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72章

是夜, 腳腕被鉗制的觸感始終揮之不去,鶴雲栎輾轉反側半晌,終于昏昏沉沉睡去。

他似乎做了夢。

夢裏有師父低啞的笑。

應歲與枕在他的身邊, 貼着他的面頰說話, 呼出的熱氣在他臉上散開, 暈出一片紅霞。

師父似乎說了什麽。

那聲音黏膩,又朦胧不清, 像隔着水霧與熱氣, 內容已然消融,只剩下與心尖共振的腔調。

灼熱的大手解散腰帶,順着腰線滑入衣下, 另一只則握着他的腳……

對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鶴雲栎有隐約朦胧的認知, 這教他既害怕又期待, 緊張得不知所措。

另一頭,本已入定的應歲與突然睜開眼, 從懷中拿出一片小半個巴掌大小的, 發着彩色光輝的鱗片。

鱗片模樣和鶴雲栎頭上佩戴的極為相似, 它們也确實同出一源,能算作一套“法器”。

事實上, 這些鱗片的屬性更适合打造攻擊法器,但附帶的作用可以護佑佩戴者的心神, 包括但不限于防止意識入侵、感應心神狀态……

雖未神奇到能呈現佩戴者的夢境內容, 但可以呈現佩戴者睡夢中的狀态。發光, 表示佩戴者入了夢;若還發熱, 則表示夢境裏有他——這套鱗片的真正主人。

光芒的顏色表示了佩戴者當前的情緒。

紅色系一般象征喜悅激動,綠色系象征平靜悠然, 藍色系象征緊張恐懼……當然這只是非常粗略的分類,夢境的狀态複雜多變,鱗片往往也不會只曾現一種顏色。

而現在光芒的顏色主要有三種:赤紅,代表激動的;薄籃,代表不安;以及——

桃粉。

代表動情。

而鱗片上傳來的溫度,燙得吓人。

應歲與難得地錯愕了,在桌邊一直坐到了天蒙蒙亮,直到弟子的夢境結束,鱗片不再有反應。

回過神的他癡癡笑了起來。

睡着的小狐貍,自己把尾巴遞到了他手裏。

醒來的鶴雲栎,久久不能回神,他好像做了一個了不得的夢。慢慢的,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緩緩将臉埋入掌心中,感覺無顏再見天日。

——自己都在想些什麽啊?

……

鶴雲栎一直在床上躺到天光大亮,直到聽到應歲與去往書閣的聲音,才小心翼翼地從卧房中出來,偷偷摸摸地前往勤務閣。

雲霄弟子發現,他們素來來兢兢業業的掌門師兄,今天破天荒地遲到了小半天,做事時也恍恍惚惚,心神不寧,出了好幾回錯。

“掌門!”

“啊!”鶴雲栎慌張回神,“什麽事?”

“應師叔——”

鶴雲栎一聽到這個稱呼便慌得不行,匆忙站起身:“和師父說我今晚有事,讓他不要等我回去了。”

記名弟子的話卡住了:他想問的是應師叔上個月要求采買的那批藥材送到了,掌門師兄要不要去看看。

但他們的掌門師兄已經逃也似的走了,并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

回到掌門專屬的書房,鶴雲栎關上門,坐在椅子裏出神。

他一定是病得不輕,才會做那樣的夢。

現在他要怎樣繼續面對師父啊!

他捂住臉,将頭埋進桌案上的書冊裏,恨不得這就是個地洞,能讓他躲進去,再也不要出來。

一直坐到勤務閣弟子下工的時間,鶴雲栎依舊不敢回倚松庭。

他在宗門裏左逛右逛,最終來到靜思堂,找到了孟滄淵:“我這幾天想和大師兄住。”

孟滄淵毫不留情地回絕:

“不行。”

“為什麽?”

以他們的兄弟情難道連這點忙都不能幫嗎?

相關緣由孟滄淵很難用語言解釋。

他來到床邊,躺到床上,一會兒橫一會兒縱地擺了幾個睡姿,然後收起腳,猛猛一蹬。

鶴雲栎明白了。

——大師兄在說他睡姿很差,會把他踢下床。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這種事。

仔細想了想大師兄的實力,這一腳自己确實受不住。

孟滄淵站起來,再一次表示了自己不能接受鶴雲栎的留宿要求。鶴師弟可是雲霄派最金貴的寶貝,踢壞了把他拆了賣都賠不起。

他又比了幾個手勢:怎麽不去找小師叔?

小師叔那麽疼鶴師弟,必然是有求必應的。

鶴雲栎啞了聲,他沒辦法和大師兄解釋,他就是為了躲避師父才不想回去住的。

可不回去就要找到收留他的地方。

如今二師伯和三師弟都不在山上,聽劍閣沒人;三師伯的閉關還沒結束,小師弟原本跟着他住,後來師父受傷,為了給他分憂,大師伯便也把人接過來了,停霭閣也空了。

除了靜思堂,鶴雲栎別無他選。

而靜思堂內大師兄是唯一的選擇。

首先鶴雲栎并不想拿這件事去打擾大師伯。

——除了怕被刨根問底,更怕大師伯轉過頭就将事情講給師父聽。衆所周知,大師伯的嘴一向不嚴的。

其次,出于兄長的矜持和自尊心,他也不願意去麻煩師弟們。

哦,還有弟子院可以呆。

但弟子院有公皙靳,現在的那裏對鶴雲栎來說是僅次于倚松庭的水深火熱之地。

鶴雲栎試圖再努力一把,誠懇提議:“我可以打地鋪。”

孟滄淵雙手打叉,堅決拒絕:開玩笑,被發現他讓鶴師弟睡地上,別說小師叔,師父都不能放過他。

局面又走入了死胡同。

鶴雲栎一臉愁雲慘霧,他不能将真實原因說出來,但也編造不出有力的理由來讓大師兄改變主意。

只有執行備用計劃了:在宗門內躲到師父休息了再回去。

而躲避的地方首先排除勤務閣。

師父一向是不準他因公務而耽誤休息的,晚了定會來把他抓回去。

其次排除靈藥圃和靈獸苑,這兩個地方的記名弟子較多。

自己在裏面閑逛太惹眼了。

藏書閣是個好地方。

他還可以借口是在給松松查治療天寒之體的資料。

但新的問題又來了,藏書閣有公皙靳。

不過公皙靳也不是一直都在。

先問問。

鶴雲栎拿出玉簡,給管理藏書閣的傅限傳訊:【公皙靳今天在不在?】

傅限看了一眼正在給新設立的“百合”分類做标簽的公皙靳,回道:【他休沐。】

鶴雲栎松了一口氣,自己總算有個能去的地方了。

現在離藏書閣的關門時間還早,為了避免被弟子看到“掌門在藏書閣無所事事幹坐”的情景,他決定等到快關門了再過去。

但冷靜想想,現在這樣也不是長遠之計,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熬過了今天,他明天、後天、大後天……又要怎麽面對師父呢?

他的胡思亂想越來越嚴重,再這樣下去,他害怕有一天自己真的會對師父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鶴雲栎腦子裏劃過了持續半刻鐘的關于“不可挽回之事”具體內容。

他長長嘆了口氣。

好在自己沒有實戰能力,就算付諸行動也沒有成功的可能,但被逐出山門是肯定的了。

不想讓事情發展到那一步,或許離開一段時間是不錯的選擇。

他試探地說道“大師兄,你說我和三師弟一樣,下山試煉幾年怎麽樣?”

孟滄淵猛地擡起頭,臉上三分震驚,三分傷心,三分惶恐,一分對未來的無所适從:

鶴師弟終于不要他們了?

雲霄派會倒閉的。

他以後要上街賣藝了?

他靠自己能養得起師父嗎?

悲涼的前景讓他一臉凄然,活像即将被丢掉的“小狗”。

鶴雲栎忙改口:“我就是說一說,大師兄別急。”

他根本放不下雲霄,放不下師父。

孟滄淵松了一口氣。

“你拿這話,幫我去試試師父的态度好不好?”

孟滄淵神情又緊張起來。

“不是真的!”鶴雲栎解釋,“就是試試師父知道我想下山後會怎麽說。”

他也說不清自己出于什麽心态這樣做。

但他想要師父挽留自己,想看到師父對自己的留戀。

孟滄淵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做這種“沒意義”的事,但出于兄弟情,還是點點頭,掏出玉簡。

“你就這樣發——”

鶴雲栎正準備說內容,便看到孟滄淵啓動玉簡陣法,發出了一條傳訊:【小師叔,鶴師弟要下山試煉幾年。】

劍修的手速本就快,而作為其中的佼佼者,孟滄淵更是極快。鶴雲栎根本沒反應過來,他呆了:“大師兄發了?”

孟滄淵點頭:怎麽了?不是鶴師弟讓他問的嗎?

雖說是他讓問的。

但這措辭也太鈎直餌鹹了,師父怎麽可能會信?

不過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鶴雲栎嘆了一口氣:“沒事,謝謝師兄。我們等師父的回複吧。”

不多時,孟滄淵的玉簡亮起。

【我考慮考慮。下個月前給阿栎答複。】

看到這條傳訊,鶴雲栎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

師父就這樣松口了?

沒有一點舍不得他嗎?

他的那點小心思,果然毫無希望。

另一頭,應歲與死死盯着孟滄淵發來的傳訊,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揉搓傳訊玉簡,發洩着不安與煩躁。

已經想要逃跑了嗎?

他料到弟子會因為他們關系的變化而感到無所适從,會因為做了那樣的夢而不敢面對他。

但離開,是最糟糕的情況。

為了避免進一步吓到弟子,他只能使用緩兵之計,答應考慮一下。

但下山?

他不會讓阿栎成功的。

他何時說過阿栎的出師任務是下山試煉?

他不會放手。

或許面目猙獰,但從他明确弟子對自己心意的那一刻開始,擺在鶴雲栎面前的路就只剩下一條。

——應歲與想要的,一定會得到。

“咔嚓”一聲。

手裏的傳訊玉簡被捏成了碎片。

應歲與松開手,片片碎玉掉落。

陣法核心還在,換個玉簡就行了,不用更換訊印。

……

鶴雲栎踩着關門的時間來到藏書閣,在門外又一次确認了公皙靳不在才踏入閣內,而收到通風報信的公皙靳已經先走一步了。

兩人微妙地在這件事上同步了。

向傅限表示自己會關門後,鶴雲栎便讓他回去了,之後獨自一人在藏書閣內閑逛起來

之前他囑咐的新分類已經歸類好了,上面貼着“百合”的标簽。

為什麽叫百合?

鶴雲栎不解,抽出一本,翻開看了看。

書不能說寫得不好,但他也确實不能理解其趣味所在。才看了幾個章節他便将書放了回去。

他繼續往前,繞着藏書閣走了一大圈,很少停下腳步。

——他現在并沒有辦法靜下心來看書。

而藏書閣的內部情況鶴雲栎也早已熟悉,很難再生出探索的興趣。最終他随手拿了兩本書,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發呆。

對了,師父上次提到過藏書閣地下那個古舊的書庫。

鶴雲栎記得那是雲霄派舊書閣的遺址。

在他記憶裏,裏面堆放的都是一些無用的書。但如果師父能在裏面找到記載了先輩名諱的日記,他是不是也能發現一些有趣的東西呢?

帶着“掘寶”的好奇心,鶴雲栎沿着階梯而下,進入了許久無人踏足的書庫。

雖說無人管理,但因為避塵法陣的存在,書庫內部還算幹淨。

包括這座書庫在內,整座藏書閣的照明都沒有采用明火,而是用陣法連接的夜光珠。觸發陣法,一顆顆明珠次第亮起,整座書庫,頓時亮堂了起來。

書庫很大,長寬皆有十數丈,從雲霄立派之初的留下來的廢棄典籍、文書密密麻麻地堆放在這裏。

或放在書架上,或裝進箱子,或者幹脆碼成一摞放在角落。

僅容留出一人經過的狹窄過道。

這些書大部分都是不再使用的秘籍。

這些秘籍被廢棄倒不存在什麽隐情,而是因為出現了更優秀的改良版本。

另外則是一些過期的邸報和奇奇怪怪的雜書。

懷着探索之心而來的鶴雲栎,很快便被繁多的、沒有價值的書籍磨滅了熱情。仔細想想,如果書庫中真的藏着那麽多隐秘,又怎麽會留到等他來探索呢?

他難得的好奇心熄滅了。

尋了一個木箱坐下——這個木箱并沒有像其他的箱子那樣堆疊起來,而是單獨擺放在堆放書籍的角落,一看就很适合當椅子坐。

随手從旁邊拿了一份邸報閱覽。

其中一篇文章吸引了鶴雲栎的目光——

《後續來了!青陽君心腹疑似叛變事件的目擊者出現?》

文章內容講的是葉氏先祖葉铎與龍胤寶藏的秘聞,剛遇到葉清的時候,師父也和他提起過。

看了看日期,是兩百多年前的邸報。

想不到随手一翻,便翻到了一份“古董”。

因為不是首次在讨論這個問題,文章還簡要提了一下前情——

在之前的文章中,他們提到在圍剿伏澤城的戰役結束後,青陽君倚重的左膀右臂,刀修葉铎,突然失蹤了一年有餘,原因不明。

許多人将這件事和葉铎的突然退隐聯系起來,揣測他是利用這段時間去尋找龍胤寶藏了。

而最近,又有一個練氣散修向文章作者提及,他的爺爺曾在南嶺一帶看到過一個神似葉铎的人,抱着一個嬰兒出現。散修的爺爺堅信那個嬰兒就是伏澤城城主,龍殃的血脈。

原來是捕風捉影的傳聞。

鶴雲栎對這種十有八九為假的事并無興趣,不過因為無聊,就多看了一兩段。

果然,這篇文章的作者自己也在後面推翻了這條消息。

龍殃是純血龍胤,他孩子血脈純度也會極高,生下來必是龍形。“抱着嬰兒”之說,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鶴雲栎在心裏默默吐槽:既然一開始就知道是錯的,為什麽還要寫成文章呢?騙稿費嗎?

他搖搖頭,将邸報放了回去。

也是這時候,他在裝這份邸報的箱子裏發現了些許紙張碎屑。

不是被人為破壞的,更像是被老鼠咬的。

藏書閣內有各種保護書籍的法陣,其中自然包括防止蛇蟲鼠蟻的,怎麽會出現老鼠呢?

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這些碎屑是在藏書閣重建之前留下的,那時雲霄財力不足,自然也沒能力構建保護書庫的陣法。

進老鼠是常事。

——聽師伯們說,他們少時用的心法秘籍,都是用腦袋記的。

順着碎屑,鶴雲栎找到了一個已經空了的老鼠洞。

神識探入。

這才發現鼠洞裏“寶藏豐富”。

他使了個小術法,便讓鼠洞裏的“寶藏”全部“跑”了出來。

一些腐敗的只剩空殼的五谷,一些木屑,以及大量的書籍碎片。想來這鼠洞的前主人也是一只“腹有詩書”的鼠。

鶴雲栎正準備随手清理掉這些“垃圾”,一晃眼,卻在一張碎片上瞧見了熟悉的字跡——

【憑什麽是我修太**?**麽只有我修*清道?】

這是,師父寫下的?

鶴雲栎一揮袖,将堆疊在一起的碎片掃開。

他發現了更多的有相同字跡的碎片。他将這些碎片一片片撿拾起來。上面的文字被老鼠啃噬得殘缺不全,只有少部分能勉強看出大意——

【我進階金丹了***他一點都不高興***可顧決雲進階時他很高興,他還誇了顧決雲】

【他恨我,但我比他的笨蛋兒子**蛋弟子加起來都優秀】

【他讨厭看到我進階***】

【不斷安排沒用的任務***阻止我修煉】

【他想把我養成一個廢物】

【**我不會讓他如願的】

【我還留在這裏,是為了找到他最害怕的事***回敬他】

【第一百**次被他打】

【又被關了禁閉***不如一開始就把我養在禁地裏】

【**不懂**為什麽要為我求情,我從未把他們當成過師兄】

【他們是陸俦的兒子和徒**】

【**我也讨厭他們】

【*很不舒服】

【***身上長了奇怪的東西】

【絕對不能被他發現】

令鶴雲栎最在意的,是一張有着幹涸血漬的碎片,上面的筆記扭曲,似乎是在極度的苦痛與激動中寫下的——

【***既然這麽厭惡我,既然認為我是怪物**什麽還要收我做徒弟呢?】

文字裏的痛苦與壓抑幾乎要透出紙背。

少年的師父獨自躲在昏暗的書庫裏,懷着怨恨與不甘寫出了這些文字。

師父恨師祖,甚至連帶着讨厭上了師伯們。

可人不會恨不在意的人。

恨來源于期待的落空。

他對師祖有過期待。

而落空的緣由筆記碎片上可見一斑。

無休止地否定、無理由的責罰……

他知道師祖對弟子很嚴苛,卻不知道,他唯獨對師父是這樣的,刻薄!

為什麽不願意多給師父一些肯定?

他收師父為弟子,就是為了傷害師父的嗎?

鶴雲栎不想去否定長輩,但他找不到解釋來将陸俦的所作所為合理化。

久久沒有被查看的傳訊玉簡從閃爍變為震動,鶴雲栎猛地回神,拿出玉簡。

是師父的傳訊。

而且已經發了好幾條,他一直都沒注意到——

【什麽時候回來?】

【松松一天沒看到你了,睡着的時候很沮喪。】

【為師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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