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天下之念

七、天下之念

回宮後的首要之事便是請罪,雖然料定太皇太後不會怪罪,但是該做的事情她不會省略,該有的禮儀一樣不會簡省。

“聽說阿羅回宮時受了驚吓,可要緊麽?”長信殿外又遇到了大長公主,她近來過于熱情,倒讓晗君有些尴尬。忙擺手,笑着回答:“多勞長主費心,阿羅無事。”

大長公主的目光在晗君面上停了片刻,忽而皺眉:“無恙便好,只是韓訪實在無能了些,竟然能讓那些刁民聚集在宮禁周圍。也不知我回去的路上會不會遇到!”她的面上分明有厭惡流露,又轉首吩咐道,“多帶些人護衛,我可不想被打擾。”

晗君心中不喜她的驕矜,笑容卻保持的恰到好處,只是言語中有了反駁之意:“饑民也是可憐,并沒有什麽惡意,只是餓極了而已。長主湯沐邑富庶,若是肯救濟一些糧食給災民,也是無上功德。”

大長公主的笑容僵了僵,神色中帶上了一抹冷意:“到底是封了公主的人了,這份心胸卻是我等不能比肩的。不過我那些區區湯沐之地如何能與你夫家的涼州相比,你若是可憐他們,大可以等嫁給窦慎後,求他施舍些錢糧,說不定能解數州之急。”

這話說得尖刻,衛萱悄然擡頭去看晗君,卻只見她面不改色,行了個禮笑着告辭。神色中絲毫不見尴尬,反而一派坦然,不由得對她又生出了幾分佩服。

“長主性子如此,殿下無需放在心上。”出來迎晗君的人是太皇太後身邊的沈氏,她在長樂宮中已有四十年,最是穩妥周全。說出此言,想必方才之事已落入她的眼中。晗君作出羞赧的樣子,輕聲道:“原是阿羅蠢笨莽撞,唐突了長主。”沈氏卻是笑而不語,帶她進了殿。

原原本本的将經歷的一切都回複給了太皇太後,這也是晗君一貫的做法。太皇太後耳聰目明,兩宮所有的事情都逃不過她的雙眼,何須多加隐瞞惹她不悅呢。

鄧氏斜倚在憑幾上,沉默着聽完,卻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指着沈氏道:“帶着人都下去吧,我有話和阿羅說。”

在衆人匆匆退出的片刻,晗君注意到,太皇太後的眉梢眼角都是倦色,保養得宜的面容上,這些日子平添了許多滄桑。她一向明亮的眼眸一點點被疲倦侵襲,最後沉澱起厚厚的一層類似于茫然的神色。

“阿羅,你是個聰明孩子,可知如今的情勢?可明白老身的苦心?”

晗君被她握住了手,在她雖然白皙卻生出了許多褐色斑點的手上,感覺到了歲月流轉的悲涼。太皇太後在嚴妝錦衣的背後,也不過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無論多麽厲害的女人,孤兒寡母的撐着這個如今并不算欣欣向榮的江山,卻是吃力萬分的。

于是晗君也順着她的情緒而流露出了幾分嘆息,緩緩點了點頭。

然而太皇太後卻搖頭:“你久在深宮,怎能明白外面的一切呢?今年的天災不過是疥癬之疾,諸侯州牧不斷坐大才是心腹之患。你養在我身邊多年,我卻從沒有給你說過當年的事情,關于你的祖父楚王的舊事。”

晗君忽然擡眼,明眸裏全是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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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先祖是高皇帝的庶長子,有軍功,得寵信,所以封了楚王。楚地富庶,經過了數代經營,成了天下最大的諸侯。你的祖父對文帝宿懷有不臣之心,加之你的伯父楚太子在進京朝貢時不幸遇刺身亡,所以便結了仇怨。文帝重用鮮于橫,行推恩之法,于是給了你的祖父一個公然反叛朝廷的借口。那場仗打了足足十年,直到文皇帝因病去世,先帝都即了位才有了結果。雖然朝廷最終取勝,卻也是慘勝如敗,直到如今都未能恢複。阿羅,那年你六歲,親眼看着他們被腰斬于市,我一直沒有問你,你的心裏可存有恨意?”

恨嗎?晗君曾經無數次問過自己。如果全族被誅殺都沒有任何想法,那該是怎樣的沒心沒肺,她做不到。但是,文皇帝和先帝都已經去世了,眼前的太皇太後對她有十年的養育之恩,她的仇恨又該給誰呢?更何況,祖父反叛的那一天就應該清楚知道勝敗的一切後果,她并不認為這是怎樣的冤枉委屈,不過是成王敗寇後的求仁得仁罷了。

她如實搖頭:“可能是太久了吧,阿羅早就不記得當年之事了,殿下對阿羅有十年養育之恩,仇恨二字只要一提都是忘恩負義之舉。阿羅沒有什麽大報複,只想好好活着,僅此而已。”

見她說得誠懇,太皇太後摩挲了一下她的頭發。晗君乖順地靠坐了過去,将自己的頭放在了太皇太後的膝上,就像尋常人家的祖孫一般。

太皇太後的語調越發緩慢溫和,她一面撫着晗君的發一面道:“你的确是個通透的孩子,沒有被一些東西蒙蔽了雙眼。我當年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的眼睛分外明亮幹淨,将來一定不凡,所以才讓先帝留下了你在我的身邊。想必冥冥中有注定,我當年的一點點善心,卻能有今日的善果。阿羅,當年我救了你一次,如今該你救我救大鄭一次了。”

這句話分量極重。晗君忙退了幾步,重重伏在地上,道:“殿下此言折煞阿羅了,阿羅何德何能,當不起這句話。”

太皇太後将她扶起,看着她的眼睛,卻沒有如以往般笑容親切,只是鄭重又沉郁:“阿羅,大鄭早就今非昔比,如今不過是在苦苦支撐,諸侯分立,州牧離心,今年的天災又是雪上加霜。你也看見了,當今聖上算不得什麽明君,能守成都艱難,老婆子遲早有一日是要去見文皇帝和先帝的,到時候該如何向他們交代呢?”

言及此處,她的眼中有霧氣出現,卻被藏在了皺紋中,變化成了一抹悲涼。

“涼州窦家雖然算不得忠臣,但是廣有人馬糧草,在衆多州牧諸侯中勢力最大,又遏制着西域和中原的咽喉,制衡着匈奴和羌人。若是阿羅能穩定涼州,天下就能穩定。”

晗君低垂雙目,語調嘆惋:“阿羅只怕沒有那樣的本事,辜負了殿下的一片苦心。”

忽然,她的腕被捉住,太皇太後強迫她擡頭:“阿羅見到幾個饑民便心又不忍,可能想象戰争爆發後的屍橫遍野,餓殍遍地麽?阿羅,你雖然是個女子,但也要有肩負天下之心,若得你一人之力便可令蒼生獲救,你怎可辜負我的期望!”

一字一句,就像針刺在背上,綿綿密密,錐心刺骨的疼。晗君忽然想起了衛萱那句“山遙路遠,或許大有可為”的話。天下蒼生的擔子過重,她不認為自己可以負擔的起,但若是那裏有另外一番際遇,可以逃離這壓抑的深宮,可以不再糾纏于過往的恩仇,可以讓天下不再有那麽多的餓殍饑民,或許真的是另一種生活和希望。

可是,何其難也。那個地方就算不是龍潭虎穴,只怕也是兇險萬分。沉沉的擔子壓下,便有萬鈞之力,只身而去,再難回首,她能依仗的又該是什麽。

桂子花又落了一層,長安城西風漸涼,秋意愈濃。一切都随着涼州聘禮随着蕭蕭秋風和班班馬鳴到了長安而塵埃落定。

建平三年中秋,信陵公主劉晗君許嫁涼州牧、征西将軍、安遠侯窦慎。婚期定在十月初四,聽說是個上上大吉的好日子。然而涼州路途遙遠,千裏之遙,所以須得近日快馬加鞭才能趕到,如期完婚。

“是着急了些,聽說那裏冷的很,要是來年春日再去就好了。”衛萱帶着小宮婢們一邊收拾着禦寒的衣物一邊道。晗君坐在一臺織機前仔細研究着,神色十分專注,卻也聽到了衛萱的話,便笑道:“我們等得,前方戰事怕是等不得了。不過窦慎也算言而有信,聽說先頭部隊已經晝夜趕往漢水,想來就要有轉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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