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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夏日多驟雨,官道上的黃色小花上沾滿點點晶瑩剔透的露水,如流水般不絕的馬車從官道上軋過,小花顫抖着,病歪歪抖落一地水珠。

馬車上挂着陸家軍招搖的軍旗和漠北王室的旗幟遮天蔽日、去天尺五,這般張揚至極的做派既像是宣告馬車內主人身份的尊貴,又像是故意露出的誘餌——靜靜等待獵物上鈎。

長風吹過官道旁的青蔥木葉,在第三輛最精美華貴的馬車即将離開官道垭口時,從深林處突然湧出人馬,他們的目标都是那馬車。

“有刺客!”走在最前面負責開道的使者勒馬回頭。

那些刺客的劍正對着馬車而去,在刀刀見血,直到血從馬車的縫隙裏滲出後,他們才像是松了口氣。

刺殺漠北小公主銀雀這樁任務總算完成了。

等最強壯的大漢掀開簾子,想要割下小公主的耳朵作為憑證去領賞時,卻發現馬車內空無一人,只有一只被捅得血肉模糊的山羊。

他們中計了!

大漢一擡頭,果然兩側高處早已埋伏好了弓弩手。

他插翅難逃,想也沒想就拔劍自刎。

而剩下的殺手不是自刎,就是服毒自盡,一個活口都沒能留下。

“都死了。”何懷之彎腰一一檢查完畢,頗為惋惜,“怎麽這麽想不開呢?”

不過就是任務失敗,他們只要把幕後主使供出來,他們又不會要這些人的命。

阿依木解釋:“因為雇傭他們之人身份不凡。這些人若是被生擒,恐怕家裏人都保不住。”

“真是造孽。”何懷之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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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大夫,在征求完陸昭和阿依木的同意後,就将這些人全都就地掩埋了。

不過是讨口飯吃,他們也不容易。

“幸好公主聽了五殿下的話,不然今日怕是得有一番鏖戰了。”何懷之後怕。

如果今日陸懷卿真在那馬車內,別的不說,阿依木肯定得一個上前。

就算是不通武藝的他,也得拿着藥箱和那些殺手拼命去。

何懷之忍不住嘀咕:“也不知道公主怎麽樣了,”

另一邊的陸懷卿此時正坐在簡陋馬車車轼上,她被颠簸的受不了了,大聲制止王垠安揮鞭:“你慢點!”

王垠安這哪裏是在駕馬車,他簡直就像是在縱馬馳騁。這馬車本就簡陋老舊,照他這樣下去,恐怕還沒到長安,這馬車就得散架。

“殿下,這馬車就得這麽駕!不然這老馬兒就會偷懶,它又不像您的雲渡那般聽話。”王垠安随口胡謅。

“這樣啊。”陸懷卿信了這話,她仰起頭向天邊看去,“也不知道阿依木他們現在到哪裏了。”

如果真的有刺客的話,也不知道阿依木會不會受傷。

“不用擔心啦,煙雨樓……”王垠安一時嘴快把不該說的話都給說了。

他見陸懷卿眼裏疑惑,只能硬着頭皮道:“我在煙雨樓裏做過一段日子,也有些認識的人。這次刺殺公主的人沒有煙雨樓的,想來問題也就不大了。”

陸懷卿:“你在煙雨樓做過事?”

“對啊,不過我和傅……附近,就是我身邊那些人不一樣,我從不濫殺無辜的。”王垠安道。

不濫殺無辜?

陸懷卿打量眼前瞧着比傅葭臨還小一兩歲的王垠安,再看他此時笑得意氣飛揚的模樣。

王垠安前世的惡名可不比傅葭臨少。

作為白衣衛的頭子,他親手殺的、吩咐人殺的人怕是能夠将河水染紅。

王垠安見陸懷卿不說話,以為她這是不信,就挑了挑眉:“我真不亂殺人的,我只接護送人的任務,從不接殺人的。”

“要是我姐知道我濫殺無辜,她會怄氣的,我又不敢氣我姐。”王垠安提到“姐姐”時,少年的銳氣都化成了綿綿思念。

姐姐?

陸懷卿可不記得前世王垠安有什麽姐姐。

她記得傅葭臨最寵信他,就是因為這人沒有親朋好友,是正兒八經的孤臣,且手段狠辣決絕,連滅門這種事他都做的得心應手。

傅葭臨手上需要見血的髒活,到最後都是王垠安去做。

“這樣啊。”陸懷卿應道。

但她心裏并沒有相信王垠安的話,這人的狠辣她見過。

傅葭臨雖然也愛殺人,但陸懷卿沒見過他親手殺人。

王垠安不一樣。

陸懷卿想起前世這人除了喜歡罵她“紅顏禍水”,讓她不喜外;宮道上兩人狹路相逢時,王垠安身上的血腥味,也同樣令她作嘔。

他身上有時是若有似無的血腥味,有時是濃得化不開的腥臭味,像是死屍腐肉才會彌漫出的味道。

就像王垠安喜歡罵她一樣,她同樣在傅葭臨一幫狼狽為奸的狐朋狗友裏,最讨厭的就是王垠安。

她實在難以相信年少時的王垠安,居然會是個為了所謂“姐姐”,就不殺人的性子。

“不過煙雨樓名聲臭,公主不喜歡,我也能理解。”王垠安話多,陸懷卿不說話他就自己主動找話,“我認識一個人,他就是只殺人。”

“更确切點來說,哪個任務錢多,他就接哪個任務。”王垠安道。

陸懷卿聽到這話,莫名想到了傅葭臨。

這麽掉錢眼裏的人,讓她不由想起這人,說什麽幫她殺人當作報恩的法子。

想必王垠安口中這人和傅葭臨肯定很是聊得來。

陸懷卿正想要追問,身後卻傳來了傅葭臨的聲音:“王垠安,到點了。”

王垠安立刻扔下辔繩,躲進馬車裏睡覺去了。

陸懷卿也靠着馬車門沿睡着了,這幾日連着駕馬車,她都沒怎麽好好休息。

她已經好久沒有夢到前世的事情了,這次或許是因為王垠安的話,她又夢到了一點關于前世的事。

不過這次不是關于傅葭臨的,而是她對“煙雨樓”的記憶。

前世,阿娜暴斃後不久,她曾去過一次長安。

那時她已經經歷了漠北大亂,也經歷了四處求援,卻杳無回音的窘境。

她開始明白自己的肩上的責任,所以在阿姐要擔起責任撐住漠北的同時,她也承擔了她的責任——她去長安替阿娜斂屍。

當時漠北動蕩,多的是人想要殺她,她不像今生這樣還有傅葭臨和王垠安保護。

那時的她孤身一人來到了長安,她不會大燕話,又擁有一眼就會被認出身份的異族眼瞳。

輾轉兩個月,她才終于在大燕官官推诿下,終于找到了阿娜的骸骨。

她将阿娜的骨灰裝入漠北巫師施過禮的盒子裝好,卻又在那天被長安的摸包兒偷了錢兜。

屋漏偏逢連夜雨,那也是長安夏雨連綿的日子,雨說下就下,讓她都沒有躲的地方。

她想在檐下躲躲雨,不是被這個商販驅趕,就是被那個乞丐推搡,最後她看到了氣派又沒有其他人霸占的一個府邸。

那時她不識字,也不清楚那是什麽地方,她只記得自己真的很冷很餓。

她坐在檐下抱緊膝蓋,淚水混着雨水逐漸浸透她身上有些舊了的錦衣。

在迷迷糊糊間,那座緊閉的府邸卻開了門,它的主人還好心請她喝了一碗姜湯,讓她吃上了家鄉的麥餅。

很多年以後,當她再次回到長安,才從侍女的口中知道那個地方的名字。

那裏是煙雨樓,是長安人人繞道走的晦氣地,裏面住着的都是比猛獸還要兇狠的人。

但到底是先入為主,陸懷卿并沒有那麽憎惡煙雨樓。

相反一提起這個地方,她只會想起,那扇為她而開的門,想起那碗溫熱的姜湯。

“阿嚏——”

陸懷卿打了個激靈,她這才發現自己昏睡間,已經被抱進了馬車裏,身上還蓋着一層薄薄的毯子。

她恍惚地掀開了簾子,見外面青山連綿,雨水如珠簾般掉落人間,激起朦朦胧胧的煙霧。

如果不是傅葭臨仍坐在車轼上架着馬車,她都有種不知道今夕何夕,仿若爛柯人的奇妙感覺。

車檐能替傅葭臨擋住部分的雨,但是到底還是有絲絲飄雨,落在他的眉睫、素衣,和那雙緊緊抓住辔繩指節分明的手上。

他也不在意這雨,他只知道他得快點架着馬車,不然在荒郊野嶺待得越久,越容易節外生枝。

一點小雨而已,傅葭臨早就習慣了。

驀然間,傅葭臨卻察覺到不對勁,因為沒有飛雨再飄落到他身上。

少年停下驅趕馬車的動作,他仰起頭看到了頭上,那片青白色傘布,順着傘布是灰棕的傘柄,然後是陸懷卿纖白如玉的手。

她探出半邊身子,替他撐着傘,眼裏看起來是剛睡醒的霧蒙蒙,懵懂又真誠。

陸懷卿笑開:“我給你撐傘,就不會被淋到了。”

不然正常人,被這樣大的雨淋一整夜,肯定都不會好過的。

“不用。”傅葭臨像是終于下定決心。

他看向陸懷卿:“前面好像有個村子,可以落腳歇一夜。”

陸懷卿聞言愣愣點頭,但她還是沒有收回手。

雖然只剩下最後一點路,但還是不要讓傅葭臨淋雨好了。

這人今日趕了好久馬車,想來也是真的很辛苦了。

“不是說不歇嗎!”王垠安被傅葭臨叫醒。

他耷拉着眼皮,強撐着最後一絲意志絮叨:“傅葭臨,你就是心疼了吧。”

陸懷卿今日沒有駕馬車,她精神還不錯走在最前面,也就沒有聽到王垠安的話。

只有傅葭臨聽到了。

但他這一次沒有反駁王垠安。

他盯着陸懷卿仍舊蹦蹦跳跳的鮮活背影,不自覺莞爾一笑。

剛剛陸懷卿說要給他撐傘時,他的第一反應,确實是陸懷卿撐久了手就會酸。

這……就是心疼嗎?

少年低垂眉眼,像是在仔細思索剛才的心緒究竟是什麽。

“傅葭臨,你們怎麽還不過來。”陸懷卿在前面喊道。

傅葭臨放下心裏的疑惑,立刻向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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