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曾向杭州看上元（二）

曾向杭州看上元（二）

似乎很久沒有看到過像這樣柔和的雨了，輕吻着起伏的海浪，海上雨天大多風急雨斜，裹着勁似的要把你撂倒，風暴期更是震的西洲仿佛連根拔起，不住地發出沉悶的能穿透人心的低吟。

海舟的速度本身算不得快，比上貨船要快到十幾倍不止，從太平洋中心向西行駛了一天一夜以後，天幕水天相連的地方才逐漸顯示出了陸地的模樣，幸而“影病毒”對水危害不大，不然大概率一夜之間，哪管物質性質變亦或不變，所有生物都逃不過再一次經歷數億年的時序變遷。

楊潮青打開了海舟上自帶的地圖，地圖上距離他最近的，是會與他身體裏流淌着的軒轅血産生共鳴的神州大地，自駐紮西洲以來的往後十年，他從未有過有如今那樣坦蕩的情緒……十年長夜漫，何當與共時。

已有十年未曾踏足了，他想，“異物質戰争”的後患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完全肅清，往後還有很多他需要做的事，而研究病毒只是第一步。

他所前往的目的地是江浙一帶，杭州那邊，他聽楊琳提起過，幸運的話或許還能遇到趙予。

事實上“影病毒”已經通過空氣覆蓋了全球，因此人類幾乎是一夜驟減，只不過十年來西洲能在陸地上找到的所有幸存者——也就是未被病毒影響的人類，總計不達三十萬人，此外仍有許多流離在外的未被尋找的，他們掩藏至深，可以在大陸的任意一個角落，或陰暗的洞穴，或深林的沼澤，在這些地方，執行部寸步難行。

确切的說，楊潮青也将納入機械影者的行列，只不過他影響較淺，沒被改變生物結構，除去已經無需氧氣進行呼吸，他還是半個人，依照現在的說法，這不在機械影者的範疇，所以相當于“異能”——為這個時代量身定制的異能，畢竟就連他的姐姐楊琳也只得了個“永生的心髒”這一特異器官。

可壞就壞在，自從那“異能”始效後，楊潮青就有了輕微的認知障礙，可這并不排除大腦供氧不足的因素，他有時想不起許多重要的事，重要的人，反應遲鈍，聽力也随之減弱，否則那些人未必會在私底下稱他為“廢人”，他為此苦惱，卻也無能為力。

若真能遇見趙予，起碼他就不需擔心衣食住所了，地球失去衛星信號後，監測塔的作用變得微乎其微，大陸城鎮又荒廢多年，也許城鎮都算不上。

他沒那麽講究，無論尋個條件較好的，就是讓他以天為被，以地為席他也無所謂，吃食則難些，日常用的能量膠囊監測塔必有補給，可人身所需營養卻難找尋，動物中“生物影者”數量稀少，有時行上萬裏路都未必能遇到一只……不過這些問題都并非首要，他該解決的是，應當如何真正成為一個“野人”。

往後他行走天涯，浪跡江湖，總也不能只吃草。

他已經不大記得位于浙江的監測塔在何處方位了，隐約指引向杭州的方向；海舟靠近陸地後，會呈現兩種模式，一種是繼續飛行，一種是伸出越野輪，楊潮青連頭都沒擡，靠快捷開啓了低空飛行的模式，随即屏幕出現了海舟視角的地勢俯瞰圖，只見森林被青灰色的霧霾籠罩，有些淡淡的硫的味道，仿佛彌漫着未知的危險氣息，将人堪堪拽進陰郁的氣氛裏。

透過樹葉疏松的，交錯的林木，依稀能窺見地表溝壑縱橫，支離破碎的景象，樹根現出泥土，根系如交織的紗網，藕斷絲連地牽系着即将分裂的大地，巨大的根莖又被瘋長的植株附着，紮根，呈出別樣一派淩亂而頑強的生機——猶如人身經脈血管、四處相連。

楊潮青挑了個較為平坦的地方降落，他開啓艙門後，潮濕發繡的味道瞬間撲面而來，猶如巨浪将他裹進了幾十年前的鋼鐵工業區一般。

青灰色的霧霾越接近底下越暗黃，因為病毒的影響，植物變為“機械”，機械光合作用的效果同樣顯效甚微，他一想，想到再沒有藍天綠水，他就忽然下定決心似的猛地關上艙門，再用力拉下海舟動力杆，霎時海舟艙內一片昏暗，空餘深淺不一的呼吸聲在回蕩，平複情緒後，接着他又把艙門打開，待他出外站穩，海舟便兀自化為手環環繞在他白皙的手腕處，給他添了絲別樣的氣質。

四周盡是枯野荒草生，枯樹枝條盛的景象，楊潮青蹲下去，食中二指挑來泥土看了看，有粘性且不相溶于水，雨水落在地面反而漸漸蓄成小水坑，楊潮青伸手往坑裏洗了洗。

那泥土被水潤了多時，僅靠粘性居然還穩穩地粘在一起，這十分奇怪，楊潮青起身，又去觀察了一下周邊樹木，只見樹皮退化且逐漸掉落在地，樹木內部也已纖維化，這樣的木材于人類而言毫無用處，他想還是得先弄清楚“影”究竟是什麽東西才能使資源重新恢複利用率。

仍在溫柔潤物的雨被樹頂的枝條遮擋，落于地面僅剩似霜的濃郁的晨露，世界出奇的寂靜，楊潮青在這自然的交響樂中忽然聽到了機械碰撞的聲音，那聲音極其細微，也極易讓人忽視，卻被他恰好捕捉了去，幾乎是一剎那，他聞聲而動，回頭對上的竟是節模樣驚悚的會動的藤條！

他眼前藤條構成“S”形的整體，前端不斷向前湊去，又下意識後退，其上不知被個什麽物種占據，張着口器不斷向他展示自己向內輻射的密如針林的口齒，還有凝固成深褐色的血跡在齒端斑駁。

楊潮青右腳向後抵一步，站定身體，覺得有些僵硬，一瞬間腦海裏能呈現出的就只有一片空白，他知道這是組合種，可究竟是什麽類型的組合種，他完全沒印象，突然，那藤條猛的向後扯去，幾十米外一聲槍響将他的思緒硬生生掰扯了回來，與他對面的藤條前端被擊穿，發出嘶啞的，尖利的機械嘯聲，視線從槍聲處陡轉，他看到紅木的背後還有幾根藤條，它們收緊了尾端，死死纏繞着樹幹，被槍聲威懾也絲毫不見怯，反而将口器對準了槍聲的方向，一開一合，從中溢出無法描述的腐爛物，似乎在警惕着。

“楊潮青，這邊！”

身旁落下一人，一時間楊潮青不知應當先注意哪邊，只匆匆瞥去一眼，卻見那人朝他扔來一把匕首，待他反應過來時，匕首已經穩打在他肩骨處，又被他順手接住。

來人：“……”

“咔嗒”一聲，藤條聞聲動，體內的機械互相碰撞，發出令人心一下提起來的金屬音，楊潮青沒猶豫，旋身抽刀，右手倒握住刀柄向左邊橫亘在身前作防禦狀，問：“這是個什麽東西？”

來人半蹲在地，視線直盯着那藤條，沒回答楊潮青分問題，只是舉起手槍對準了盤旋在樹幹上的藤群，幹枯的樹皮已被磨拭出底下淡褐色的形成層，頗有些觸目驚心。

藤群隐約察覺到了來自此處的危險，驟然收縮，以迅疾之勢将口器對準他們，再從咽喉處發出凄異的尖嘯，可惜楊潮青防禦的舉動徹底激怒了它們，霎時間又引來了周圍大部分藤群，數十條如腕口粗細的長藤交錯成網、相互纏繞，試圖吞噬在它們領域上造次的外來物種。

那人開出第一槍，他壓的極穩，破開藤群密集的根部，又是一槍，擊打在右側往楊潮青方向進攻的藤條的口器上，緊接着他緩慢起身又連續消除了一部分威脅，正靠在樹後準備換彈匣時，破天荒地喊出了一聲叫天的氣勢：“隊長！”

楊潮青忽然被這一聲喊得耳骨陣痛，也将刀背擊打到了藤條的前端上，旋即繞近不遠處的一棵紅木背後，最開始槍響的那頭乍開一道絢麗的白光，萬千景象頓時隐沒其中，那光分裂了藤群，四碎的軀體發出摔落的聲響，不斷擊打地面。

來人就在他身旁不過三米處，此時正将換好彈匣的手槍收入腰側，道：“這東西叫影藤，低等組合種，”他忽然停住話頭，“啊，潮青，你還記得我是誰麽？”

他左側眉中豎下來一道疤，淺褐色的，與他整體氣質極為不符，明明一副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面孔，體格也與長期訓練的執行者別無二致，可漆黑的瞳孔下，眼神卻又有種別樣的風格……楊潮青被問住，直到白光散去，那人自顧又道：“也罷，不識得我也正常，趙予總該認識？你記得我是他搭檔就行了，那家夥總跟我念叨你，今日再見我倒更能理解他不少。”

“周繹之！你再說話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