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失算

失算

馮誕對蕭君澤的話将信将疑, 随後,他便命淮北大營将司徒馮誕病情有所好轉的消息,讓人快馬送去了對岸正在向長江而去的大軍主力。

一天之後, 有鐵騎快馬将消息傳了回來。

皇帝拓拔宏正在朝歌城,但沒有被圍困, 正準備整肅大軍, 繼續南下, 聽到這消息, 欣喜不能自已, 準備帶着近衛脫離大軍, 獨自回來見他。

“看來君澤也有失算的時候, 這次你只猜對了一半。”馮誕看完信,心中略微一松, 将信給了少年。

蕭君澤看完信上那皇帝親筆的狂喜亂舞的語氣, 在一邊笑出聲來:“這理由,真不愧是皇帝!”

馮誕無奈道:“君澤啊, 何必如此樂禍,陛下他就不能真的幸喜若狂, 思念成疾, 不懼敵國大軍, 甘冒風險,一心想要回來見我麽?”

蕭君澤輕笑道:“大約是吧?”

“陛下他, 是情深之人,但他也是人君,”馮誕揉了揉少年柔軟的頭發, “君澤,你還小, 不懂這情愛之心,本就不應是世間最重,他是人君,更不應将愛戀之事,淩駕于國家大計之上。”

蕭君澤略作思考,也不得不承認馮誕說得有理,愛美人勝過江山,固然是讓人羨慕的深情,但帝王若真是如此,大概率江山美人都沒了。

因此,就算他們都清楚,那位皇帝真要如此愛的不舍,又怎麽會在他臨死時,一心南下?再多等上一天兩天,馮誕也是會咽氣的。那時鐘離久攻不下,朝臣皆在苦勸退兵,皇帝可沒有什麽非走不可的理由,馮誕也未生出一絲怨怼之心。

“話是如此,但若看不清局面,将自己的顏面淩駕于國家大計之上,也不是什麽好事。”蕭君澤道。

馮誕抽回給他看的書信,嘆息道:“陛下,這次已經得到教訓了。”

“知事不可再犯,那才叫教訓,”蕭君澤笑道,“他這叫被人打臉了,疼是疼了,卻是一點也未學乖,過上兩年,必然還是要卷土重來。”

“君澤啊,”馮誕無奈道,“人無完人,陛下願銳意進取,總要勝過那些大興土木的享樂之君。”

“也算有道理。”蕭君澤點頭,随即又有些可惜地道,“他這一次回來得,有些晚了,你還是速去信勸阻,讓他及時回歸大軍營中,否則,怕是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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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誕心中一緊,略作思考之後,微微搖頭:“不可,陛下不會聽的,他如今怕是已經出營許久,此時應快馬加鞭,速速回到淮河之北與我等彙合,否則中途再回去,陛下身邊兵卒不夠,反而有可能遇到南齊大軍。”

蕭君澤看着那地圖,點了點頭,但也補充道:“那哥哥不妨讓北岸大營早做準備,帶人去接應的陛下。”

馮誕覺得有理,立刻着人安排。

蕭君澤則看着那片沙盤,如果沒有圍困大軍的話,那麽,怕是南齊的名将們,有更大的圖謀啊。

會是哪裏?

他腦中飛快掠過一長串名字,心中有所察覺,不由微笑起來。

……

一葉小舟,漂浮在淮河的波濤之中。

蕭君澤坐在小舟裏,看着河岸邊返青草木,忍不住哼起了歌。

青蚨在他身後撐着船,在這朝陽之中,将船劃到一處蘆葦叢中。

他不是神仙,不能完全推斷出戰場的信息,這個時候,就需要內應幫助了。

才轉過一個彎,就見到一身窄袖勁裝的蕭衍已經在蘆葦叢中小船上拔起了琴弦,頗有些自娛自樂的意趣。

“好久不見,聽說蕭将軍高升了。”兩船靠近,蕭君澤穿着絲鞋的腳穩穩地跨過去,來到蕭衍面前。

“殿下也不惶多讓啊,”蕭衍瞥了一眼少年腳上的精致的鞋面,“上次相見時,你穿着還是細麻鞋面,如今不過一月之間,鞋面便已經換上了北朝貢緞,不知拜入了哪位宗王門下?”

聽到蕭衍的調侃,蕭君澤微微一笑:“就不能是拓拔宏本人門下麽?”

蕭衍目露同情:“如此,那可真是南朝大幸,北朝之大難。”

“拓拔宏有難,你負責北邊防務,能放他離開麽?”蕭君澤直接開口詢問。

“殿下這是在說笑麽?”

“自然不是,”蕭君澤微笑道,“可是如今朝中不穩,若是拿下了北朝皇帝,對你又有什麽好處?”

蕭衍輕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何必說這些廢話,”蕭君澤微笑道,“其中輕重,你和諸位将軍都在盤算,否則,那樂平一座小城,如何會拿不下來?”

蕭衍冷哼一聲:“我等雖是多有計較,但畢竟拿下魏主,能得傾世之功,這才多了些許争吵。尤其是那陳顯達,仗着領兵禁衛,便在那樂平城東頤指氣使,惹得衆人不快。”

“魏軍為救主,必然死戰,再者,蕭鸾生性多疑,江山不穩時,還能多倚重你這些大将軍,若是有了緝拿敵國之君的功勳,攜此威望,必能穩坐江山。這才是你們不願意主動強攻的緣由吧?”

他後邊的話不必多說,若是坐穩了江山,這些曾經的功臣,也必是不好過的。

蕭衍輕嘆一聲:“殿下,這些蕭某都懂,然,蕭某雖有私心,也是南朝之臣。”

言下之意,投敵叛國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

“那太可惜了,看來你我這次,無法合作。”蕭君澤遺憾道。

蕭衍也很遺憾:“若有機會,蕭某也是更願意效力太/祖嫡脈。”

蕭君澤于是起身離開,身後傳來悠揚的琴曲。

小舟搖晃,蕭君澤陷入思考。

如他所料,蕭衍雖然不願意直接相助,卻給了兩個提示,一個是,拓拔宏真的在樂平城。

一個是,南朝将軍陳顯達在東邊,那崔慧景部在南邊,他們的一部份大軍,應該在西邊的大澤裏牽制魏軍主力。

有這兩個情報,足夠了。

至于情報是真是假,他現在還沒有實力甄別,但不重要,反正去趟雷的不是他。

再說了,北魏大軍中猛将無數,以南朝如此拖拖拉拉地進攻,不可能将魏軍主力拖在大澤中太久,只要拓拔宏堅持五日以上,便能成功脫困。

想到這,他靜立在小舟上,看着遠方蘆葦中一葉小舟蕩出,緩緩向鐘離城而去,神色不自覺地冷厲起來。

而那在遠方水霧中現出隐隐輪廓的鐘離城,是南徐州最重要的城池,在百年間,圍繞這裏出現了無數次大戰,是蕭衍等人刷功績的重要地點,南朝所有成名的将領,幾乎都在這裏刷過經驗。

它像一塊堅硬的礁石,在風口浪尖抵擋所有來自北方的驚濤駭浪。

所以蕭君澤對這裏還是有所了解的。

所以他不喜歡蕭衍。

這個南朝最有軍事意義的重城,在五十年後幾乎是以一種兒戲的形式,落到北朝手中,讓後世無數了解此事的歷史迷們為之扼腕——誰都沒想到,蕭衍苦心經營了五十年、政通人和、人丁興旺的南朝,居然會被一個只有八百敗兵的北朝降将給鬧滅國了。

那可真是深刻地揭示了什麽叫堡壘都是由內部攻破的。

因此他來到這個世界後,沒有一點要輔助蕭衍平定天下的心思,南朝這些世家門閥,已經将腐朽刻入骨血,蕭衍費勁心機在高門與寒門之中搞出的平衡,不過是讓一群豺狼在分配利益時不會起哄,甚至是為了安撫這些肉食者們,竭力壓榨所有的底層骨血以供養。

蕭衍用簡樸和勤奮感動着自己,賞罰不明,貪污不治,輕信降将,大興佛事,卻覺得自己有無量功德。

與之相比,北朝至少還有救!

-

在按時服藥的基礎上,到了三日,馮誕的身體已經大有好轉,下床行走時雖然會有些暈眩,卻也能正常交談,不會動不動就喘氣了。

徐太醫被驚得直呼不可能,原本不喜歡解剖屍體的他,如今每日跟在魏知善身邊,不但有樣學樣,還對魏道長身邊那套蒸餾裝置垂涎三尺。

拓拔宏帶走大軍主力後,北岸亦然維持了着近三萬駐軍,這些駐軍不但掌握着大量糧草,同時手握數百艘渡船,準備随時策應将會歸來的拓拔宏。

原本管理北岸駐軍的并不是馮誕,但在馮誕身體恢複,以他的身份官職,在軍中便舉足輕重起來。

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他沒有辦法再安心養病了。

如蕭君澤所料,第四日時,有急信傳來,南朝的崔景慧已經帶主力與鐘離城彙合,兩支勁卒合力,對北朝大軍有包圍之勢,而皇帝那只獨走北上回營的禁衛鐵騎,下落不明。

但駐守淮河北岸的諸軍将士情緒還算穩定——魏軍不擅攻城,但在城池外的曠野生地之中捉刀對戰,魏軍的鐵騎幾乎可以說是無敵,只要皇帝及時與主力彙合,就不會有大的危險。

“你說陛下會被圍困,我朝大軍也會落在下風,這是為何?”看着沙盤,馮誕不能理解,他修長的手指指着鐘離附近的幾條大道,“這鐘離周圍,皆是一馬平川,無大山大河阻擋,正是我魏軍馳暢之地。”

這也是拓拔宏敢說要去看長江的底氣,就因為這周圍一馬平川,無可阻擋。

同時還有淮河南岸的支流樂水河可以提供糧草補給,這樣的情況下,就算打不下建康城,依靠搜刮周圍民戶,也能做為應急。

“因為已經快三月了,”蕭君澤嘆息道,“南方與北方不同,三月正是耕作之季,道路泥濘,騎軍難以出動,更重要的是,在這附近,不是良田,而是陰陵大澤。”

“陰陵大澤?”馮誕一時困惑。

“當年楚漢之戰,楚霸王帶兵突圍,逃難之中被一小民夫指路,引入大澤,讓漢軍追上,最後雖獨身突圍,卻也無顏見江東父老。”蕭君澤看着這片空地,微笑道:“樂平以西,就是大澤陰陵。”

馮誕頓時皺起眉頭:“君澤啊,你怎麽連這裏山河機要也知曉?”

需知山川地理圖志,都是一國不傳之密,平時他北魏探子能拿到軍機國要,也都是順大路标注城池河道,這些細小之處,根本不會做下記錄。

“當然是去過,”蕭君澤随意道,“我阿姐這些年在淮河之地救人,這裏離得不遠。”

真正的原因,是他當過臨海王、南徐州刺史,整個淮河防務的地理志、山川圖、甚至是戶籍分布,雖然都是典簽在管,可對他卻是完全不設防的。

“那麽陛下,如今會在哪裏?”馮誕眉頭緊皺。

“陛下的輕騎必然已被發現,”蕭君澤看着地圖,“最有可能的地方,大約是這裏,我們必須先讓援軍過河相助。”

他指出一個位置,那是一個小城名為樂平。

馮誕陷入沉默。

蕭君澤沒有開口,他很明白馮誕在為難什麽。

淮北大營是三十萬大軍的退路,所持的舟船若是有失,那大軍就有在南邊被大河所阻,全軍覆沒的風險。

可若坐視不管,局面肯定便難收拾。

過了許久,馮誕的聲音低低響起:“君澤,你覺得,下一步,要怎麽做?”

一縷笑意緩緩爬到少年嘴角,他走到馮誕身邊,溫暖的手掌,拿住馮誕的手指,将位置輕輕指到一座城池上。

鐘離城。

“哥哥,你可先引大軍佯攻鐘離城,随後,讓人帶兵直撲樂平,救援陛下!”蕭君澤肯定地道,“你坐鎮大營,總領全軍,到時陛下解圍,你就是首功。”

馮誕凝視着地圖數息,突然拿起一物:“君澤,此物你好生收着。”

蕭君澤接過對方遞來的信紙,發現居然是先前寫給崔光的推薦書,精致小臉上頓時滿臉困惑:“馮誕你想幹什麽?”

“我要親自去救陛下!”馮誕微笑摸了摸他的頭,“你在這裏,等我回來。”

說完,便徑自出了營帳。

蕭君澤眼眸瞪圓,頓時氣極,把桌子拍得呯呯直響:“回來!你瘋了,你病還沒好!”

千算萬算,他居然沒把馮誕這傻瓜算進去!

青蚨看他氣得鼓起了臉,小聲道:“咱們要去追嗎?”

“追什麽追!”蕭君澤走到一邊,拿筆在那張信紙背面,寫了十幾個字,拿個錦袋裝了,又再放了幾枚紅色藍色藥丸,“把這個交給他,讓他到樂平城外再打開!”

“你不親自給他麽?”青蚨輕笑着問。

“不去,我生氣了,”蕭君澤冷笑道,“他得回來給我道歉,否則,你看我還會不會再與他說話。”

青蚨還想再笑,蕭君澤的目光冷漠地看過來。

青蚨立刻低頭,拿着公子給的錦囊,盡量嚴肅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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