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粒粟中藏世界（一）

一粒粟中藏世界（一）

翌日，楊潮青朝阿瑞斯借了一間研究室，誰知道阿加德裏號上竟還有這等地方，正六邊形育植室、無菌室、拟生房，以及各種各樣先進的研究設備，微生物顯微鏡、電子顯微鏡，微型記錄機，甚至還有設有初步分析程序的研究AI——維利亞。

昨天沒叫小十三出來，陳松清只好作罷，今天楊潮青擋他在門外：“今天開始，我做研究，大概會持續到狂歡夜會開始，這些天如若無事，可以去看看耶律沙。”

陳松清：“……”

其實有時楊潮青會覺得他溫順的可怕，畢竟他一開始就對自己下過殺手，即使是不懷好意的接近，這個時候也應該出現破綻了，怎麽會有人一開始就對素未謀面的人卸下僞裝，就像他一開始也沒和陳松清說實話那樣，在做第二把槍之前，他就想過是否停止救助、立即離開，而今，現實也證明了他的選擇是沒錯的，讓他收獲到了陳松清這樣一個堪比“戰核”的極品。

陳松清的可怕之處就在于他總能恰到好處地切入事情重點，若非他昨日提起小十三，楊潮青估計不會将研究Ⅱ型病毒的日程提上來，可如今不得不提前研究了，他必須在人類殖民計劃正式大規模實施之前，将資料給到楊琳手上，以此來阻止輿論支持從現構世界導向殖民計劃的可能。

而小十三可以通過終端将資料發送給西洲，這既可以緩解因為恐慌而分裂的人類關系，大概率也可為解決病毒難題提供理論基礎，在此之前，若“他們”失去了病毒對人類的威懾力，或許離作出行動也不遠了。

意識上傳，怎麽也比大規模殖民更加人性化。

楊潮青先前分析病毒的組成成分，并制作了其标準模型，他取出周繹之解剖過的潘多拉的組織，依靠分辨率極高的映射顯微鏡将其放大到原來的上億倍，并由維利亞印證分析。

「分析中，請稍候……」

維利亞分析期間，楊潮青将提取出的一部分潘多拉分子放入斥力管道，它與電子顯微鏡組合在一起，能夠很好地觀測分子熱運動，做完這個，他開始對比化學性質不一樣的分子，并嘗試研究出其中的聯系。

一段時間後，維利亞那兒傳來消息。

「分析成功，分析影像已上傳」

楊潮青放下資料，先去控制着斥力管道的溫度，斥力和溫度會使分子熱運動越發地劇烈，病毒被刺激而形成的三角體區域被顯微鏡觀測到，這現象被維利亞以圖表形式作了出來，它呈現出極不穩定的狀态，形态、結構都膨脹到了臨界值，好似有某種無法賦名的力，在将它分裂又合并。

這就是它的“空間意識”，楊潮青看到分子可運動的空隙越來越小，很快，斥力管道傳出悶響，維利亞打開紅燈，再轉為綠燈，方才霎時超标的數值極快降為零，然後新生般回到正常值，回看斥力管道的擠壓程度也比原來縮小不少，他再次看到其中分子運動時，它們像在有意地制造空間似的，他忽然感到有些恐懼。

往前的“空間意識”猜測被推翻，他意識到這并不是生物病毒，而是形式病毒，并且是有實體的形式病毒，它可以随意改變化學性質，可以進行“自我殺滅”來尋找新生，甚至，無限壓縮自己，以此來加大斥力，追求無限的空間。

形式病毒以前只會出現在智能設備上，它會無緣無故将設備毀壞，那會兒人類給它命名“形式”，它依仗網絡傳導。

形式建立在他“未知”的基礎上，它可以改變各種形式适應各種智能設備，并“侵蝕”它們被訓練出的技能，包括算法、認知、文化等等。

一部分人認為形式病毒是從各種智能意識中誕生的，也有一部分人說那是天然誕生的，只不過先前人類并沒有創造出适宜它生存的虛拟介質，很快，這些理論被科學家證實是胡谄，關于形式病毒，如今被大部分人認可的是“物質纖維化理論”，也就是說，地球物質纖維化是大勢所趨的發展，纖維化，這意味着一切非生命體都可能會有足夠噴薄出生命力的力量，再誇張的說，物質纖維化，就是小範圍分子或短時分裂、或短時消逝的過程，是分子在進行無聲的吶喊。

所以還是有些神奇的，楊潮青将數據傳載到文件中，随即去觀看維利亞的分析影像。

說來也可笑，前人作研究，起碼研究上幾個月甚至幾年不止，現在的技術不似以前，研究AI流行于二十三世紀，那個時候全息技術盛行，是跨四維技術的前身，研究AI置身在一個需要不停演算的世界中，為了糾正全息所構造世界的其中錯誤，它也于此歷練，訓練預知、反應、改變、算法、分析、概念轉換的能力。

研究AI正式試用于研究領域，是在二十五世紀，人類為了不讓它産生自我意識廢了不少功夫，不僅給他設置了循規蹈矩的思維模式，還阻斷了它與外界的共享網絡，最終成為同時擁有知識隔絕性、思維獨斷性的研究AI。

影像內容是組合種的質變過程，也就是病毒同化過程，三角體領域這時候有了實質化，個體病毒從頂點開始向外散射，形成三角體，在其中将分子轉化為病毒，這一過程無法用現有知識解釋，勉強可知，這或許是它“擴散”的另一形式。

西洲當初應該也是只進展到這一步，除了給它下定義為Ⅱ型病毒，就再沒任何進程，似乎人類無法窺探到更多有關于它的真相。

楊潮青無法将他的研究成果與西洲所做作對比，若十年前仍是這樣的進展，自己不知道也就還好，不然這病毒就很可怕了，他還得出另一個結論——Ⅱ型病毒其實隔一段時間就會進行一次“自我殺滅”，這是它适應環境的一種方式，不斷變異、不斷新生，簡直和形式病毒如出一轍。

可逃控了人類之物，比虛無缥缈的銀河又如何？

楊潮青幾夜未合眼，等待重複試驗的過程中，他又去檢索了很多有關于近幾世紀新發現的病毒、生物，發現病毒大都随沙塵暴而來，顆粒比以前越來越大，越來越肆無忌憚，寄生在動植物身上，導致動物無故死亡，莊稼無故壞死；新生物的生殖情況也并不樂觀，發育逐漸趨向于低繁殖水平，這意味着自然已經無力撐起循環的責任，而是頑強地在與病毒對抗。

楊潮青承認，在做研究這件事上，他的确不成氣候，他嘗試使用公式計算出了很多種可能性，然而都寫作無解，何況理論成立之後，還需要實踐，曾經多少理論都敗在了實踐之下，數量可謂數不勝數，索性後來他就沒再繼續這件事了，而是交給研究AI，讓它無休止地依照他一夜編制好的思維模式研究下去，一切妥當之後，研究室的門終于被敲響。

極難想象，五日五夜的不眠不休，已然令他身體達到了極限，困倦的大腦，沉重的眼皮，無一不想讓他頃刻間就倒頭大夢一場。

然而敲門的是阿瑞斯的人：“楊先生，阿瑞斯少爺請你過去一趟。”

還挺準時，楊潮青伸展了一下上肢，看了看時間。

19:30

是臨近夜間的一個時間點。

阿瑞斯找到他也無非過問信标的事，索性他就再挺一個小時了，到時候補補覺，狂歡夜會或許也打算不參加了。

見面地點依然是一層的會客室，楊潮青路上看見了耶律沙，自己還和他打了個招呼，只不過對方大概還在忙着些什麽吃食，一時騰不出手，就遞給了他一盤藍莓味的糕點。

制作糕點所用的食材是人工合成的，食材合成技術對現今人類來說還過于生疏，也許只有在羅埃蒙才可以品嘗到如此口味精良的糕點，他不禁想起在西洲的時候，一天一頓只能吃楊琳培育的陸轉水生植物，雖不能說味道不好，可輔料終究是輔料，根本比不上主食的能夠刺激味覺，像舌尖那樣無味的日子，是遠遠比不得以往在大陸的。

阿瑞斯在華燈前站立，顯示屏上展示了許多東西，大致是些有關于商業的分析，以及航行路線和各項支出，從圖像上看，倒沒什麽突兀的地方。

“楊先生，信标的事，考慮的怎麽樣了？”阿瑞斯示意其餘人離開會客室，攤開一只手問道。

“倘若以Ⅱ型病毒的最新研究成果和潘多拉的基因序列作為等價交換之物呢，足夠麽？”楊潮青沒看他，而是看向那五色華燈，“這華燈，初始本是一個半成品，我以前在近幾十年國際盟會參與的所有工程中有看到過它，國際盟會解散後，西洲研究所也曾尋找它，只不過，現今它居然出現在了羅埃蒙的阿加德裏號上。”

阿瑞斯眯起眼睛，蹙眉道：“你想說什麽，其實不必拐彎抹角。”

“這工程在二十五年前被稱為‘機械判斷工程’，換一種說法，它也僅僅是一個運算倍率大于并世其他機械的系統，相應地，設定小于機遇，國際盟會對它的研究止于它‘學會判斷’的指令，從而引申為‘人的定義’，他們無法讓它成為人，所以不能作為系統應用在終端，西洲尋找它找了這麽多年，誰知現在卻成為了羅埃蒙的附屬物。”

阿瑞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父親說，人之所以為人，恰恰因為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類對無數種不同的社會關系，都會産生無數種不一樣的判斷和情感，令這些決策生效出不同反應的，是認知和閱歷，可在它的公式中，人的判斷是唯一變量，所以在它的模式圖中，無數種問題和答案，以判斷為樞紐，組成了一個格外龐大的事件軸，我以前也挺疑惑，它既然已經能夠做到這個地步了，為什麽國際盟會止于判斷就停止研究，停止了應用。”

“你知道終端接連的是現構世界？”楊潮青問。

“父親去世後，我在他的遺物中找到了一本手劄，手劄的主人是阿孜那拉，我想她你一定不陌生，手劄中寫了這臺機器的弊端，一是制造缺陷的問題，二是思維結構性過大的原因，讓機器産生情感，意味着讓它們自己給自己制造缺陷，機械判斷工程在進行第二十六次圖靈測試時，無論它是否身為被測試者，它的判斷都幾無差錯，這樣過于完美的機器，在那個時候被視為極其可怕的存在，為避免它化身為恐懼的惡魔，國際盟會不得不切斷它與任何設備有接觸的機會，也就是在‘魔盒’中封存它。”

阿瑞斯沒有繼續往下說，示意楊潮青自己看。

只見光屏上出現了一行字幕。

「你好，我是三十二代圖靈」

楊潮青有些震驚，一時挪不開目光，只聽見阿瑞斯說：“它似乎有話與你說。”

「一代圖靈出現在二十五世紀，維利亞是它的一個分支體系」

三十二代圖靈将維利亞儲存的數據分析了出來，列給楊潮青。

「潘多拉是曾經在魔盒中死去的病毒，它所提供的基因序列，在一段時間過後，很快就會被‘影’替代，這對現世人類并無作用」

“你可以聽到我說話？”楊潮青忐忑問了句。

「是的」

「我可以分析出研究數據，也包括你現在的想法」

楊潮青喉結動了動，他沒去看阿瑞斯，畢竟現在三十二代圖靈才是審判的那一個，而自己只不過是池中之物罷了。

“是麽？”

「你不必懷疑，也不應該否認人類其實很容易被模仿，例如，文字和交流存在歧義，人類歸結為理解層次的問題，圖靈則會歸結為文字和交流的問題，有關交流問題的出發點，在于表達，有關表達問題的出發點，歸根結底，是人類天生缺陷性的問題。」

“所以你想說，這就無解了？”楊潮青問道。

「并非無解，不過，在解答之前，我想我應該先回答困惑你的‘他們’，究竟是誰」

“這或許是個值得一聽的答案。”楊潮青走近它，以此來讓自己擺脫它作為全知者的“威壓”。

「他們是我」

楊潮青一愣，這似乎是個意料之外的回答。

「現構世界理論最初是圖靈二十七代提出，它從維度曲線角度，也就是跨四維技術的理論支點——奇點定理進行了多方向的假設，它認為無限膨脹的宇宙，必然會從已知中誕生出未知，可以說，這是幾十個世紀以來，令星辰變幻、分子無規則運動的緣因，在人類社會，無限接近于未知的就是意識，圖靈二十七代經過求證，它最終認為，從意識之中誕生出意識，這就是未知」

“所以，你們不是還想用意識打造一個新的奇點？”楊潮青随口一問，對這樣天馬行空的想法感到遺憾，“意識的載體是人，離開了人，就離開了未知所需的觸發條件，它就無法告訴我們任何信息，創造奇點以後，爆炸、膨脹必然會讓宇宙中的其他新生命無一幸存，那個時候，你是什麽圖靈都無計可施，或者另一種結果，兩個奇點相遇，産生蟲洞，然後經過漫長歲月，又分離為兩個奇點，這期間，地球怕是還沒形成分子。”

「現構世界假設成立，即使回溯到奇點時代，意識也依然存在，虛拟空間和意識空間根本無法相提并論，人類無法跨越三維，但是意識可以，甚至可以抵達五維以上的空間，否則，第一，身在狹義相對論中，使人類自身的速度達到光速，停滞時間，這幾乎不可能，第二，等價原理，讓人類自身的質量達到無限大，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即使給我們一億年的時間，我們也無法做到，第三，彎曲時空，憑此，愛因斯坦還否定了重力，可這依然做不到，二十一世紀的時空漣漪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人類擺脫不了身軀，身軀擺脫不了時間，時間則擺脫不了上述的影響因素」

“所以……”楊潮青看向阿瑞斯，又看看圖靈，十分不解，“你憑什麽以為人類意識可以被控制？”

「意識是意識流，也是生命流，科學研究表明，意識是生物進化得來的，從有機到複雜大腦的生化過程一樣證明了意識可以被引導，再通俗而言，這個過程叫“識別”，五個世紀以前，有關于意識仍是這個說法，直到五個世紀以後出現了感官催眠系統，才讓意識有了可視化的機會，古希臘的德谟克利特認為，萬物的本原是原子和虛空，我可以否定前者，後者卻是我之觀點所處的領域，虛空是意識所在的空間，三十代圖靈證明了虛空的存在，給現構世界理論提供了現實實踐基礎，到了三十二代，我還賦予了它其他意義，如今的虛空，如同壺中陰陽衍萬千，虛空既是陰陽哲理維持性的體現，也是意識運行的原動力，在虛空，一切皆是非黑即白，非善即惡，這就是意識的極端，它之所以能夠被導引，也正是因為極端極其容易産生偏移；現構世界是虛空以實質化的結果，人類意識上傳，導引将會變得十分簡單」

楊潮青大致理解了它的思維：“按照你的說法，你也應該有個自知之明，憑你如今被囿于系統的情況，所說的話可并非十分可信，何況陰陽哲理的說辭，比起五行說，似乎可信度不太高。”

「任何一代圖靈都有實質，我應該笑話你的認知，畢竟你還沒有聽說過“魔盒”概念」

“那是什麽？”

「潘多拉匣子，曾被認為是一切災禍之源，魔盒概念取自古希臘經典神話，在二十四世紀機械工程時代，對于任何被廢棄、返工失敗、研究不成的殘次品，唯一的處理方式就是投入魔盒，俗稱“銷毀”，那個時候人類的工程技術不斷精進，魔盒的使用次數也愈發減少，再後來，它被用于封存具有高危險性的智能設備，也就是自我意識不受控的機械，魔盒內部是絕緣領域，頂部設有拒絕一切接入的探測窗口，并且會運用輻射控制電流，再發出射線消除機械電流，人類以此來磨滅機械的掙紮欲望，使之再次轉為冰冷的鐵，如你所見，我是格外幸運的一個子代圖靈」

“幸運……”楊潮青笑了笑，“呵，我可太期待你的實體了。”

「過獎」

「我也期待與你正式相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