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插翅難飛

插翅難飛

與蕭衍約定後,蕭君澤神色輕松了許多,眼睫間尤帶着細小淚珠,似乎已經認命。

蕭衍便見他有些失落地起身,緩緩走到院中,微微擡頭,凝視着遠方星野,那思緒仿佛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蕭衍低聲道:“夜風已涼,殿下,還是早些休息吧。”

蕭君澤凝視着遠方天空,輕聲道:“将軍,你知道歲差嗎?”

“略有耳聞,天上星辰,每歲有變,”蕭衍博聞廣記,倒是知道這個,“祖仆射在二十年前曾修訂《大明歷》,便引歲差記入歷法,由他算出,太陽每四十五年退一分。”

“他算錯了,是七十一年八個月退一分,”蕭君澤幽幽道,“我喜歡算天上星辰軌跡,也喜歡算地上人心,越算,便越覺得無趣。”

“天上星辰可算,地上人心,又如何能算?”蕭衍只當少年笑談。

“為何不可算,”蕭君澤認真道,“将軍,這三國亂後,換了多少皇帝,天下無有片刻寧歇,你可知這為何?”

“為何?這難道也是數術可以算出來的麽?”

“為何不能呢?”蕭君澤平靜道,“我觀史書,自嘉禾七年(三國時東吳的紀年),到前朝晉國建元年間,百年之間,建康城遇大雪隕霜七次,而建元年間至今,百餘年來,卻只有的一次隕霜,還是在八十餘年前。”

“自漢末來,天下大亂,災劫無數。”蕭衍順他的話說下去。

“梅花喜暖,而漢之時,梅花遍開長安,而到晉朝時,黃河一帶,再不見詠梅之作。”蕭君澤凝視北方星空,“秦漢時,石榴在青州之地可安然過冬,前朝之時,青州石榴樹需要以藁草裹纏,方可越冬。”

蕭衍似乎感覺有什麽被觸動了,但卻怎麽也抓不住,便不解道:“您的意思是,天下大亂,是因為天災?”

“不,是氣候,”蕭君澤淡然道,“三國魏晉年間,天災頻頻,整個北方都變得嚴寒,而江南炎熱之地,卻變得溫和許多,所以,草原上過不下去的族群,拼命南下,而嚴寒少雨,讓北方谷物欠收,勢力大損,這才有了衣冠南渡,五胡亂華之災。”

“這……”這種角度,蕭衍大受震撼,但又莫名地覺得有幾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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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學富五車,不由得大腦急速運轉,把這個理論與所學印證,但越是對照,卻越發現有道理。

黃河一帶,以三月桃花開時種谷為上時,但在秦漢時,種谷卻要早過一旬,還有凍樹時節,都能推斷,最近這兩百年,中原之地,确實要比秦漢更為嚴寒。

而晉書五行志,更是記錄了大旱七十餘次。

農谷講究節氣,嚴寒幹旱,不但會使減産,還會促生蝗災……

但回憶越多,他又越心驚,因為按着對方的理由:“可是,如你所言,如今建康城已經許久不見隕霜大雪,梅花年年來,似乎已經開到了洛陽,如此,草原必然不再嚴寒,可鮮卑人,卻也不見回鄉啊……”

“鮮卑人為何要回去,”蕭君澤微笑道,“他們不是急着漢化,抛棄草原舊俗,做中原衣冠正統麽?”

蕭衍腦中思緒瞬間清晰,不由驚道:“這天氣轉暖,北方收成日漸恢複,所以北魏才立了三長制,重定田畝,收繳稅賦!”

他本能地在院中走了幾圈:“所以,北魏新帝一親政,就忙着重定門閥,設九品中正之制,還改姓為元,把自己定為世族之首!這,這都是,這就是因為天氣暖和了?”

“不錯。”蕭君澤嘆息道,“就是如此,天氣轉暖,北方雨水便會豐足,收成日足,國勢日強。”

蕭衍心中一寒,竟生出一種頓悟之感,不由問道:“那我朝呢?我朝又會如何?”

“我朝天氣會漸漸炎熱,水患日多,”蕭君澤嘆息道,“只是南國多丘,國力,自是比不過日漸恢複的北方。”

蕭衍當然也明白這一點,長江以北,多平原良田,而長江之南,則是山丘密林,田地不多,真要打起來,南朝時間并不占優。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麽?”

“怎麽沒有?辦法不是給你了麽,以耕犁之物,開墾山坡良田,以布帛,收聚天下之兵糧。”蕭君澤笑笑,“只望天下,海晏河清,早日安寧。”

蕭衍驚愕萬分,看這少年的目光,無比複雜。

這等心胸,這等智慧,如此人物,居然要被他拉去皇宮,成為廢帝!

可惜了,為何他就生在了帝王之家,為何不是他為先帝嫡孫!

如若他是皇帝,自己若能效力這樣的君王,必然能征伐天下,一統南北!

他于是忍不住問道:“殿下,以您的智慧,末将未至時,您為何不逃?”

“有何可逃,當年蕭家殺盡劉氏宗族,不過萬事輪回罷了,”蕭君澤微微搖頭,“我若逃跑,不知要牽連多少無辜,更何況我身為蕭家之人,享齊朝之祿,又豈能北走,讓先祖蒙羞。”

天啊!

如此德行高尚的君子,蕭衍萌生了些許自慚之意,是真的痛惜了:“唉,殿下……”

他有心想說願意保殿下登基,但又明白,他雖然是一位将軍,但朝廷中西昌侯已經有了內外大将的支持,離登基只差臨門一腳,自己就算想保,也是保不住的。

他只能遺憾地看着這位臨海王,心中複雜又有些羞愧,萬般言語,不知從何說起.

蕭君澤微微搖頭,他笑了笑:“臨行前思緒亂了,倒是說了許多無稽之言,将軍若無事,便将他忘記吧。”

蕭衍默然。

“對了,”蕭君澤回到房中,拿出一本小冊子,“聽說将軍喜歡音律,我寫了一書,名為十二平均率,能以術數定五音音準,便送給将軍了。”

說着,将那小冊子給他,便輕輕将門關上。

蕭衍擡起頭,便只見到沉重的門框。

他拿起小小書冊,坐在院外,心緒複雜,吹了一夜冷風。

蕭君澤則洗洗睡了,還睡得很香。

-

次日清晨,天微微亮,蕭君澤便梳洗起身,先是讓許玦先去河堤壩的行船裏待着,随後便出門,在蕭衍欲言又止的複雜眼神中,帶他去觀看水絲車。

梁園的水壩地勢并不高,壩上水渠灌溉園林,渠下種着桃花樹,是當初仿照桃花源記裏的“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落英缤紛”而來。

水壩的上方明鏡一樣的湖光山色,讓人只是看着,便有世外桃園之感。

蕭君澤細細給蕭衍講解了這水車原理,後者也認真記下,有不懂的,準備回去詢問已經升任長水校尉的祖沖之。

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起昨晚的交談,蕭衍并不是什麽沖動之人,不可能為了一時的欣賞,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最後,細細地講解了水車的緊要之處,還将他的禁衛、莊園的歸屬權都送給了蕭衍,吩咐許玦要跟在蕭将軍身邊好好效力。

蕭君澤點燃了水車旁的一 處燭火,随後便邀請蕭衍走上岸邊的一艘兩丈的小船。

船上有兩層,甲板有一丈寬,很适合游玩。

蕭君澤微笑道:“蕭将軍,此地這裏湖光山色如畫,聽說您是竟陵八友之一,文采斐然,不如賦詩一首。”

蕭衍心緒正亂,便想要委婉拒絕。

突然,就在此時,突聞驚雷落地,轟然巨響。

旱地驚雷,讓蕭大将軍本能地怔了一下,想說是哪裏出了異象。

但這時,便見整個水壩劇烈搖晃,眨眼之間,便破開一個豁口,無情的流水随着巨大勢能奔湧而下,瞬間将那豁口撕開,沖散。

壩上小船幾乎是瞬間便随着湍急的水流落下,船身劇烈搖晃,險些傾覆。

好在船底早就放滿了壓艙的貨物,而青蚨和蕭君澤,則早就及時拉住了船柱上的纖繩,不讓自己跌下船去。

但蕭衍便沒這麽好運道了。

雖然他身手不凡,但事發得太突然,他手中毫無憑依,幾乎是瞬間就被甩下船去,好在他反應敏捷,慌而不亂,及時抓住了船舷,哪怕被激流沖得無法呼吸,也沒有絲毫放松。

小溪本就在淮水之則,小船順着激流湧入大河,水勢瞬間平緩,蕭衍重重咳出嗆在胸間的水珠,呼吸急促,驚魂未定,狼狽地喘了口氣。

這時,朝陽升起,一道陰影投下,籠罩了這位剛剛死裏逃生的大将軍。

蕭衍擡起頭,滿是水霧的眼前緩緩清晰。

“蕭将軍,嗯,這麽稱呼,太生分了,咱們同宗同族,按輩分,我當叫一聲,堂兄,”少年笑容純潔燦爛,宛如旭日朝陽,在船舷上蹲下身,“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在那裏等死吧?”

蕭衍神色瞬間無比精彩,他是何等聰慧之人,瞬間明白,少年先前的示弱,都不過是為了讓他放下戒心罷了,一時之間,驚怒非常。

但到底是後世的枭雄,他強忍下心中怒火,讓語氣保持平靜:“是你在堤壩上做了手腳?”

“正是,”蕭君澤微笑伸出手,示意要拉他上來,“如今,你落在小弟手裏了。”

蕭君澤神色複雜無比,深沉的目光凝視着少年,沉默半晌,終是伸出手,握住那纖細的手掌。

……

許玦在船艙裏瑟瑟發抖,有些驚恐地問正在撐船的青蚨:“青總管,殿下,殿下為什麽還要救那蕭衍啊?”

青蚨沉默了一下,做厲聲道:“不該你問的事,休問!”

許玦于是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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