈加明亮。
她背對他,徑直打開放茶葉的盒子,遺憾地說了句:“茶葉快沒了,還剩最後幾天。”
空氣沉默了一陣。
身後一道柔和的聲音忽然響起:“等春天了我再給你摘。”
“……”她沒有回頭,茶葉盒子從手中掉落。
“盒子的茶葉都過期很多年了。”他彎起眼眸,從背後抱住她,埋在她脖頸深深吸了一口氣,“不要再喝了。”
-
灼華複活的第五天,鹿溪沒有一點真實感。
他的容貌與八年前毫無區別,他的笑容和聲音也是,可是她真怕這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夢醒了,他會消失。
前兩天下的雪停了,積雪融化的聲音滴滴答答的響,搞得她心煩意亂,半夜情不自禁睜開眼。
灼華睡在她的身邊,自從死而複生後,他們再也沒有分床睡,此刻,他的呼吸均勻,眉眼緊閉,她用手摸摸他的臉,溫熱又光滑,又摸摸他的脖頸,跳動的聲音明顯,又把手放到他的喉結,确定他躺在她的身邊,确定他還活着。
連番的動作下,是個正常男人都得醒。
灼華睜開眼睛,聲音沙啞:“睡不着?”
鹿溪委屈地嗯了聲,吸了吸鼻子:“你不會消失,對嗎?”
“當然。”灼華把她的手放到胸口,含笑道,“心髒正在跳動。”
鹿溪低聲說:“如果你消失了,怎麽辦?”
灼華緊緊摟住她,抱得非常用力,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離開她,他嗓音認真,作出承諾:“我會想盡辦法回到你的身邊。”
“如果你回不來呢?”鹿溪抿着唇,眉眼浮上莫名擔憂。
真奇怪,他都複活了,她卻在擔憂一些未來不可能發生的事。
灼華搖搖頭:“除非我死了。”
手指抵住他的唇,鹿溪氣道:“不準随便說那個字。”
灼華親了親她的指腹:“再也不說了。”
她窩在他懷裏,靜靜地感受他的體溫,灼華的身體十分滾燙,熱乎乎的像暖爐,她抱了便不想松手了。
見她如此粘人,灼華的喉嚨滾動着,浮起溫柔的笑,手指輕輕地撫摸她的後背。
兩人都沒了睡意,這些年他離開她後,她一直過着平淡的生活。灼華蘇醒前的一年,隐約有些意識,偶爾能聽見她歡快地說回來了,也能聽到她滔滔不絕的自說自話,再往前的時間,他卻沒什麽印象。
他問:“這八年,你過得好不好?”
鹿溪眼睛一酸,差點掉下眼淚,但她不想他擔心,努力平靜說:“還不錯,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蘇醒。”
夜色昏暗,瞧不清對方的表情,但灼華細細分辨她的聲音,聽出幾分語氣的波動,他便明白這個姑娘在逞強,他說:“對不起,沒能早日醒過來。”
鹿溪破涕為笑:“又不是你能控制的事,你想醒也醒不來,道什麽歉。”
灼華低聲說:“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讓你傷心了,便是我的錯。”
鹿溪笑:“你走的那天晚上,我也讓你傷心了,我們扯平了。”
灼華沉默。
“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對着凝骨草說,那天晚上我非常希望你回來。”鹿溪臉上浮現懊惱的表情,“我真後悔沒有講出心裏的真實感受,因為總覺得時間還長,總覺得我還能等心裏的憤怒散幹淨,還能等到你回到我的身邊。”
灼華握住她的手:“此時此刻,我已經回到你的身邊了,最後一年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聽到了。”
鹿溪吸了吸鼻子,忍着哭腔嗯了聲。
灼華靠近了些,用手指拭去她的淚水:“還有呢?前面那些年,你還經歷了什麽?”
她蹭了蹭他的手,眼睫毛在他手心顫抖,溫熱的吐息一下又一下地撲到他的肌膚上,她唇瓣翕動,慢慢把生活說給他聽。
森林着火後,幼苗長大為大樹,雖然年齡輕,但因為品種的關系,高度竟比古樹還高,她喜歡那些嶄新的大樹,經常爬到最高處,眺望遙遠的不周城。
一大批妖族搬遷到不周森林,以往荒涼的森林變得熱鬧了,有些商販開了夜市,交易東西比以前方便,她每隔半個月就去一趟夜市。
……
都是些極為尋常的瑣事,但因為有了傾聽的對象,她說得津津有味。
他靜靜地聽着,時不時撫一撫她散在枕頭邊的長發。
相處的時光一點一滴過去,不知什麽時候,他們開始接吻。
屋外滴答滴答,冰冷的雪開始融化了,清冷的梅花香鑽進屋子,他的舌尖勾勒她的舌,一開始力道很輕,溫柔含住她粉色的唇,唇齒間仿佛有糖糕融化,暖暖的甜潤。
漸漸的,情動漸深,她的身體軟得像一灘水,他的五指扣住她後腦勺,激烈的吻鋪天蓋地,溫度再一次升高,情勢甚至有些控制不住,他将她壓在身下,眸間醞釀風暴,像要将她嵌入骨血。
他的手指撩開裙擺,鹿溪雙頰緋紅,心髒撲通撲通狂跳。
正要進一步動作,灼華忽然扶住額頭,像在用盡全力忍耐:“現在還不行,等我們成親了,我們再雙修。”
鹿溪茫然地看着他。
他親了親她的眼睛:“明日我去向天帝回禀,以後若沒有重要的事,我陪你到森林生活。”
鹿溪伸手,将差點掉落地上的被褥,重新蓋到他的身上,她往他懷裏拱了拱,聲音悶悶不樂:“管那個天帝做什麽,你當你死在了那次大戰就行。”
“經歷生死劫,我已經飛升為上神,但凡仙界的神仙飛升,天帝不會不知情。”灼華手指撫上她頰側,“與我而言,被動意味着受他人牽制,不妨迎接他們,主動為我們争取未來。”
“仙界規定,仙族不能與妖族通婚。你有什麽辦法?”鹿溪眼神擔憂。
灼華神秘地笑了笑:“神君晉升為上神,實力足以與天帝抗衡。我若要反抗,天帝還得掂量掂量水平。至于不能通婚,我自出生以來,能聽到仙友們的心聲,天帝的也聽了不少,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事,天帝也不希望被透露出去。”
鹿溪怔怔地看着他。
“不能通婚的陳舊規定,早該廢了。”他微勾唇,語氣傲然且不容置疑。
-
翌日一早。
鹿溪看着他穿上回仙界穿的盔甲戰衣,冰冷而陌生,她的心跳得很快,總覺得他一去,再見面都不知是什麽時候了。
她拉住他:“明天再走,拖上一日,沒關系吧?”
灼華半開玩笑:“舍不得我?”
鹿溪摁住眉心,沒有回答他,她的心跳過了很久還沒有恢複平靜。
即将分別的這天,鹿溪讓他再教她制作同心結,灼華笑吟吟答應了。
兩人緊緊挨在一起,雙手交疊,同心結在他們的手指間,漸漸绾成熟悉的繩結模樣。
灼華耐心地教了她幾遍,溫暖的手指握住她的,穿過細繩,她不經失了神,再擡頭時,只見灼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的臉色泛起緋紅,卻理直氣壯說:“我不會,再來一遍。”
灼華教了她好幾遍,後面她說會了會了,他卻把她抱進懷裏,低低的吐息噴到她的耳畔:“再教一遍,我帶你。”
後來她終于學會了,手指翻轉,獨自練習,已得他全部真傳,他也不閑着,始終把她摟在懷裏,像抱小孩子似的,低頭耐心為她重新雕刻小木牌。
霞光漸漸爬上天空,森林染上燦爛的色彩,淡淡的冷梅香萦繞。
看着灼華那麽專注的樣子,鹿溪不知不覺停下動作,做了一番心理準備,然後嬌嫩的臉湊近,呼吸緊張,粉色的唇一點點貼過去,他仿若沒看見,繼續低頭握住小刻刀,唇角卻悄悄牽起。
終于貼到他的唇瓣,他的眸光閃過一絲得逞的笑,迅速摁住她的後腦勺,不等她逃脫,他反攻為主。
形勢急轉而下,她沒料到他早有準備,情不自禁發出一聲驚呼,手指攀住他的肩膀,像一只無助的小鹿。
兩人在黃昏的光芒裏親吻,氣喘籲籲。
“你多久能回來。”她稍微挪開一點距離。
灼華笑道:“很快,等我回來娶你。”
“很快是多快?”
灼華覆上她的唇:“積雪全部融化的時候。”
也就是說,只要一天,他會重新回到她的身邊,兩人能永遠在一起了。
她開心地揚起唇角,把腦袋倚在他的胸口,靜靜聽他的心跳聲,然後閉上眼睛,感覺到天空一點點變黑。
天快黑了。
真希望時間能永遠停留,停留在這一天,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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