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又中一個

又中一個

殿外, 春風未暖。

蕭君澤走出大殿,一反剛剛在皇帝面前的桀骜不馴,對着青年微笑拱手行禮:“在下君澤, 見過彭城王。”

他行走于洛陽宮廷長廊之上,眉眼溫柔帶笑的一瞬間, 周圍宮人的呼吸聲似乎都在一瞬間靜止了。

那是一種一眼望去, 心神弱些, 便能讓人忘記先前所行之事的驚豔。

元勰也怔了一瞬間, 但随即回過神來, 聲音也不自覺柔軟起來:“小王元勰, 不才忝為中書令, 有幸共事,還請閣下多多指點。”

蕭君澤微笑道:“殿下, 陛下與你說起過我麽?”

這俊美儒雅的親王神情中帶着一絲好奇, 看着那剛到自己胸口的少年,溫和道:“有所耳聞, 曾聽皇兄所言,自南征時, 得一大才, 僅此一人, 這興師動衆,便不算無功。”

元勰還說起當時他們兄弟們十分好奇, 便問這大才是大在何處。

随後便聽皇帝歷數三國至今,各地的人口、天氣,古籍記載, 講出了氣候論,證明為何會是由北至南一統, 而非由南至北一統天下。

全是因為北方氣候一但恢複,良田廣廈無數,國力雄厚,遠勝南方多矣……

他說到這裏,眉眼間皆是風發意氣,似乎飲馬長江,一統天下,便近在眼前。

蕭君澤微微一笑:“想得很好,但一時半會,沒可能,做不到。”

元勰一怔,不由苦笑道:“閣下在皇兄面前,也是如此說話麽?”

“是啊,反正他也不會生氣,”蕭君澤微笑道,“他脾氣不錯,只要不扯到馮司徒身上,便很能講道理。”

只元宏雖然講道理,但道理要是講不通了,下起手卻是一點都不含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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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勰也笑了起來:“有道理。”

說到了共同話題,關系便很容易拉近了,元勰早就對皇兄口中的奇人充滿了好奇,便将原先心裏的一些困惑詢問而出。

當下朝廷最熱門的話題,無疑就是皇帝的改革了。

元勰想知道這位奇人對這次改姓易服、更改官制的行為如何看。

蕭君澤便答道,不看好。

這話不算逾越,朝廷裏那些反對的臣子,能從洛陽宮廷排到城門口去,說過的重話比這重多了。

“此言何解?”元勰問。

“這可太複雜了,一句兩句,說不清楚。”蕭君澤随意打發道,“你我,還是先說說這運河之事吧,你想必已經知曉,為何要築這運河了麽吧?”

“皇兄的意思,築此河,能連通幽州與洛陽,便于運送軍糧,”他又思索了一下,繼續道,“尤其是草原上馬匹牲口,從前需翻越陰山、要走平城,太行山,自漳水而下。若是能修通此河,便能翻越燕山,直通洛陽。”

蕭君澤搖頭道:“那只是表面文章罷了。”

元勰道:“願聞其詳。”

蕭君澤便将人口/爆發與草原上的牧場矛盾,講給他聽,反正看樣子元宏還沒給弟弟講過,不用再編新理由,湊合着先用用。

如他所料,這種根植于最後世,用最簡單直白的數據,來推算出未來的辦法,對一個長年被儒家三綱五常、勸課農桑,仁義之論包圍的年輕人,幾乎是能改變認知的理論,是何等震撼。

“……所以,修這條運河,不但能讓天下富饒,還能加快胡漢融合,”蕭君澤慢條斯理道,“所有的隔閡和誤解,都源自于未知,當十餘萬草原丁役替他們服役,開鑿運河,他們的畏懼便會減少,不說感動,兩邊接觸多了,便知道都是普通人,草原人到了漢家地,也能很快學會語言……”

元勰聽到這,肅然起敬,覺得這比直接禁胡語可有用多了,而且還解決草原大患,豈只是一石二鳥,簡直是一石頭打死了一整窩的鳥兒。

“再者,這十數萬人并不是要做一輩子活,”蕭君澤微笑道,“他們能再回草原,朝廷最缺的便是力役,只要他們願意再回來,朝廷也未必不能再起專人,興修水利,再者,運河一修成,拉纖、運貨、造船,百業自成,能容百萬河工,讓草原再無亂起。”

元勰被深深震撼,他的面前仿佛已經出現一卷宏偉藍圖,看到沿河成片的繁華鄉鎮,草原人帶來牛羊,來漢地生活,看到天下安寧富饒……

“然而,這些事最重要的,便是要說服諸位草原頭人,”蕭君澤話鋒一轉,神情有些惆悵道,“我雖然有些急智,卻也不懂胡語,更不知草原諸部性情愛好,怕是有些麻煩……”

元勰肅然道:“先生放心,小王雖不才,卻也對此略知一二,願助先生,成此大業。”

他原本還覺得這是個苦差事,對皇兄将如此重擔放于他肩上,有些惶恐,擔心驅使民力過盛,有損朝廷威望,但如今聽到君澤先生一番教導,才知這是何等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偉業。

掌管如此大事,是他有幸矣!這位年輕人甚至心中已經生出一股豪情,要以此做出一番成績,不比每天在宮中當中書令,傳遞文書來得暢快麽?

蕭君澤目光裏便帶上了贊賞,道:“我在洛陽見過不少俊傑,如你這般,心懷天下,又沉得住氣,不焦不躁的人才,卻是未見過第二個。”

“先生謬贊了。”

“我不是誇獎你,”蕭君澤目光平靜而認真,“好就是好,壞就是壞,這世間事,本就有定數,是人心有了高下,才讓人想得多了。”

元勰微微紅了臉,但又十分感動:“先生說得有理,是小王着相了。”

蕭君澤點頭:“既如此,便随我一同,去看看我為修河準備的東西。”

還不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麽無知青年點頭,帶着胸中豪情,跟了上去。

天上晴朗,藍天如海,白雲如羊群。

他的心也仿佛回到的草原上,吹着蒼茫的風,追随着心之所向,去向遠方。

-

蕭君澤的工坊坐落在河陰,原本,這只是黃河的一處渡口,如今卻已經變成一處規模不小的鄉鎮。

這裏有七百多名礦工,一百多位洗煤選煤的工人,還有三百多工人煉焦打焦,收集焦油。

不遠處還有三百多人工作的高爐,每日燒鐵水、鑄鐵件,日夜不歇。

三個月前,又新增了五百多梳洗、紡織羊毛的匠人。

這便是兩千多位青壯,他們每日吃食是非常大消耗,有很多從洛陽周圍來的窮人,會為他們縫洗衣物、會賣些雞蛋、野菜,會出售食物。更有洛陽城的商戶,每日大量從這裏拉走焦炭、鐵件、羊毛。

這裏自發出現了一處規模不小的草市,還有人會從洗煤的廢水裏撈出一池水,沉澱出能燃燒一些細小煤灰。

蕭君澤帶着元勰參觀了他的工坊,這位養尊處優的親王雖然覺得這些東西都很有用,但卻沒有感覺出它們那巨大的潛力,只是感慨北朝能遇到君先生,真是天命所歸。

于是最後,被蕭君澤帶到了教室。

……

“很多人不知曉,為何要學這些雜課。”課堂上,蕭君澤拿起一只粉筆,為黑板邊對着席地而坐的優秀學生們講課。

優秀的是雖然馬紮這東西很流行,但鮮卑還是以席地跪坐為主,就算元勰高有一米八,席地而坐後,他站着講課也足夠了,不至于出現什麽踩着板凳寫黑板書這種黑歷史。

噢,對了,以後一定要在教室裏設講臺,這是增加老師威嚴的東西,萬萬不能少了。

“遠古之時,人們茹毛飲血,直到燧人舉火,有巢築屋,神農種禾,方得囤土地,立婚嫁……”

蕭君澤歷數了青銅器的發展,對農業的影響,又從這個角度,引出戰國時期的變法,因為生産力增加了,奴隸制便不合适了,這才是戰國時期,掀起變法狂潮的緣由。

然後便又提出鐵器的存在,帶來的改變。

鐵的數量遠比銅多,更鋒利,廉價,于是,它不但能做犁,還能做兵器、馬車底架,車輪……

“天下大同,不過是有衣有食,”蕭君澤教導着徒弟們,“若每家每戶,都有耕牛,可耕作百畝土地,何愁無食?若各家種桑植麻,能日斷五匹,又何愁無衣?”

“只要天子仁德治理天下,天子能耕田幾畝,能織衣幾匹?”蕭君澤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圈,“所以才有這新的官制改革,天下大勢,滔滔向前,究其源頭,也不過就在這些數字之間。”

元勰:“……”

被如此啓蒙一番後,蕭君澤也沒有再給他講什麽。

“這些日子,我需要閉關研究一物,”蕭君澤嘆息道,“這朝中之事……”

元勰恭敬拜道:“先生說笑了,哪有什麽朝中之事,小王不才,必竭力處理這些雜務,必不讓先生分心!”

“錢糧那邊……”

“我去!”

“諸草原頭人……”

“我去!”

“勘測河道、還有尚書李大人那邊……”

“先生放心,小王必不負所托!”元勰斬釘截鐵道,“有先生做了如此多的準備,小王只是聯絡諸部與草原頭人間,一點微薄小事罷了,還請先生給小王這機會!”

蕭君澤微微皺眉:“那陛下若問起來……”

元勰果斷道:“小王會禀明陛下,此事全由元勰做主,如今咱們河司新立,還需要一些助手,小王以有人選,先生大可放心!”

蕭君澤點頭,微笑道:“如此,君澤便坐看殿下雷厲風行了。”

元勰微微一笑:“不會讓你失望。”

……

看着元勰大步走出校門,學校門後冒出三個少年的頭顱,池硯舟在最下,明月最上。

“這是誰啊!”池硯舟面色不悅,“這麽大了,怎麽能和咱們一起聽講,還坐最前面?”

“那是彭城王元勰,陛下六弟,”斛律明月目光冷漠,“崔曜,你說說,該怎麽辦?”

“我覺着不必擔心,”崔曜是最了解事情因果的人,微笑道,“這位王爺估計很快就沒有時間去煩擾山長,他的事情,可多了。”

池硯舟有些愁眉苦臉:“可是感覺咱們好沒用,什麽都幫不上師尊……”

崔曜面帶得色,笑而不語。

斛律明月冷傲一笑:“山長身邊那個叫許琛的家夥最近不見蹤影,想是被厭棄了,以後山長的安危,由我保護。”

池硯舟露出不屑之色:“師尊是天神下凡,揮手間大軍灰飛煙滅,哪用得着你保護。”

斛律明月和崔曜對視一眼,覺得這小子肯定是讀書讀傻了,居然信這種話。

君澤生得宛如天人,肯定得有人好好護着,天天求神仙保佑,有個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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