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h.刺猬(2)
Ch.1 刺猬(2)
***
公寓二樓,周崇燃站在走廊裏,擡起手輕輕敲了敲房門。
“崇煜……”
屋內一片寂靜,半點回應也沒有。
估摸着裏面的人應該沒有主動出來的意思,周崇燃按下了門把手,将門洩開一條小縫。
從屋外看去,周崇煜正戴着耳機,坐在床的一角,漫無目的地盯着窗外看。
也不管人聽不聽得見,周崇燃把門又敞開了一些,沉聲說道:“崇煜,你就好好待在這兒,周一自己去畫室。”
窗邊的人依舊沒反應,只是一言不發地蜷縮着身體。
周崇煜這樣的态度,對于周崇燃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
“有事就打電話,我得走了。”啞聲留下這麽句話,周崇燃在門外又站了一陣,輕輕合上了房門。
視線被切斷,身形落拓的男生就此消失在了眼界中。
“真不吃點東西再走?”
身後不遠處,梁峙半靠在樓梯欄杆上,兩手抱臂,看起來十足地慵懶。
“不了。”周崇燃頓了下才回頭,朝他淡淡笑了笑,嘴角似是挂了半抹苦澀,“回去還有工作,今晚要抓緊弄完。”
梁峙聽罷啞然,心裏知曉對方最近忙得焦頭爛額,今天能抽出空來已經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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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我送你下樓。”他無奈聳了聳肩。
***
正值晚高峰,街上的車流熙攘。
周崇燃看了眼打車軟件上的排隊時間,想了想還是決定多走幾步,去附近的站點擠地鐵。
梁峙跟他一起到了樓下,兩個人在單元門口停了一陣,誰也沒先一步說出告別的話。
想着也不急在這一時,周崇燃從口袋裏摸了盒煙出來,自己放進嘴裏一根,又遞給梁峙一根。
“這次真的多謝你了,峙哥。”周崇燃邊說話邊替人點上了煙。
身旁的男人略微彎着腰,動作熟練地用兩根手指夾着煙,深吸一口氣,又緩慢地吐出。
白色的煙霧彌漫在空氣中,很快被潮熱的晚風吹散。
“樂隊少個人,要想撐下去不容易。”梁峙搖了搖頭,語氣平和地說道,“誰都有私人生活要看顧,我比你們都虛長幾歲,能幫的忙自然是要幫的。”
周崇燃嘴角微微上揚,将後背靠在一旁的燈柱上,開始平靜地享受這一根煙的時間。
自打兩年前,他們樂隊的主唱因為一場意外去世,其餘成員得以相聚的機會便越來越少。偶爾還是會有拼場的演出,但因為大夥各有各的事情要忙,每次碰面也只是匆匆來了便走。
每個人似乎都在利用這種忙碌,小心翼翼地避免着觸碰傷疤。
而像現在這樣,能和梁峙安安靜靜靠在一起,賞着晚霞,閑聊幾句,已經是極為難能可貴。
“話說起來,你弟他眼角的傷,是……”
煙抽到一半,梁峙将煙灰撣了撣,随口問道。
周崇燃沉默了一會兒,喉頭發緊,簡單地答:“周遠山弄的。”
“你父親?”身旁的人似有些訝異,很快又意識到了什麽,态度誠懇地輕嘆了聲,“抱歉,我知道你不太想這麽稱呼他。”
周崇燃閉口不言,煙卷末端的光點随着他的呼吸亮起了一瞬,又很快歸于暗淡。
天邊,血紅色的夕陽已經墜到了地平線以下,低得快要看不見。
“崇煜說,那傷是和別人打架弄的。”周崇燃垂着眸,口氣平淡地道,“我回林城家裏看過,周遠山的臉上也挂着彩。”
梁峙默默聽着,為了讓氣氛沒那麽低落,于是開口半揶揄地安慰道:“你弟起碼知道還手,沒白受那個人渣欺負。”
周崇燃聽完只是苦笑。
“崇煜很小的時候,症狀要比現在嚴重得多。他很聰明,但有自己的世界,從來不喜歡跟別人說話。”
他夾着煙,心事重重地揉着指腹的薄繭,沉沉道:“當時我媽很遲才想起來要帶他去醫院看看,醫生說,他有高功能自閉症,但已經錯過了最佳的幹預時期。後來他慢慢長大了,比小時候稍微好了一點,但因為性格太古怪,他還是挨了周遠山不少的打……”
說到這裏,周崇燃忽然停頓了好長一會兒。
梁峙并沒接着提問,只是将身體湊近了些,然後用胳膊跨在了對方肩膀上,繼續充當一個忠實的傾聽者。
似乎從身體接觸中獲取了某些鼓勵,周崇燃偏頭看了梁峙一眼,終于無奈嘆了口氣。
“這事其實怪我。”他喃喃說道,喉嚨裏一陣陣地發苦。
“我本想等他高考完,就把他接來燕川住一段時間,順便等一等大學錄取的消息。結果他瞞着我,壓根兒沒去考文化課,畢業就在林城找了家小飯館打工,攢了點錢,回家收拾好東西,自己偷跑去了另一座城市……”
手裏的煙不知不覺已經燃盡,周崇燃将煙頭掐滅,心裏既火大又心疼,“跑那麽遠,害我找了小半個月才把他帶回來。”
梁峙聽完,用手輕輕搓着對方的肩,柔和寬慰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太晚了……峙哥。”周崇燃搖頭否定,表情略顯痛苦,“我現在才把他從那個家裏拉出來。”
不,應該說,打從周遠山因為酗酒和家暴把他們的母親逼得離家出走,那裏已經不再能被稱作是一個“家”。
“讓他住在我家,說不定又是一個新的火坑。”梁峙把人攬進懷裏,冷不丁地道。
周崇燃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冷幽默整得一下破功,只能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峙哥……”
說是這麽說,但周崇燃心裏明白,将周崇煜托付給梁峙照顧,一定比讓他跟着自己要靠譜得多。
“放心,我會盡力照看他的。”
日暮西沉,華燈初上的街邊,梁峙眨着眼無比柔和地說道。
***
房間裏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
身形單薄的少年雙手抱膝坐在窗邊,耳機裏播放着一首節奏狂野的重金屬樂。
在他視線所及的樓下,鉛灰色的夜晚降臨在了整個世界,周崇燃和梁峙相擁了片刻,然後互相道了別。
在這之前,他們似乎還交談了什麽,但周崇煜無法聽見。
而在這之後,他們一個回到了樓裏,一個順着街走向了遠處,逐漸和夜色融為一體。
直到再也看不見周崇燃的背影,周崇煜才把視線收了回來。
房間裏還是昏暗一片。
繼續在床角又坐了一會兒,周崇煜站起身,走到了行李箱前面,将它平着攤開在地上。
裏面除了一些本來就有的衣服和雜物,還有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周崇燃偷塞進來的牛奶、一整盒巧克力,以及幾袋真空包裝的雞腿。
呆愣了半秒,周崇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拿出一只雞腿,面無表情地啃了一大口。
腹中的饑餓暫時被緩解,把雞腿啃完,周崇煜又将身上浸着汗的外套和白背心一并褪了下來。
正思考着接下來要穿什麽,身後的門忽然被洩開一條縫,露出了走廊裏暖黃色的光。
周崇煜猛地轉頭,對上了一張慵懶但略顯尴尬的臉。
“抱歉,我不知道你……”
門邊,梁峙正站在那裏,手裏還提着兩只裝着東西的塑料袋。
周崇煜見狀立馬起身,像是被人侵犯領地的哨兵一般,用手扶着門往外推,“出去。”
梁峙一啞,稍微用了些力氣便先一步擠了進來,随手打開了照明。
頂燈亮起,照亮了少年白皙但略有些內扣的肩。
“這是這裏的鑰匙。”
梁峙将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我叫了點外賣,你餓的話可以吃,還有之前準備的一些洗漱用品,你自己挑。”
伸出去的手懸空了半天,卻并沒有人來接。
見人沒反應,梁峙只好主動拉起了對方的胳膊,将那幾只塑料袋硬塞給了他。
可剛交接完,梁峙的視線就被男生手腕上方十厘米處,那幾條已經結痂的暗紅色傷口牢牢吸引。
他微眯起眼,“這是……”
——不尋常的傷痕,并不像一般打架或是意外造成的。
猶如一只遇到危險的刺猬,周崇煜一下把胳膊縮了回去,拿後背對着人。
停頓片刻,他才将手裏剛拿到的東西放在了床邊,一面又從行李箱裏重新拿了外套,披在身上。
漂亮且纖薄的脊背就此被衣料遮蓋。
感受得出他的排斥,梁峙并不想在他們認識的第一天多做冒犯,于是也沒再多問什麽,轉身向後,準備離開。
“有什麽別的需要,随時來叫我。”他邊走邊道。
“你和我哥,是那種關系嗎。”身後的人突然發了聲。
梁峙一下停住了腳步,大腦稍微有些沒反應過來,回過頭皺眉道:“什麽?”
那種關系……是指什麽關系。
視線正中,周崇煜雙手揣兜,外套拉鏈只拉到了一半,慢吞吞地走了過來。
“他大四那年,和人組了樂隊,兩年多沒回過家。但最近一年,他背吉他的次數明顯少了,還總愛在社交軟件上發一些像是失戀的動态。”
周崇煜說着,最後停在了距離梁峙面前十厘米的位置,道出了結論:“我覺得,他應該是在樂隊裏交了男朋友,又被甩了。”
不遠處,梁峙的表情正一點點變得微妙。
他想,就算周崇燃對自己弟弟再了解,應該也想象不到,周崇煜只用一句簡單的話就順便幫他出了個櫃。
“你怎麽知道一定是男朋友。”梁峙揚眉,将“男”字咬得稍重。
“他上大學離開家之後,我睡了他的床。”周崇煜眼簾低垂向下,簡單地解釋道,“床下藏着他之前偷買的男模雜志,被我發現了。”
梁峙聽罷咋舌,顯然還需要點時間來消化。
周崇煜見他似乎沒什麽反應,以為他還不相信,于是又低着頭多補充了一項論據。
“全裸的……”
梁峙趕忙擡手,啼笑皆非地示意他不用透露那麽多的細節。
“那你又怎麽能确定,他交的男朋友是我?”思忖片刻,梁峙歪頭看着對方,認真問。
這一問題似乎讓周崇煜有些猶豫,他捏了捏袖口,半天才降低聲調承認道:“剛剛,我看到他在樓下抱你了。”
這話讓梁峙有些啞然。
從現有的邏輯上看,周崇煜的确有着和常人不一樣的思維。
而正是這份不一樣讓梁峙明白,前不久周崇燃在解釋周崇煜的症狀時所說的,“在人與人的關系上有着不同理解”是什麽意思。
“只是抱一下就是男朋友了?”
梁峙饒有興致地笑了笑,一向深沉的眼睛裏忽地閃過一絲促狹。
面前這個小他十歲的年輕人,雖然不谙世事,有時還像一只張牙舞爪的小刺猬,但骨子裏就是有那麽一股幹淨的韌勁兒,吸引着梁峙,讓他沒來由地想要捉弄。
“那這又怎麽算?”出其不意地,梁峙伸手将對方攬進了懷裏。
甚至來不及反應,周崇煜感受到身體的重心墜入到了一個溫熱的漩渦。
淡雅的木質香撲面,順着鼻腔深入肺腑。
或許是其中夾帶的煙草味的作用,周崇煜覺得自己有一瞬間像是被感性認識所麻痹。
但很快,這場溫情只持續了零點幾秒的時間,很快被劍拔弩張的憤怒所替代。
“別碰我……”
用盡了全身力氣,周崇煜一把扯住對方的衣領,陰郁的眼睛和人對視了片刻,像是在釋放着某些示警的信號。
“我讨厭和人有身體接觸。”推着人一點點往前,周崇煜緊繃着身體說道。
看他反應強烈,梁峙并未還手,只是任由他将自己推出了房門外。走到合适的位置,周崇煜便猛一甩手,将人推離了自己身邊。
“不管你是不是那個傷害我哥感情的人,我都警告你,離他遠點兒。”
随後“砰”的一聲,房門被牢牢關上,成為了橫亘在兩人之間的一堵牆。
走廊內,梁峙過了許久才将胸前被扯松的扣子重新系上。
他安靜地轉身離開,嘴邊還挂了一抹笑,只是淡得幾乎察覺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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