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如願
如願
二月, 天氣尚涼。
淮河沿岸下起了綿延春雨,春寒料峭。
綿延細雨對于即将來到的春耕而言,自是貴如膏腴, 可對北魏大軍而言,無疑是天降災劫。
“這次出兵, 朝堂上下本就是反對的。”
在溫暖的營帳裏, 面對蕭君澤随口一句這時間選的太不好, 馮誕如是回答。
這兩日, 他已經病得起不了身, 睡得時間越發長, 清醒的時間正在縮短。
“那為何還要出兵?”蕭君澤敲打着手裏的金環, 疑惑地問。
“這……”馮誕無奈地搖頭,“當時, 南齊雍州刺史曹虎, 說不服蕭鸾篡位,要投奔北朝, 獻出襄陽請求歸附,陛下大喜, 便決定出兵南下, 一舉拿下南國。”
“這樣的話, 也不算錯,”蕭君澤點頭, “守江必守淮,襄陽是淮河上游門戶,一但占據此地, 便可以自漢水下長江,直逼建康, 然後呢?”
襄陽和徐州,一直是北方南下最重要的兩個戰略要地,無論哪個,南方一旦失去,就算完蛋,南北朝如此、南宋如此、到了近代民國時期也是如此。
“随後雍州刺史曹虎,卻不再派遣使者,想是被蕭鸾使得手段安撫了,”馮誕輕嘆道,“那時,朝廷上下,都覺得才剛剛遷都,人心不定,再者曹虎大半可能是詐降,所以還是謹慎為要,不應出兵。但陛下覺得,機會難得,所以……”
其中還有很多細節,比如當時大臣都在殿外統一了思想,理由都十分充分,人心不穩、再過幾月要春耕了、大冬天的什麽都沒準備——但等進了殿,見皇帝無論怎麽說,也要南征,大臣裏邊居然出了幾個叛徒,轉而支持皇帝出兵了!
當時就氣得任城王大罵,說你們這群廢物,明明在外面還反對,怎麽進了殿就同意,要是出了事,就怪你們這些谄谀之徒!
“所以這次南下,大軍天時地利人口統統不占?”蕭君澤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是皇帝的新衣啊!”
馮誕好奇問:“什麽是皇帝的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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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君澤于是給他講了這個後世有名寓言故事。
馮誕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分明是指桑罵槐,可不要讓陛下聽到了。”
歇息了一會,他又道:“陛下,其實也不是不知起兵倉促,只是如今朝中反對改制者衆,他想用一場大功,凝聚威望……”
“威望不是這樣凝聚的,要以成功來積蓄。”蕭君澤把手上的小零件一點點敲扁,他弄出的聲音挺響,但馮誕卻覺得沒什麽,他很喜歡這點聲響,至少每次醒來聽到,便代表自己又多活了一天,“當初改宗主制為三長制,設立均田,便是出讓了利益,讓漢室門閥參與進了朝廷三公之中,如今陛下改制,又給了平城鮮卑們什麽利益呢?”
馮誕嘆息一聲:“改制,總要有人受損。”
“對啊,多喝熱水。”蕭君澤提醒了一邊的小太監一句,便拿着手裏金環,走出門去。
只是剛剛出門,便見到皇帝拓拔宏,一臉陰沉地站在徐太醫身邊,看少年出來,目光頓時帶上了怒意:“你這小奴,不好好伺候思政,成日游手好閑,來人……”
然而,他話未說完,那少年已經躲進了帳裏:“馮哥哥,救救我,陛下要殺我!”
拓拔宏頓時臉色一變,立刻走了進去,看到他的人正細心的安慰那少年,那少年一臉驚恐的躲在他的阿誕懷裏瑟瑟發抖。
拓拔宏臉一下就黑了。
“哥哥,陛下臉色好差啊~”蕭君澤小聲說。
“陛下英明神武,何必與君澤一般見識,”馮誕微微轉頭,輕聲道,“他還小,只是玩心重了些……”
拓拔宏磨了磨牙,低聲道:“我只吓唬他罷了,你別多想。”
“謝陛下……”床上的青年神色蒼白,妍麗的眉宇有些笑意,“你不必每日都來探望臣,你應多歇歇,都生出白發了……”
“只要你能痊愈,我頭發全白又有什麽關系,”拓拔宏握住他手,眸中閃着淚光,“我還等着與你一起,去看長江,聽說長江滾滾,遠勝黃河……”
“好,等我再好一些……”
兩人低聲說着,但神情一者悲傷,一者遺憾,都沒一點要完成約定的樣子。
他們都知道,這是生離死別。
因為北魏的三十萬大軍的減員卻十分嚴重了。
如今的淮河河道兩岸,随處可見漂浮腫脹的屍體,有些是戰死的,有些是病死的,無人收斂,任烏鴉鳥雀、野狼山貓啃食。
大軍取水,卻也不會燒熟,只會用水桶在河邊看着有些清水的地方打水,然後運回營中,讓将士們湊合着飲下——沒辦法,人數太多,周圍柴草不夠,供應每日的熟食都已是不易。
這樣的環境,加之北人南下,本就水土不服,減員便是常理之中了。
但皇帝拓拔宏并不這樣覺得,這位皇帝依然認為南齊動蕩,人心不齊,正是統一天下的大好時機,可是大軍圍攻鐘離城數日,幾乎不見一刻停歇,那城池卻紋絲不動。
在這幾日煎熬之後,拓拔宏依然不願意認輸,他已經下令,要陳兵長江,決定讓六軍繞開鐘離城,向長江進發。
馮誕是最了解他的人,他知道,拓拔宏這次南下,幾乎是一意孤行,若是徒勞無功,對他政治威望,會是巨大的打擊,繼續推行的改革,也會面對更大的阻力。
可是,大軍若去長江,便是深入南齊腹地,再想退回,可就不易了。
他想着,或許,他應該死了。
他死去,以陛下情意,一定會為了送給他的扶靈,領兵歸國。
如此,這一死,就算不是重若泰山,也一定不是,輕如鴻毛了。
……
蕭君澤在一邊搖搖頭,緩緩走出去,尋到正在熬藥的魏知善,讓她喚來幾個人,把手中金子圓管拉長扯細。
“哇……”魏知善眼眸發亮,“不用銅打冷凝管嗎?用金子會不會效果不好?”
“當然不會!”蕭君澤輕哼一聲,洋洋得意道,“金的延展性和導熱性都比銅優秀多了,只是一般人用不起而已。我這套設備就是你的賣身契了,你自己收好。”
魏知善連連點頭:“這是自然,你給我的東西,我從不假手他人,對了,說好會給我更好的顯微鏡呢?”
“這不是沒機會開玻璃窯麽,等到了洛陽,一定給你補上!”蕭君澤輕笑一聲,“好了,冷凝管裝好了,開始萃取吧。”
魏知善應了一聲,讓人把二十餘斤搗爛的蒜蓉加入蒸酒器裏,讓人保持水将沸不沸的樣子,開始蒸餾。
“我找過了,這整個軍營上下,也就百來斤蒜,”魏知善低聲道,“蒜是香料,這樣真的夠嗎?”
“死馬當成活馬醫呗,活了大賺,死了,咱們也賠不了什麽。”蕭君澤并不心急,随意答道。
這個世界的病菌還沒有被抗生素毒打過,所以小份計量已經足夠用了,當然,他其實也不知道具體是多少劑量,但看直接給那些士兵服用效果不大,都打算雙管齊下的。
大蒜素是廣譜抗菌藥物,使用正确的話,效果不會比青黴素差,可是因為胃酸阻擋,所以很難被吸收。
同時含量也是真的少。
“對了,你要的東西,我也安排好了。”魏知善按蕭君澤給的要求,拿出了一個包袱,“魚瞟、豬皮、牛角、鹿角、新鮮的大魚骨……”
“不錯,把這些都熬成膠!”蕭君澤點頭。
“這些有什麽用?”魏知善好奇問。
“當然是看哪個熬出來的膠有韌性了。”蕭君澤翻看着材料,“我只聽說過明膠,具體是什麽樣,我還真不知道。明膠可以包裹藥物,讓它不被胃酸破壞,才能讓蒜素在腸道被吸收,這才有治療效果。”
可恨的是明膠怎麽弄那些up主沒有添加進去!
“可是,按您這樣的試驗的話……”魏知善提醒道,“這蒜夠用嗎?”
“放心吧。”蕭君澤微笑道,“昨天我把蒸過的蒜蓉潑油,加了些佐料,做了蒜蓉醬,做了個涼拌野菜,馮哥哥覺得不錯,多吃了幾口,我便又說蒜快用完了,随後陛下便讓人快馬去把徐州各郡縣的蒜都征過來,明日你至少能拿到一千斤!”
魏知善雙眼放光,喜不自勝,握着主公的手上下搖晃大贊:“公子英明!”
“所以啊,”蕭君澤微笑道,“何必去傻乎乎地種田,別人田裏的猹才是最好吃的。”
魏知善早就心悅誠服:“您說的對,自從來了這北魏軍中,我研究的對象便從未少過,每天都有新鮮的。對了,昨日我解剖了兩個傷寒去世的兵卒,用一人的病肺澆上了這蒜精,剛剛我看了,确實腐敗完全不同……”
“你這方向錯了……”蕭君澤有些頭痛,“你拿鹽腌上去也是一樣效果。體外和體內是不一樣的!”
魏知善點點頭:“可惜那個吃了蒜精的士卒還沒死,等他死了,我再去剖開,便知曉了!”
“這……你多穿幾件衣服便是,別把味道帶回來。”蕭君澤無奈道,“其實等馮誕的療程過後,再研究這些也不遲。”
“那不行啊,他的療程過了,不論生死,我都沒法剖開啊。”魏知善果斷拒絕。
“就你事多,”蕭君澤搖頭,又看到那個包袱裏還有灰色的條狀物,細看之後,十分驚詫,“這個你們哪裏來的?”
“先前,你說能熬膠的都試試,我便試了最簡單的漿糊膠,不過那些熬膠的都是鮮卑人,沒見過米,不知怎麽折騰的,就熬成了這個樣子,”魏知善解釋道,“這是熬煮失敗的膠絲,估計不能用吧?”
“誰說不能用,有大用!”蕭君澤拿起那一茬粉絲,“回頭讓青蚨給你做好吃的。”
“那這些膠呢?”魏知善指了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湊合用呗。熬出之後,裝些精油試試,”蕭君澤思考了一下,不由摸了摸下巴,遲疑道,“實在不行,胃裏吸收不了,也不一定只能從上邊的嘴灌藥……”
魏知善愣了一下,足兩息才反應過來,頓時大受震撼,感覺又打開了一片新天地:“谷道給藥??這想法真是太絕了!我等下就去找人試試。”
“你、你不怕髒的嗎?”蕭君澤大汗。
“公子說笑了,”魏知善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您覺得,我每日解剖的屍體,肚子裏都是什麽?”
蕭君澤不由贊賞鼓掌:“好阿善,這歷史車輪要向前滾,就得需要你這樣的人物啊!”
“小道而已,不過公子,”魏知善左右環視了一下,悄悄道,“我怎麽覺得,那位馮司徒,不是那麽想活啊?”
“所以我說過,要寫一個長一點的劇本,”蕭君澤輕笑一聲:“教教那兩位,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能如願的。”
如那馮誕,也如,拓拔宏。
他前期要寄生在馮誕身邊,利用他來撼動整個北方,就不能只讓他當一個皇帝身邊的真愛。
他還需要權力,由功勞換來的,無可置疑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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