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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夜深, 謝府的松風院內燈火仍明。
“江氏一案,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布局的?”陸昭質問謝慈。
他一回長安就聽說了江逾白徒弟的事,他很快就猜到了這是謝慈的手筆。
謝慈被陸昭點破也不見害怕心虛, 只是默默飲茶, 垂眸翻看手裏的詩詞集。
半晌,他終于看完最後一行, 才合上書頁。
“怎麽猜出來的?”謝慈輕笑。
“你假借我的名義,從白衣衛拿走了“夜半”送到崔家。若不是我覺得事情不對, 特地去核對了“夜半”的數量,連我都差點被你糊弄過去!”陸昭道。
那“夜半”無色無味,只要一點就能奪人性命, 在白衣衛都沒有幾人知道, 更不要提用來殺人。
這些年陛下授他白衣衛正使一職,他卻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可偏偏這件事又是謝慈做的。
當年陸家被彈劾,是謝慈伸以援手救了陸家,陸昭絕不可能向陛下檢舉謝慈。
“從蘇爾送信給崔婉, 說陸玠還有女兒起那日就設下的。”謝慈淡淡道。
陸昭:“為什麽?你既不像是想除掉崔家, 也不像是想真的殺掉那兩個姓江的。”
謝慈這一局究竟是為了什麽?
“因為識微喜歡太子,她想嫁給她。”謝慈起身,仰頭望着天上的明月,“崔婉肯定想讓太子娶陸懷卿,補償她對陸家,尤其是陸玠的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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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想借此事削弱崔家,讓崔皇後為了權力不得不和謝家聯姻?”陸昭覺得不對,“那你為何又要将阿卿攪和進來?”
“因為我需要讓陛下也忌憚陸懷卿和漠北。”謝慈道。
只是他沒想到陸懷卿這次沒有被拽下來。
“你瘋了!阿卿可是二公子的女兒!”陸昭驚道。
謝慈擡眼, 眼裏像是不解:“我這是在幫她。不然以崔婉的性子,她就算是讓陸懷卿給太子做妾, 都不會放棄的。”
必須得讓陛下忌憚陸懷卿,同時讓崔家不如往日煊赫,崔婉才會放棄她那些瘋狂的想法。
“猜到的聰明人又不只你一個。”謝慈對着清風道,“既然來了,就出來見一面如何?”
“五殿下!”陸昭震驚。
這人不是從不多管閑事的嗎?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傅葭臨看向謝慈:“先生請我來的。”
今夜他送陸懷卿回謝府,才走沒幾步就看到謝相的人往陸家去了。
加上這幾日查案時發現的一些事,傅葭臨輕而易舉就把這一切串了起來。
“故意放出有殺手要刺殺陸懷卿的消息,故意設計江蓠在上京路上與我們相遇,在江蓠入京後又讓他與謝公子相識并得罪崔遐,還特地用了白衣衛的毒藥引我前來……”傅葭臨細數謝相的所作所為。
“今夜故意露出破綻引我前來……謝相,你想做什麽?”傅葭臨這次沒有再喊謝慈先生,冷冷盯着眼前笑得和善的男人。
謝慈:“五殿下今日匆匆前來,是因為成了我的棋子憤怒,還是因為保護不了喜歡的人而恐慌。”
傅葭臨和他這位名義上的老師對視較勁,兩人都沒有說話。
“你……”陸昭看到眼前的少年将一袋東西扔到他們面前。
被血水浸透用來包裹的布松松垮垮散開,露出裏面髒污血腥的耳朵。
若不是陸昭和謝相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尋常人只怕看一眼都會惡心想吐。
“這次白衣衛勾結外人的人都在這裏,還請正使大人過目。”傅葭臨将目光移到陸昭身上。
陸昭這才明白傅葭臨已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把他涉及這件事的親信全除了。
他勃然大怒:“你居然敢……”
“有何不敢?”傅葭臨摩挲着手中的劍柄,上面的血還沒有徹底幹涸,“此次的事,我未盡數禀告父皇。”
陸懷卿暫住謝家這些日子的恩情,也夠和這件事相抵了。
“不過陸大人弄丢毒藥的事,我已經禀告給了父皇。”傅葭臨撂下這句話轉身就走,“明日,陸大人就不是正使了”
“等等。”謝相道。
他安撫住氣得想要拔劍,卻又礙于傅葭臨身份不敢動手的陸昭,走上前看向傅葭臨。
“殿下,活在長安難免不會成為他人的棋子。”謝相笑得很是和藹,還真像一位為晚輩提建議的長者。
“五殿下,難道不想做那個執棋的人嗎?”
傅葭臨的身形果然一僵。
謝相蠱惑道:“今日大殿之上,陛下一言就可決人生死。殿下就算不心動,但……若是有一日,能手握住這樣的權力來保護在意的人呢?”
早秋的風将院中的菊花吹得招展,花瓣片片輕顫,心緒難平。
傅葭臨不說話,謝相也沒有多說,只是含笑等着這人的回答。
這也是他這一句,第二想做的事情。
“大人!”院門口仆人突兀的聲音卻打破了一切。
“不是說不許打擾嗎?”陸昭訓斥道。
下人道:“是大娘子來給謝相送點心來了。”
主君說過若是大娘子和二公子來,不論何時都定要通傳。
下人的這句話卻讓傅葭臨清醒了過來,頭也不回的走了。
謝相吩咐人把謝識微請過來,負手看着傅葭臨離去的背影。
“你原來還有撺掇五殿下奪位的心思?”陸昭臉色煞白,“可是太子殿下不也是你的徒弟嗎?”
若只是為了帝師之位,謝慈何必铤而走險這麽做。
見謝相不答話,陸昭道:“你這樣做,萬一五殿下同陛下說……”
“他不會。”謝相回想這人剛才的舉動,“他有欲/望了。”
就算是再純潔真摯的感情,只要偷心挑撥都能被利用。
從前謝慈沒找到,但現在他找到了——
傅葭臨的求不得是陸懷卿。
離開謝府後,傅葭臨在謝府後的小巷裏被人纏住。
他望着眼前的謝府侍女:“我說了,不用謝我。”
這侍女的妹妹被崔遐活活打死。
她剛得知他為了江心月一案查到了崔府頭上,就第一個跑到白衣衛和他說了謝慈私下見了崔應的事。
若不是她透露消息,傅葭臨也不能如此及時得知謝相把“夜半”給了崔應。
“多謝殿下大恩,奴婢卑賤之軀,我妹妹在那崔遐院裏死得不明不白。若不是您,我妹妹怕是死不瞑目了。”侍女搖頭。
她們這種人,被賣作奴婢,律法雖說不可随意打殺,可是那些貴人哪個把她們當人看?
就算傅葭臨不是好心,但确實算是幫了她。
侍女跪在地上給傅葭臨磕了幾個響頭。
“我說了,不用謝我。”傅葭臨語氣生硬道。
他本就不是真的想幫這些人,一切都只是為了陸懷卿而已。
但這人向他道謝的話——傅葭臨雖不喜歡,卻也并不讨厭。
傅葭臨不想在這裏耗時間一個躍身,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裏。
侍女驚訝于傅葭臨地身手,但她還是朝着明月的方向行了大禮。
“秋芙,那是誰?”
這侍女回謝府後回陸懷卿的院子,卻被剛給謝相送完點心的謝識微看到了。
秋芙瞧了瞧道:“好像是公主身邊的夏月。”
“娘子,你看,可要奴婢去查一查?”
謝識微垂眸思索了一會兒,片刻後搖頭:“不必了。”
“今夜你看到夏月的事,也不要同任何人說。”謝識微目光晦暗,加重了語氣,“尤其是父親和他身邊的人。”
“是。”
-
江心月的案子完了以後,陸懷卿陷入了很長一段無所事事的日子。
傅葭臨升職成了白衣衛正使,王垠安也進入了戶部,這兩人新官上任都忙得腳不沾地。
如果不出意外,王垠安會和前世一樣成為傅葭臨造反的錢袋子。
唯一的不同就是江蓠。
他和他師姐是親姐弟明算賬,他為了在長安活下去,在平康坊找了份事兒做——為那些歌姬舞妓們寫碑文。
“你可別看不起她們,這些姑娘給錢大方,人又漂亮又爽快,比那些高門貴公子好得多。”這是在樂坊喝得微醺的江蓠親口講的話。
陸懷卿聽到時嘴角抽了好幾下。
她發現自從崔遐一事後,江蓠這酸儒生就變了許多。
他終于不再日日把“君子”挂在嘴邊,還學會了飲酒,每日在平康坊大大小小的樂坊裏喝酒寫碑文。
陸懷卿覺得這樣也不錯。
那些賤籍出身的女子,有點才華的文人嫌棄她們,縱有千金也不大願意為她們寫身後碑文。
而江蓠既有才華,又缺錢,和這些人算是一拍即合。
陸懷卿坐在樂坊裏,吃着蒲桃聽樂姬彈琵琶,而江蓠就在旁邊寫碑文。
她忽然瞧見了外頭的街上在裝點什麽東西,連河上畫舫都裝點上了燈籠。
不對啊,這長安晚上有宵禁,點這麽多燈籠作甚。
陸懷卿問了問彈琵琶的姑娘,那小娘子柔柔一笑:“明個兒是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
陸懷卿手裏沒吃完的蒲桃“啪”的一聲掉進玉盤裏。
她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如果前世她沒和傅葭臨鬧翻、如果傅葭臨沒有用假死誘敵、如果她沒有被那一杯毒酒毒死的話——她原本和傅葭臨是約定好中秋出去玩的。
她總是下意識會回避前世死時的慘狀。
畢竟,那樣像被搗碎五髒六腑的疼痛,她做了那麽多年孤魂野鬼才漸漸忘卻,自然不想再記起。
今生乍然想起那些令人不高興的事,她覺得嘴裏清甜的蒲桃都變得苦澀起來了。
“酸儒生,我先走一步啦!”陸懷卿起身。
她不願意在旁人面前露出她脆弱的一面。
陸懷卿在馬車裏,回想前世和重生之後的事。
傅葭臨這一世沒有像前世那般瘋癫不講理,也沒有和他兄長有什麽争鬥……甚至,還能說句兄友弟恭。
那會不會前世那些事不是傅葭臨做的呢?
陸懷卿很快否決了這個想法。
在端午那夜惹怒傅葭臨後,她不是沒有試圖緩和過兩人的關系。
可是那段是日子傅葭臨總是不見她,到後來還把她圈禁在了瑤華宮。
有次她做了噩夢醒來,就看到一道黑影坐在她的床邊,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披頭散發的傅葭臨。
他的臉蒼白到有些不像活人,只有嘴唇像是染了血般的紅,詭異又瘆人。
“陛下,那日是我不對。”陸懷卿主動低頭認錯。
傅葭臨偏過頭看她,問的問題卻是她意料之外的話:“你聽說過朕弑父殺兄的事嗎?”
傅葭臨這不是廢話嗎?他弑父殺兄的事在長安沒人敢議論,但早就在他們漠北傳遍了。
但陸懷卿不敢亂說,她死了事小,不能讓漠北跟着她滅亡。
她瞧了瞧傅葭臨良久,才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很小聲的安慰他:“臣女不信這些話,陛下英明神武……”
“不。”
陸懷卿也不知道這句話哪裏激怒了傅葭臨,他突然伸手攬住她,靠在她的耳邊道:“先帝是被朕一劍殺死的,朕的皇兄也是被朕一杯鸩酒毒死的。”
“他們擋了朕的路,就只能去死。”傅葭臨和她的動作像是情人低語,說的話卻讓人毛骨悚然。
“朕沒有什麽苦衷,如你所見,”他的手落在她纖細的脖子上,眼裏映着殿內的燭火,照盡他眼底的癫狂:“朕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所以,你也……”傅葭臨摩挲着她的脖頸,他指尖的涼意讓陸懷卿懷疑他是想掐死自己。
陸懷卿當時只知道她不想死。
人在害怕到極點時,總是能做出自己都無法想象的事情。
她吻住了傅葭臨,伸手去撩撥他的衣襟。
而他卻在呆愣片刻後,用力推開她,用一種她看不懂的複雜眼神盯着她。
第二日,傅葭臨就去西巡了,沒幾日他遇刺的消息就傳入了長安。
陸懷卿在馬車裏颠簸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和前世的傅葭臨比起來,還是這輩子的他好相處些。
不過,她那時候也是真膽子小,要是如今的她直接和傅葭臨打一架算了。
說不定,以傅葭臨那個陰晴不定的性子,還會覺得有趣反而不殺她。
陸懷卿掀起車簾,看到了長安城街上的變化。
前世,在傅葭臨心情好不發瘋時,教她的節氣歌裏有提到過。
這是大燕的風俗“走月”,八月十五這日大家會漫步長安、執子之手共沐月華,或登樓觀月,又或乘船撈月……
總之,風雅的大燕人給八月十五賦予了特殊的含意。
這日算是男男女女難得能見面的日子,雖不像七夕和上元節那般能夠一起賞花燈,但好歹能見幾面。
陸懷卿突然想到一個絕妙的點子,她掀開簾子喊雲安:“你去和五殿下說,就說我明日邀他一起賞月……”
雲安還沒來得及回答,反而是隔得遠的夏月立刻應了:“主子我去!”
小姑娘動作夠快,陸懷卿和雲安都沒反應過來,她就已經跑沒影了。
陸懷卿還沒有說完啊,還有一句“她堂姐也在”。
算了,傅葭臨如果不答應,她就再讓人跑一趟得了。
萬一他答應了,到時候發現她堂姐也在,豈不是意外之喜!
陸懷卿覺得她這個決定沒有錯。
傅葭臨前世怎麽成那個樣子的她不清楚,但一個人如果有妻有子還娶到了心上人,怎麽都不會變成瘋子吧?
而且他這輩子還不瘋,從江心月的事也能看出他還挺熱心腸的。
不然陸懷卿也不會想撮合他和她堂姐。
夏月很快來回了話,說是傅葭臨應下了這件事。
陸懷卿卻沒想到堂姐拒絕了她的提議,有些愧疚道:“阿卿,我明日要進宮看崔皇後,恐怕不能同你和五殿下一起去了。”
“好,那堂姐好好玩。”陸懷卿點頭。
她忍不住慶幸今日夏月沒說她堂姐要來的事,不然傅葭臨明日肯定會很失望。
陸懷卿不太在意明日的約會,只将它看成一次普通出行,傅葭臨卻從聽到消息後嘴角就忍不住笑。
他不知道和人相會該怎麽做,就在白衣衛裏着人打聽了一圈。
在整個白衣衛官員都知道他要去約會後,他終于總結出了三點。
第一,要好好打扮;第二,要早些去,不能讓人久等;第三,掏錢要大方。
十五這日,傅葭臨如往常般,雞鳴時就起了床。
他盯着衣櫃裏的衣裳,一件件都試了,又一件件換下。
“好看嗎?”傅葭臨問王垠安。
難得休沐還被拖來幫挑衣服的王垠安不住點頭:“好看、好看!”
這既是敷衍之語,也是王垠安發自內心的話。
傅葭臨少年清瘦的挺直身板,穿什麽都好看得很。
就是這人絲毫沒察覺到,還要特地來折磨他。
傅葭臨最後還是決定穿一身緋色的圓領袍,他記得陸懷卿喜歡紅色的,這件和她站一起不會格格不入。
“你去哪裏啊?”王垠安發現天剛蒙蒙亮,傅葭臨就向外走去。
他道:“等陸懷卿。”
辰時三刻,傅葭臨就到了陸懷卿和她約定的石板橋旁。
午時,下了小雨,早秋泛着寒意的雨把他衣裳的邊角沾濕,他找了處檐下躲雨。
傅葭臨盯着如斷線珠簾的雨絲,不由慶幸陸懷卿和他約的酉時見面,這樣她的裙擺就不用擔心被濡濕。
未時雨停,傅葭臨靠着牆開始等。
他等了好久,都等到酉時了,其他小郎君和小娘子都相攜相游去了。
他的目光落在青石板上的積水,眼裏的期待漸漸淡去,心裏開始被一些奇怪的想法填滿。
如果他大權在握,是不是就能讓陸懷卿永遠陪着他。
讓她永遠只能看到他,不論何時何地,都能與他……
“傅葭臨!”
明亮的女聲像天光劃破烏雲,終于照在了傅葭臨身上,他心裏淅淅瀝瀝的小雨才終于停下。
她氣喘籲籲,給他遞了一串糖葫蘆:“抱歉,買糖葫蘆的人好多啊……久等了吧!”
“你什麽時候來的啊?”一身青綠襦裙的小姑娘偏過頭看他。
她頭上發繩的鈴铛跟着作響,叮叮當當落在他心裏。
傅葭臨搖頭:“剛來。”
他的手捏住還沒幹透的袖子一角,不想讓眼前高興的小姑娘發現他的謊言。
“只比你早一點點。”傅葭臨面不改色地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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