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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子時已過, 崔遐的院內仍舊歡聲笑語不斷,不時還有琴瑟笙鼓聲透過窗縫溢了出去。

“繼續舞,本公子看你們這舞真是越來越不錯了。”崔遐坐在上首, 笑睨着眼前這些府妓。

等今夜待派去的人得了手, 他就能抓住陸懷卿的把柄了。

至于安給江蓠師姐的那個罪名……江蓠師姐的頂頭上司和同僚裏多的是他們崔家的人,還怕這事能不成功嗎?

崔遐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卻發現歌舞已經停了下來。

“繼續啊?”崔遐道。

但那些原本正在跳舞助興的舞姬們停下了舞步,他聽到了一陣有力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

“啊——”

只見一個血淋淋的人頭被人扔進屋內, 舞姬們尖叫着躲避。

那顆人頭“咕嚕咕嚕”滾了一陣,才在崔遐的案前停下。

崔遐順着那蜿蜒的血跡看過去,看到傅葭臨提着沾了血的劍, 向他一步步走來。

他辨認了好一會兒的, 才認出這就是今日給他出主意,讓他陷害陸懷卿的那個門客。

“五殿下……你這是做什麽?”崔遐不住往後躲。

他看着傅葭臨平靜的目光,寒意卻從腳底一路爬上指尖。

他很确定傅葭臨,肯定是知道了今日他派人去殺陸懷卿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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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葭臨, 這是崔府!你敢動我, 我爹不會放過你的!”崔遐試圖吓退傅葭臨。

但傅葭臨的神色不變,他握緊了那把劍的劍柄,揚起手就要對着他的頭砍下。

崔遐匍匐着,抱住傅葭臨的腿哀求:“五殿下……不不不,表哥,我們是一家人啊。你要是殺了我,外面的人肯定會非議你的……”

“表哥,表哥, 我求你!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崔遐感受到傅葭臨的劍破空時淩厲的劍風,吓得說着颠三倒四的話。

傅葭臨卻在劍已經落在這人脖子上的剎那收了力, 他俯身盯着眼前的崔遐。

崔遐說得對,這人留不得是真的,但崔遐如果死了,陸懷卿一定會懷疑他的。

陸懷卿就會知道,他是個連親表弟都說殺就殺的人。

說不定還會覺得他就是個冷血薄情、六親不認的怪物。

崔遐看到傅葭臨被他的話打動了,心下松了口氣,卻沒想到下一剎那,傅葭臨的劍就将他的小指剁了下來

“這次是割你的小指,若有下次,就不只如此了。”傅葭臨收了劍。

本朝官員的征用不僅講才華,同時也看重儀容姿貌。

崔遐此番被他斷了手指,日後也不要想再有什麽好前途了。

但崔遐不敢多言,捂着血流不止的手道:“多謝表哥。”

傅葭臨扔下一句“不準将今夜的事傳揚出去後”,就轉身大步離開。

崔遐望着傅葭臨的背影,眼裏全是怨毒神色。

“來人,把這些賤\人全都拉出去亂棍打死。”崔遐惡狠狠道。

他看着那些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眼神愈發陰險起來,就像一只陰溝裏的老鼠。

“不……将她們都給我賣進平康坊去!”崔遐目露兇光。

另一頭的傅葭臨出來後,王垠安調侃道:“今日殿下怎麽手下留情呢?”

依傅葭臨斬草除根的性子,他從前絕不會有任何心慈手軟。

可今日他不僅放過了那個崔府的殺手,還沒有取了崔遐的性命。

這可不是傅葭臨的作風。

“哦,我知道了,殿下是怕公主誤會您吧。”王垠安想起今日傅葭臨送的那支簪子。

今日白日剛從謝府離開,傅葭臨就火急火燎地去了南市的珍寶閣挑東西,不過挑來挑去都不滿意。

最後,還是他點撥了一下,這人才想起他家中有從前陛下賞賜的奇珍異寶。

傅葭臨冷着臉,掃了他一眼卻沒有否認。

“啧——果然是愛情使人盲目。”王垠安忍不住咋舌。

殺人時都從不手抖的人,此刻卻停下了擦劍的動作。

他擡頭,望着天上的皎潔的明月:“不是愛。”

任何東西一旦沾染讓愛\欲都會變得令人作嘔。

傅葭臨很肯定他對陸懷卿不是愛。

他看到的愛都是獨占的、極端的,是就算得不到也要把對方綁在身邊,折磨到彼此怨憎的。

但……他不想。

陸懷卿笑起來很好看,他想她永遠笑着、永遠不谙世事。

“好好好,您說不是就不是,行了吧。”王垠安放棄勸說。

就傅葭臨現在這個階段,誰來提醒他都沒用。

他那扭曲到極致的認知,不是自己三言兩語就能糾正過來的。

王垠安:“你今日有沒有替江蓠那小子說話啊?”

傅葭臨進去那麽久,想必應該不會只是為了陸懷卿一個人……吧?

“為何要替他說話?”傅葭臨道。

王垠安:“不就是順手的事嗎?”

“我不喜歡多管閑事。”傅葭臨垂眸。

王垠安看傅葭臨這樣,忍不住腹诽。

那這人怎麽又願意來幫陸懷卿呢?

就這樣了他還不承認自己是喜歡陸懷卿,真是全身上下嘴最硬。

“你進戶部的事,我已經安排妥了。”傅葭臨被王垠安探究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主動換了話頭,“你先從主事做起,等你站穩腳跟,我會把你扶到侍郎的位置。”

王垠安聽到傅葭臨的話,放下剛才的探究,“撲通”跪下:“多謝殿下!”

“你曾救我一命,這也算……報恩。”傅葭臨很不習慣“報恩”這樣的詞。

師父說世間一切都是利益交換。

七歲時,他為同是兵人的師弟所傷,躺在冰天雪地裏奄奄一息。

是王垠安給他送了半碗米粥,讓他熬過了那個滿長而難熬的冬日。

多年以後,王垠安找到他,求他看在這件事上,給王垠安謀個官職,他也應下了。

那時他只覺得這是交換,他的命換一個戶部侍郎的位置,不多不少正好夠了。

只是,他也沒想過,漠北之行,會有個小姑娘像太陽一樣溫暖他陰冷的世界。

也讓他知道這不是利益交換,這是應當是報恩。

“殿下言重了。”王垠安聽到這話驚訝挑眉。

這陸懷卿是給傅葭臨下了什麽迷魂湯,這人如今連“報恩”這種話都明白了。

“可是,那崔遐不敢找公主的麻煩,恐怕更不會放過江蓠了。”王垠安擔憂道。

那個酸儒生雖然話多,還天真單純到可笑。

但這一路相處,他也不讨厭那人,也不想看江蓠倒黴。

傅葭臨語氣依舊平淡:“與我何幹。”

王垠安這下也不再勸阻。

也對,傅葭臨他本來就是個冷漠的人。

如今在陸懷卿的影響下有了幾分人氣,可惜,歸根到底,傅葭臨還是那個是傅葭臨。

只是陸懷卿成了他唯一的例外。

-

“聽說了嗎?崔小公子的小指斷了,聽說是他騎馬時不小心被缰繩弄斷的。”

“活該!要我說啊……”

幾個侍女在閑談,陸懷卿此時剛睡醒午覺,正是閑得慌的時候。

她伸了個懶腰,懶洋洋看向她們:“你們說什麽呢?”

其中一個侍女把崔遐的遭遇告訴了陸懷卿。

她聽完侍女的話,明白這事肯定和傅葭臨脫不了關系。

“娘子,是覺得那崔遐可憐嗎?他才不值得同情,我有個姐妹在崔府伺候他,結果前幾日突然就沒了音信。”侍女壓低聲音,“世人都說這崔家小公子好,可要我說,他背後指不定多壞呢!”

陸懷卿搖頭。

她一點都不同情崔遐。

那人的計謀一旦得逞,漠北和大燕勢必會陷入戰火之中,到時候就算拿崔遐的命都抵不了。

“只是斷了小指嗎?”陸懷卿問。

見侍女們點頭,她心中的疑惑越發深了。

那夜傅葭臨說會給她一個交代的時候,她還以為傅葭臨會殺了崔遐。

畢竟,傅葭臨前世連親哥都殺,更別提一個表哥……

“他和前世當真是不一樣。”陸懷卿小聲喃喃。

她走進屋內,又打開前幾日傅葭臨送她的栀子花簪子瞧了瞧。

栀子花的花瓣舒展逼真,上面作點綴的珍珠也圓潤可愛,确實是一支很漂亮的簪子。

她對着鏡子将這支簪子別到發間。

這時候的傅葭臨一點也不讓人讨厭……甚至,有點讨人喜歡。

“公主,有人找您!”有小厮氣喘籲籲跑進來道。

陸懷卿聽這人語氣很急,沒來得及把簪子取下,就跟着他向府外而去。

“是個青樓女子,說是江公子蒙難,請您去平康坊一趟。”小厮解釋。

江公子?江蓠?

陸懷卿沒想到又會是這人……她來長安以後,不知道幫了這個江蓠幾次了。

前世江蓠作為傅葭臨的心腹太監,在皇宮裏對她很是關照,在她和傅葭臨鬧崩後也從未克扣過她什麽。

但這些恩情,陸懷卿這幾次相助,早就算是還幹淨了。

她知道為了漠北,就不該多管閑事,再去摻和這些大燕人的恩恩怨怨。

可是……

陸懷卿閉了閉眼,下定決心,給那乞兒塞了一粒碎銀:“帶路!”

前世阿娜就說她的性子太過良善會吃虧,但陸懷卿實在做不到無動于衷。

別說是和她認識的江蓠,就算是不認識的人,她也會盡力去幫的。

陸懷卿心裏也很是緊張。

江蓠得罪了崔遐,那今日的事,是不是也會是崔遐挑起的呢?

她不想在長安樹敵,但眼下這個敵人又不得不樹。

“公主不進去嗎?”帶路的乞兒問道。

陸懷卿望着樂坊的牌子踟蹰,最終下定決心,卻有個人擋在她身前。

傅葭臨不知何時來的,他望向她滿眼疑惑:“為什麽要多管閑事呢?”

江蓠死不死,江蓠的師姐死不死,跟陸懷卿有什麽關系,她究竟為何要屢屢救一個不相幹的人?

“不是多管閑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們大燕人不也這麽說嗎?”陸懷卿道。

傅葭臨還是不理解她的意圖,但他沒有再阻攔陸懷卿,只是跟在她身邊。

兩人剛進樂坊就看到江蓠從二樓的樓梯滾了下來,陸懷卿連忙跑到江蓠的身邊。

“喂,酸儒生,你還好嗎?”陸懷卿搖了搖像是昏死過去的江蓠。

血水順着江蓠白淨的額頭滾落,他那平日裏雖然老舊但總是洗得幹幹淨淨的長衫,此刻沾滿塵土,看起來狼狽至極。

陸懷卿用手帕幫他捂着傷口,卻聽到一個男聲:“不是很傲嗎?”

“我告訴你,有我們崔家在一天,你就永遠別想參加科舉!”崔遐站在二樓的雅間窗前,像俯視蝼蟻般看着江蓠。

大概是隔了太遠,他也沒看清陸懷卿和傅葭臨兩人。

“崔遐,你不許動我師姐……”江蓠掙紮着仰起頭。

陸懷卿這才發現江蓠的嘴裏也在淌血,他受的傷太重,以至于說話都像是用盡了全力。

“你最好殺了我,不然……我遲早會讓你生不如死。”江蓠微微笑着。

少年本來清澈又愛笑的杏眼,在此刻被陰郁、不甘、憎惡填滿,像一只被逼至絕境亮出爪牙的猛獸。

眼前的江蓠,和陸懷卿記憶裏那個陰沉的九千歲江德忠逐漸重合。

或許……前世想做聖人的少年,也是被長安這些所謂的權貴們,一點點剝離傲骨和清明。

最後,酸儒生成了他自己都厭惡的蠅營狗茍之輩。

“崔……”陸懷卿起身想和崔遐打一架,傅葭臨卻擋在了她身前。

那個不讓她多管閑事的人,在此刻擡頭向二樓望去:“崔遐,你說什麽?”

樓上的崔遐臉色大變,像是完全沒想到傅葭臨會來。

“我沒聽清,你再說一次。”傅葭臨面色平靜。

姍姍來遲的王垠安聽到傅葭臨的話,忍不住“啧”了一聲。

說不多管閑事,結果為了陸懷卿還不是管了。

傅葭臨還真是……真會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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