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心防

心防

邬喜來得了消息,便匆匆踏雪而來,面色凝重,在門口見到宜錦,并未作停留,只匆匆往寝殿去了,從醫士那裏得知陛下無恙,神色反而更為凝滞。

邬喜來只問道:“方才是你陪侍在側?”

宜錦心中緊張,恭敬答道:“是。”

她以為有何不妥,低聲問道:“公公,是有哪裏不妥嗎?”

邬喜來搖搖頭,并未多言,“陛下如今已經無礙,只是皮外傷,按時上藥即可。今夜之事,切勿對旁人提及半個字,也不要好奇打探不該你知道的事情,否則你性命難保。”

宜錦心跳一滞,“奴婢明白。”

邬喜來自幼時便伺候陛下,沒人比他更清楚陛下這病的征兆,發病時,左右但凡有人便非死即傷,因此陛下夜裏從不讓人近身伺候,今日薛氏卻毫發無損,這難道真的是個巧合嗎?

邬喜來道:“你可有受傷?”

宜錦微微擡首,她肌膚白淨細膩,頸上勒痕仍舊泛着紅,格外刺眼,此刻精神松懈下來,那熟悉的痛感又翻湧而上。

邬喜來微微有些吃驚,陛下發病時總是頭痛欲裂,難以自控,輕則傷害自己,重則動他人性命,因此陛下夜間從不叫人貼身伺候,但今日陛下竟然在最後關頭松手了。

他忽然發覺,自己或許低估了薛氏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陛下不是重聲色之人,若非有意,怎會見了一面就要将人帶回皇極殿,怎會立刻叫她當值?又怎會在那樣痛苦的時刻,忍住了殺戮的欲望?也許連陛下自己都沒發覺,他對薛氏,自開始便有些不同。

邬喜來心情極為複雜,吩咐道:“安心照顧陛下,每兩個時辰換一次傷藥。雜家知道你是仁壽宮過來的人,但既然到了皇極殿,就該明白往後效忠的人是誰,今日你做得就很好。”

宜錦明白邬公公是在敲打她,“多謝公公提點,這是奴婢分內之事。”

經此事,她隐隐覺得蕭北冥并非傳言中天生冷漠嗜血之人。

一個天生冷漠嗜血的人,不會在她撞破他賜太後娘娘酒後仍舊留她一命,也不會在夜深人靜時自厭到稱自己為孽種,更不會在那樣痛苦的時候仍舊住了手。

駱寶因前一日着了風寒,身子本就綿軟無力,用藥後更是困倦不已,在後半夜睡昏過去,他自覺辜負了陛下與師傅的囑托,既羞愧又懊悔,幸好陛下無礙,薛姑娘也沒有歹心,将陛下照顧得極好,又替他圓了場,他再三向宜錦賠罪,“姐姐,此事都怪我,等明日陛下醒了,我就去請罪。今夜還是由我來伺候陛下吧,姐姐這一整天恐怕都沒合眼。”

宜錦見他眼下烏青,便知他也奔波一夜,不得安歇,便道:“你回去歇着吧,待改日你替我當值一日可好?”

駱寶應下,心中對宜錦的印象逐漸扭轉,這個姑娘并不像師傅口中所說的心機深沉,反而體貼入微。

宮中人多口雜,好在新帝舊疾複發的事沒有驚動宮人,當晚皇極殿周圍也未設禁軍,知道此事的除了蕭北冥的心腹,便只有宜錦,她向來謹慎,守口如瓶,絕不會向外人吐露半個字。

宜錦幾乎熬了一夜,她跪坐在帝王榻前,時不時替他擦去額上的冷汗,按照邬公公的囑咐兩個時辰換一次傷藥,換完藥替他掖被褥的時候,卻忽然發現他的手仍舊死死握着,有淡淡的血跡溢出。

宜錦一慌,輕輕将那攥着的手展開,掌心處是一道道被指甲嵌入的月牙狀傷口,血肉早已模糊。

她忽然就明白了為何那時他會有短暫的清醒時刻,在那時放開了捏住她脖頸的手。

他傷害自己,以疼痛保持清醒,其實是不想傷人。

宜錦在心中嘆息一聲,替他清理好傷口,到了寅時,天還未亮,她一夜未眠,困倦不已,拄着手肘在榻前昏昏欲睡。

蕭北冥是在天快亮時醒的。

他緩緩睜開雙目,刺眼的光令他暫且又閉上了眼,這時他感到身側有淺淺的呼吸聲,富有規律。

刻在骨子裏的警覺令他肌肉緊繃,瞬間睜開了眼,但在看清了那人的面龐後,他高度緊張的神經才慢慢放松了兩分,一股淡淡的蘭香自身側傳來。

薛氏神情安寧,略有疲态,許是累極了才忍不住趴下小憩,卷而翹的睫毛随着呼吸聲幾不可見地顫動,眼尾一顆淚痣也随之顫動,讓蕭北冥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她将頭垂得很低,強作鎮定,眼睫卻像小扇子一樣顫個不停。

她竟沒走,一直守在這裏。

蕭北冥垂眸,靜靜看着她,不知過了多久,才将目光轉向雪光正盛的窗外。

不知何時,庭院裏的臘梅已悄悄生出嫩芽,一夜之間,嫣紅的花苞如散落的星密布于枝桠上,随風搖落細碎的雪。

宜錦這一覺睡得極久,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有一束似有似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揉了揉朦胧的睡眼,乍然對上那雙黑沉沉的鳳眸。

這雙眼睛與她夢中那雙赤紅的眼睛重合,讓她一下驚醒,忙起跪下行禮,膝蓋撲通一聲,極疼,但她也顧不上許多了,“陛下萬安,奴婢方才疏忽了,還請陛下責罰。“

蕭北冥沒有錯過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恐懼,這樣的神情他并不陌生,他坐起身來,前額依舊刺痛,面上卻沒有顯露出任何異常,神情一如往昔淡漠,”你是禦前的人,代表着朕的顏面,無須總是下跪。”

宜錦聞言起身,心中不解,明明陛下之前還那麽讨厭她,如今卻告訴她,不必總是下跪,真讓人捉摸不透。

蕭北冥見她一身淺色襖裙已經沾了髒污,整個人透着狼狽疲累,嫌棄道:“洗漱更衣後再來見朕。”

宜錦只以為陛下嫌棄她的儀容有礙觀瞻,她從未如此潦草過,只是昨夜倉促,沒來得及洗漱,白淨的面頰微微有些泛紅,輕聲應道:“是。”

她不敢耽擱,去耳房換上禦前宮女的衣衫便繼續回去當差。

殿內有淡淡的龍涎香氣息,這次殿內燃了上好的銀霜炭,溫暖如春,幾枝紅梅在牆角梨花木幾的白瓷瓶裏插着,上頭仍缱绻着未化的初雪,晶瑩的水滴搖搖欲墜。

蕭北冥只穿了一件月白中衣,冷峭中有幾分慵懶之意,正執棋子與禁軍統領宋骁對弈,狀似随意問道:“昨夜城門可有異狀?”

宋骁雖領武職,但長相卻如同玉面書生,他落下一子,不慌不忙道:“回陛下,一切如常,幾個城門皆派重兵駐守,如鐵桶一般。”

蕭北冥眼角餘光瞧見那襲鵝黃色的襖裙,停止了與宋骁的對話。

團絨的毛領襯得她臉龐又水靈又白皙,一雙眸子帶着琥珀的色彩,淺淺的柔意在其中緩緩流淌。

宜錦侍立在一旁,卻偏偏撞上了他的目光,她慌忙垂首。

宋骁見狀,心中明鏡似的,知道這局棋怕是不适合再下了,便起身告退。

蕭北冥見人走了,他便将棋子随手丢到青玉棋罐裏,低聲道:“過來。”

宜錦心中一緊,她抿唇,規規矩矩地走到他面前,白嫩耳垂上的兩點瑩白珍珠耳墜微微顫動,“陛下若有事,吩咐奴婢即可。”

蕭北冥只覺眼前站了一只小兔子,明明這兔子膽小得不行,卻仍舊豎着兩只耳朵,警惕地走到他身前。

他從手邊的方幾上拿出一瓶藥膏,語氣清冷,“低頭。“

宜錦下意識地遵從了命令,等她反應過來,那修長的指節帶着微微的涼意就要觸碰到她的脖頸,宜錦想到昨夜的經歷,渾身僵硬,天知道她費了多大的勁,才抑制住想要後退幾步的沖動。

但那只手在距離她頸部一寸之遙時便收回了,轉而将藥膏遞給她,聲音依舊冷淡:“塗藥。”

宜錦瑩白的面龐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結結巴巴地說道:“謝……謝陛下。”

蕭北冥垂首不語,眉眼冷峻,只看着女子如嫩藕一樣的頸上依舊殘留的刺眼紅痕,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昨夜的情境。

他想,若是常人看見他那副模樣,恐怕早就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回來,但她不僅回來了,還守了他一夜。

常年的警惕不由讓他開始思索,薛氏到底是別有用心,還是真的良善。

昨夜他讓薛氏當值,實則是有意試探,他的暗衛隐霧就在殿中,若薛氏心懷不軌,頃刻間便會丢了性命,但薛氏什麽都沒做,盡職照料了他一夜。

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也讓他十分不解,“明明很害怕,昨夜為什麽還要回來?”

宜錦微微擡首,“因為奴婢發現,陛下與傳聞中不一樣,陛下是個好人。”

蕭北冥長這麽大,頭一回聽到有人用好人來形容他,一時之間,竟有些嗤之以鼻。

宜錦道:“陛下明明受舊疾所困,可卻寧願傷了自己,也要保持清醒,不傷害無辜,可見陛下寬和仁厚,并不像外人所言。”

她終究沒有看錯,眼前之人與她十歲那年所見的少年将軍,其實仍是一個人,只是許多年過去,他也在風雨中為自己戴上了冷硬的盔甲。

蕭北冥望着她的面龐,想找出任何一絲說謊的痕跡,但卻發現她的眼中帶着淺淺的柔意,赤誠,以及他從未在別人眼中見到的感動。

他覺得有些莫名,但這雙眼卻又讓人覺得莫名的熟悉,半晌,他随意将手中凝滞的棋子落下,冷聲道:“你誤會了。朕并不是什麽好人。至于昨夜之事,只是一個巧合。”

蕭北冥不再看她。

原本将她調到皇極殿當差,只不過是因為她身上的香氣與那顆淚痣,順便膈應太後而已。

他本就不是什麽好人。

蕭北冥抛掉心中怪異的感覺,皺眉問道:“為何還要用香料?”

宜錦不解,她細細聞了聞身上的味道,确定什麽都沒聞到,奇怪道:“陛下,奴婢更過衣了,更沒有用任何香料。”

蕭北冥看她一眼,她應當不敢騙他,難道她身上天生有蘭香?

話到此處,門外邬喜來忽然禀道:“陛下,該早朝了。”

蕭北冥便按下香料的事,對着邬喜來道:“進來給朕更衣。”

邬喜來匆忙進門,卻暗道如今陛下有了貼身伺候的人,怎麽這種活兒還要叫他下手,他在一旁的紫檀木擱架上取來外袍,仔細展開,替陛下穿上外袍,隔着老遠系腰封。

蕭北冥未置一詞,戴上朝冠後,才擡眸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呆愣愣的宜錦。

邬喜來忙提醒道道:“陛下,時候不早了。”

蕭北冥收回目光,起身離開,乍然移動的雙腿傳來熟悉的刺痛之感,他面上卻無一絲異常,只道:“今日不必來內殿伺候了。”

宜錦恭敬道:“奴婢遵命。”

良久,她擡首凝望,外頭雪下得正緊,帝王的身影随着辇輿緩緩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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