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六十五、長安之人

六十五、長安之人

“阿羅，我果然是一個冷血殘忍的猛獸嗎？”噩夢初醒的人，就連說話都帶着恍惚迷離的感覺。

窗戶上透進來一絲光，泛着淺淺的青色，想是天就要亮了。燭火已殘，青木燃盡，窦慎的身影于微光中，看上去無邊孤寂。

她沉默着搖了搖頭，于稀薄的光線中，捕捉到他剎那的脆弱和恐懼。禁不住擡手，拭了拭他額上的冷汗。

“若是能安安穩穩的活，誰願意妄造殺孽呢？”隔了很久，久到身上都有些發冷，才聽到他仿佛呓語般的說道。

“什麽？”晗君問。

卻聽得窦慎嘆息了一聲，攬住了她的肩膀，重新躺了下來。“睡吧……”他這樣說道，只是阖上眸子，仍舊眉頭皺的緊緊的，很是不安的樣子。晗君的指輕輕落在他的眉心，輕聲道：“再皺眉，就該成老叟了。”

他輕笑了一聲，卻也沒再說什麽。

天氣逐漸炎熱起來，一連多日未曾下雨，燥的厲害。晗君這一胎懷的辛苦，不僅惡心頭暈的厲害，口裏還長了瘡，疼得半粒黍米都吃不下。醫女說，這是因為公主長于長安，受不住敦煌的幹燥氣候，陰虛火旺所致。

窦慎當即決定返回武威。臨行前，将敦煌太守劉勿和王府岑夫人押解往長安，誅殺張氏、任氏主謀二十八人，其餘族中老幼皆遣往邊塞，由西域都護府監管。近年來，邊塞頻頻為匈奴所擾，西域諸國又有異動之象，都護權勢早就不複當年，這些人習慣了養尊處優的安閑日子，去了風波動蕩的邊塞必然受苦，可總算是留了一條命在。

“萬沒料到，大王竟是這樣處置張将軍的。非但沒有殺他，還給了他一支兵馬讓他去平定大宛內亂。難道大王就不怕他再起反心？”常姑姑一面指揮着侍女們擦地，一面問道。晗君有孕的消息剛剛傳回東府，還未等窦慎派人去接，常氏就已經帶着若水等人秉明了鄧太夫人，匆匆趕了來。一見晗君，就是好一陣心疼，不免對敦煌府上的侍婢多有抱怨和指責。晗君最受不住她的抱怨，捂着腦袋只說頭疼，她便忍住了話頭。

宮中沉浮了半輩子的女官，再古板無趣，眼睛卻是一等一的毒。還未有人給她說什麽，短短幾日便将這裏的變故了解了七七八八。

晗君放下了手中的書，默了片刻，并不想和她交心：“大王做什麽，自然有他的主意，我又何須置喙。姑姑，咱們畢竟來自長安，涼州的事情還是少打聽吧。”

常氏嘆了一聲，有些怒其不争，打發了侍婢下去後，才語重心長的勸道：“公主，老奴跟在太皇太後身邊多年，說句不知輕重的話，陪着她老人家的時間比文皇帝和先帝都多些。她老人家憂心什麽，老奴也算知道一二。當時那樣的情況，貨真價實的公主一個都沒選，單單挑中了你來涼州，卻是為了什麽？”

晗君有些不耐，哂道：“這些話太皇太後已經說過了，姑姑何必又要再提。”

常氏湊近了些，給晗君打着扇子道：“公主如今有了身孕，這是好事，一舉誕下嫡子，地位便是再穩固沒有了。可是咱們也不能只顧着自個兒，涼州的事情多留心些，給太皇太後也好有個交代。”

她略顯蒼老的臉上寫滿憂患，手中的動作微頓了頓：“聽說陛下行事很是不羁，前些日子因為立後的事情和太皇太後大鬧了一場，太皇太後被氣病了，多日不出殿門半步，醫女每日端去湯藥，她也一口不飲。”

晗君奇道：“這又是何時的事情，我竟然半分不知？”

常氏搖頭嘆息：“公主出發的突然，咱們都被留在了武威，哪裏能将消息傳過來。”言語之中，似有抱怨。晗君恍若未覺，只低頭半晌，又問：“朝廷可有消息給我？”

話音還未落，便聽得腳步聲驟然響起，侍女進屋，禀告大王将至，于是話題便匆匆而斷。

“姑姑，我心裏自有計較，你在大王面前切勿多言，以免多說多錯，讓他生了疑慮。”侍女退出後，晗君執起了書，對常氏低語，然後漫不經心地将眼神落回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上。

因天氣炎熱，四面軒窗大敞，窦慎遠遠就看到她憑窗持書的娴靜模樣，一抹笑意不由自主地自唇角蔓延開來。他在回廊的另一頭立住，隔着滿園的芳菲，靜靜看着她帶來的歲月安寧。

她擡頭時，正好于花影扶疏中看到了一身玄衣端嚴的他，故作驚詫，用書簡掩住了口鼻，笑得嬌柔：“郎君何故偷窺婦人之室，目灼灼類賊也。”

窦慎笑意更深，不過數步便來到了窗前，也不進屋，只隔着窗子和她說話：“那夫人看看，這個郎君是否熟悉？”

晗君一手托腮，做端詳之态，忽然笑了起來：“郎君眉眼頗類我家夫主，莫不是他的孿生兄弟？”

這一聲夫主軟軟地叫了出來，窦慎只覺得四肢百骸都熨帖不已，不顧身側侍婢們的眼光，探了半個身子進去，輕輕地将吻落在了晗君的頰邊。晗君羞惱，作勢要打，卻被他奪過了書簡。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修兮儋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窦慎吟道，眼中笑意未散，語氣中卻生出了幾分嘆惋，“還是喜歡讀屈子的詩？”

晗君點頭，從他手中拿回書簡，愛惜的收好，才道：“屈子忠心為國，不惜沉江而死，何等有氣節。何況他的詩辭藻美妙，意蘊悠長，怎能讓人不喜歡呢？”

只可惜，美麗多情的山鬼，終究沒有等到她思慕的公子。忠介耿直的屈子，也落得自沉汨羅的結果。

“這一篇，卻是傷情了些，如今有孕在身，少讀！”窦慎說完，撫了撫她的額發，然後轉身自正門而入。見常氏也在跪拜行禮之列，便笑道：“姑姑一來，我便也安心許多，阿羅還需你多加照顧了。”

常氏忙說不敢，匆匆随衆人退出了屋外。晗君看着常氏的背影，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