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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可能是入了夏的緣故, 天氣好像格外燥熱,陸懷卿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傅葭臨的手:“好啦,你剛醒, 得多休息休息。”

傅葭臨放開了陸懷卿, 但他依舊垂眸看着眼前這個人。

有了那些屬于前世傅葭臨的記憶,他幾乎可以确定陸懷卿也重生了。

從前那些他不得其解的問題, 在此刻都迎刃而解。

不論是陸懷卿起初的又害又怕,還是後來她偶爾露出的悲傷神情。

但傅葭臨看着陸懷卿明媚陽光, 和前世那個內向孤僻的她全然不同的模樣。

兩人之間,偶有風吹過,在長久的對視後, 傅葭臨終于移開目光。

他還是不說了。

傅葭臨意識到如果陸懷卿知道他也擁有前世記憶, 恐怕就不會像如今這般對待他。

陸懷卿不知道傅葭臨目光的含義,錯以為他是昏睡太久不免有些恍惚。

她就故意挑着好事和傅葭臨說,希望能夠讓傅葭臨高興些許。

她道:“陛下昨日已經打算封你為翊王了哦!”

翊者,輔佐也。

這一聽就知道皇帝這是肯定他在除謝慈、崔應等人中的功勞。

不僅如此, 陛下還将最富庶的南州劃給他作了封地, 甚至恩準他可以等及冠後再去封地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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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王啊……”傅葭臨喃喃。

陸懷卿覺得奇怪:“這不是好事嗎?你怎的看起來不開心啊?”

“沒有,我很開心。”傅葭臨撒謊比之前更為熟練。

有了前世記憶的他,知道父皇是又想打算拿他做皇兄的磨刀石。

前世的他起初只是沒有自己的想法,父皇将他扶到位置,他就做什麽。

只是後來在一次次朝堂不見血的争鬥裏,他開始喜歡上了那種感覺——

那種淩駕于所有人之上,随意左右他人生死的快感。

在你死我活的政鬥裏,他如父皇和謝慈所期望的那樣, 長成了冷血無情、暴虐殘忍的模樣。

只是……

“傅葭臨,你封地在南州的話, 可真是太好了!”陸懷卿興奮的話打斷他的思考,“南州離渤海、嶺南、蜀中都近!”

“雖然沒有被封到肅州,但是南州的話,我們就能一起去玩了!”陸懷卿滿眼期待地和傅葭臨比比劃劃。

“我倒要去嘗嘗蜀中辣能有多辣!”

……

她的眼裏映着夏日明亮的晨光,充斥着對未來的無盡期許。

陸懷卿好像總有一種能力,一種能把無趣的日子,變得讓人眷戀和不舍的能力。

傅葭臨聞言輕笑點頭:“好,我們到時候一起去。”

父皇或許還想像前世那般,讓他成為皇兄的磨刀石,但他這次已經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

他對那個高高在上、擁有一切的帝王傅淮的生活不感興趣。

這一次他只想做傅葭臨。

做游俠天下、和陸懷卿一起慢慢變老的傅葭臨。

陸懷卿笑道:“那就說定了!”

“唔……對了,該上藥了!”陸懷卿抱着懷裏的藥罐漲紅了臉,“你、背過去!”

傅葭臨也是一愣,随即伸手去拿陸懷卿手裏的藥罐。

他解釋道:“我自己來就好。”

“我、我……你!”陸懷卿結結巴巴半天都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

她猛地抱緊手裏的藥罐,不讓傅葭臨得手:“你害羞什麽啊?這幾日,都是我幫你上的藥?”

傅葭臨沉默。

他除了耳根子有點紅,別的地方瞧着并無不妥——

倒是陸懷卿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你真的可以?”傅葭臨問。

“那當然!不許小瞧我!”

小時候她雖然沒挨過爹娘打,但沒少為了朋友們打架。處理傷口什麽的,她最在行了!

傅葭臨默默躺下,露出後背給陸懷卿,他還是有些歉意:“對……”

“不許說‘對不起’‘辛苦了’!”陸懷卿呵止。

傅葭臨不懂禮貌時氣人,可是他懂了禮儀什麽的,又實在是太過于有禮了些。

“我還得多謝你幫我擋了那一箭。”陸懷卿道。

她也沒想到陸昭到最後,會成為那個放暗箭的人。

“小事罷了。”傅葭臨輕聲道。

陸懷卿一邊小心将冰涼的藥膏塗到傅葭臨身上,一邊道:“既然如此,幫你上個藥也是小事啦。”

傅葭臨垂眸,長如鴉羽的睫毛遮住眼裏的滿足。

還是要謝謝的。

但他沒有将話說出口。

傅葭臨好像明白了小時候看到王垠安有家人送藥,他在檻外看到時心裏的想法是什麽了。

那或許就是近乎嫉妒的情緒。

謝慈沒教過他人倫情義也是好事。

不然恐怕那時,他就該憤世嫉俗,恨不得毀掉整個人間。

但他沒有,還有幸在多年後,等到了會溫柔問他“疼不疼”,給他小心細致上藥的人。

“陸懷卿。”傅葭臨突然道。

被喊到名字的人,抹藥的手一頓,“怎麽啦?”

“我突然覺得……”傅葭臨認真道,“上天待我不薄。”

可能是藥膏裏有安神的成分,陸懷卿聞久了這味道,都不免有些暈乎乎的感覺。

在聽到傅葭臨這話時,她更是渾然道:“那自然,不然你能遇到我?”

她将藥罐蓋緊,又洗了洗手,才蹲下和傅葭臨四目相對:“傅葭臨我從小運氣就很好。”

“所以?”

陸懷卿握住他指尖泛涼的手:“所以,以後你和我一起,上天只會待你更好!”

“你難道不信?”陸懷卿眯了眯眼。

傅葭臨聞言搖頭:“我信。”

夏日的蟬鳴很聒噪,但傅葭臨卻從未覺得如此安心過。

讓他不免妄想,時間如果永遠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

“陛下,五殿下到了。”高安道。

“讓他進來吧。”

傅葭臨走上紫宸殿,在場的人不只父皇,還有禮部和幾位重臣——謝慈倒臺後,皇帝将江映扶到了丞相的位置。

這也是自江逾白後,大燕第二個平民丞相。

傅葭臨知道從這以後,他的父皇的功績将比前世更加顯著。

如果沒有前世的記憶,傅葭臨或許會當真有幾分崇敬他的父皇——

然而,他有那個傅葭臨的記憶。

他知道他的父皇做過的龌龊事,便只覺得眼前人惡心。

皇帝:“淮兒,這次你救駕及時,朕已經打算封你做翊王了。”

“兒臣謝父皇隆恩。”傅葭臨跪下叩首。

皇帝又随意稱贊了他幾句,當着群臣和剛忙完春耕諸事的太子。

可惜太子并沒有如他期望的那般露出嫉妒。

他便又開口道:“不過,淮兒做事還是不夠妥當,平日裏還是該多向太子學才是。”

太子和群臣聽到這話面露奇怪和同情的神色——

那日的政變,倘若不是五殿下來的及時,恐怕謝相的計謀還當真能成。

結果,轉頭陛下竟對五殿下說這樣的話?

“是,皇兄做事周全,兒臣會多向皇兄學習。”傅葭臨不悲不喜。

這樣的事情他太熟悉,不論是今生還是前世,父皇總是引導他去嫉恨皇兄。

皇帝見傅葭臨沒有什麽反應,就揮手讓其他人先退下。

“吏部已經算出了好日子,你的封王典禮就定在了下月初一。”皇帝道。

“多謝父皇。”傅葭臨仍舊是不冷不熱的态度。

但這并不是皇帝想要看到的東西,他繼續道:“你在逆賊謝慈一事的能力,朕是看見了的。”

“朕看這次韓佑在虎贲軍,好像威望有些過高了。”皇帝道。

韓佑是謝知寒的副将,同樣也是太子門下的人。

傅葭臨眼皮也不擡:“兒臣以為韓副将在虎贲軍中待了多年,加之此次是救駕,能夠及時趕到乃是平日将軍治軍嚴明的功勞。”

他故意裝作不知皇帝的意思。

“淮兒,”皇帝突然開口,“謝慈已經被朕下令腰斬了。”

傅葭臨不知道父皇為何要突然提謝慈。

但下一刻,他又聽到皇帝輕笑:“那個漠北公主,你好像很是在意啊。”

傅葭臨最擔心和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他張嘴想說話,卻被打斷:“不要說那些假話,你若是不在意,等會兒就把這杯毒酒端去給她。”

高安端上來一杯毒酒,等待他的選擇。

見傅葭臨果然愣住,皇帝朗聲大笑了幾聲,按住少年清瘦的肩膀:“淮兒,你是朕的兒子。你想的是什麽,朕一清二楚。”

“想得到什麽,就要失去什麽,這樣的道理,你都不懂嗎?”皇帝問。

說完這話,他就好整以暇,等傅葭臨答應他。

如他所料,半晌後,傅葭臨道:“父皇,兒臣明白了。”

他将那杯毒酒端起,然後盡數傾倒到地上。

“我選陸懷卿。”

皇帝颔首:“不愧是朕的兒子,當真和朕一樣情深意重。”

傅葭臨:“兒臣今日的傷尚未好全,請父皇準兒臣回府休養。”

“你退下吧。”

從皇宮離開的路上,傅葭臨看到了一灘血肉模糊的屍體,想來就是剛被處以腰斬之刑的謝慈。

還有被宮女攙扶着說不出話的母後——他不用想,就知道父皇肯定是讓母後親眼去看了謝慈的死。

他的父皇不僅會挑撥離間,還擅長殺雞儆猴。

他還沒靠近,就被母後瞪了一眼,她咒罵道:“你這個孽種,你和傅書一樣都該死……”

宮人們急忙捂住崔婉的嘴,生怕她再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

傅葭臨走近他的母親,俯身看着和前世一般瘋狂的崔婉:“母後,你說得對。”

傅書确實該死,而他……或許也該死。

“母後,你再等等。”傅葭臨扯了個笑。

在某個瞬間,他都覺得自己被前世那個六親不認、人人畏懼的傅葭臨奪舍般。

他綻開笑容:“會終結的。”

母後這次雖然救了謝慈,還幫他将京中女眷接進宮,但卻借裴家的口告訴了他。

他的母後只是想借這件事除掉謝慈,至于他這個孽種——他的母後還有別的妙用。

前世母後在及冠禮上給他下了毒,那這次呢?

想來母後應當會在下月的典禮上,給他下毒吧?

“殿下……”送傅葭臨出宮的小黃門驚呼,“您的傷口好像又流血了。”

傅葭臨卻像是沒聽見般,坐上馬車離開了皇宮。

他突發奇想般掀起簾子,向那座離他越來越遠的皇宮看去。

琉璃瓦在夏日下折出刺眼的亮光,混着紅牆像是掙紮着要吞噬一切的巨獸。

他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總算回來了!”

馬車還沒停穩,就傳來了陸懷卿擔憂又欣喜的聲音。

她像是在門口等了很久,而她的話裏仍舊沒有一絲不耐。

陸懷卿怎麽偏偏就這麽好。

傅葭臨像是自暴自棄般靠着馬車壁,他輕輕笑了笑,随後笑得越來越明顯卻無聲。

只是他眼裏的不甘、痛苦和絕望越來越重,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下,滴落在地。

陸懷卿真的很好。

只是,他終究是配不上她。

那些答應她的誓言,也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怎麽還不下來!”陸懷卿疑惑。

她想主動去掀傅葭臨的馬車簾子,結果下一刻,他自己主動掀開了簾子。

傅葭臨蒼白着臉,輕挑眉梢,像是看什麽很有趣的玩具般看向她:“這麽想見我?”

“傅葭臨……”陸懷卿臉色煞白。

她顫抖着嘴唇,吓得跌坐到地上,不住往後躲。

幾乎只要一眼,陸懷卿就确定了這是前世的傅葭臨。

“躲什麽?”傅葭臨走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仔細端詳,“殿下,別來無恙乎?”

他的語氣沒有一絲起伏,平靜到讓陸懷卿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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