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Ch.刺猬(4)
Ch.1 刺猬(4)
***
周一清早,尋夢畫室。
住宿的學生步履匆匆地穿過庭院和走廊。
早課的時間将近,還停留在外面的學生越來越少。周崇煜扣着帽子,在前廳的角落裏原地打圈了五分鐘,終于有個路過的女老師留意到了他,好心地停下來提醒。
“同學,馬上上課了,快點進去吧。”
聽見聲音,周崇煜扭了過來,低着頭沒說話,視線始終落在自己的鞋尖。
女老師正納悶,前臺坐着的經理人适時注意到了這邊的動向,遠遠朝她喊了聲,“李老師,那是今天新來的。”
聲音又響又亮,回蕩在整個走廊。
說完他又開始指揮一旁的實習生,“小趙,你帶他進去,幫他熟悉一下環境。”
小趙說了聲好,匆匆放下手裏的灌湯包,找出花名冊向周崇煜走去。
跟在比自己大不了兩歲的實習生後面,周崇煜來到了前天來過的那間畫室門口。
透過明淨的窗玻璃,可以看到裏面已經黑壓壓地坐了不少的人。
實習生先帶他領了入學禮包和平板電腦,然後領着他進了畫室,繞過一整排雜亂無章的畫架,指了指最中間那個唯一沒有人占的位置。
“同學,這以後就是你的座位。”
來自周圍人的打量齊刷刷地落到了身上,周崇煜一陣沉默,慢吞吞地擠了進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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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豫片刻,他一手托住畫架最下端,将畫架搬了起來。
“借過。”他垂下眼簾,冷聲說道。
在衆人不約而同的詫異目光和一片挪凳子的噪音中,周崇煜成功搬着架子,來到了畫室右後方的角落。
這裏雖然看不太清演示屏上老師的範畫,但靠牆,人最少,不用時刻坐立不安,也不用被那種萬衆矚目的逼仄感環繞。
擺正畫板,周崇煜又把椅子搬了過來,默默落了座。
戴上耳機,來自周圍環境的嘈雜聲一律消失不見。
旁邊坐着幾個一看就是複讀了三四年的老油條,樣貌比一般學生都要成熟得多。
許是因為周崇煜連問也不問就貿然入侵了他們的領地,幾個人交頭接耳了一陣,言語間皆是不滿和輕蔑。
“哎,新來的。”
片刻後,距離周崇煜最近的男生一手搭在椅背上,挑釁似的朝他擡了擡下巴,示意道,“拿支筆。”
周崇煜埋着頭,用小刀一下一下削着炭筆,對此充耳不聞。
“你丫耳聾是不是,聽不見我說話?”男生不耐地舔了舔腮幫,直接上了手,自覺将周崇煜手裏那支剛削好的炭筆占為己有。
周崇煜這才擡頭,低垂的眼簾從兜帽下露出來,漠然地看着人,有股說不上來的陰翳。
和他劍拔弩張地對視了幾秒,男生明顯落了下風,嘴上卻依舊沒示弱。
“再幫我哥們兒拿兩支。”男生說着,一邊朝他攤開了手。
一抹刀匕般鋒利的神色倏爾出現在了周崇煜的眼睛裏,像是某種危險狀态下的自我防衛, 瞪一眼能把人戳出個口子。
莫名地,腦海中突然蹦出了幾天前周崇燃離開時的叮囑。
終究還是有所顧忌,周崇煜安靜半晌,随手将筆丢了過去。
一道抛物線劃過半空,端端正正地落在了男生懷裏。
拿到了象征主權的戰利品,男生嘴邊挂着洋洋得意的笑,倒也沒再找茬,重新轉回到了自己的畫架前。
世界又歸于安靜。
挽起袖子,周崇煜拿着小刀,若無其事地削完了架子上僅剩的一支筆。
木屑、炭灰,亂七八糟地沾了滿手。
對照素材,在紙上随意勾勒幾筆,粗略刻畫出一個大概的形。先排線,再一層層加深,幾個小時一晃而過。
直到最後不小心将筆頭折斷,周崇煜也沒能将胸口處那股強烈的生理性不适感壓制下去——
心率快,想幹嘔。
距離上一次啓動這樣的自我防衛,已經過去了足足三個月的時間。
瞧着面前未完成的畫和斷掉的筆頭,周崇煜出神片刻,重新拿起了小刀。
小臂上的紅色傷痕從衛衣袖管下面漏了出來,偶爾蹭到還是會隐隐約約地疼。
攥着刀柄的手微微捏緊,像是在游移,最後還是落到了左臂的皮膚上,帶着力道,輕巧地一劃。
伴随着尖銳的刺痛,那些淩亂排布的紅線又多出了嶄新的一條。
周崇煜垂着頭,茫然瞧着自己的胳膊,腦袋裏那條緊繃許久的神經似乎被轉移到了另外的方向——
舒服了。
但只是一點點。
渾然不覺間,畫室裏已經走空了一半。
将畫具整齊收進儲物櫃,周崇煜背上自己的包,随着下課的人流一起走了出去。
經過走廊,學生們大多去往餐廳的方向,周崇煜卻在半路折向了另一邊,直奔畫室園區的大門。
“同學,你去哪兒……”
值班室裏的門衛大叔端了個搪瓷碗,正津津有味地嗦着裏面的面條,看到有學生走了出去,一時還有些沒反應過來,“還沒到放學時間呢——”
正午的烈日之下,周崇煜頭戴耳機,早已一溜煙地消失在了門口的車流中。
***
時針指向十二點鐘的方向,窗簾還沒拉開,屋裏仍保持着夜晚的狀态。
梁峙斜躺在卧室的地毯上,胸口處還放着一只口琴。
答應幫朋友寫的歌還沒完成,赤紅色的midi鍵盤被他随意扔在了手邊,連同纏繞的線圈,雜亂無章地堆疊在一起。
打從上一次從中心回來,他已經把自己關了快兩天的時間。
這期間,他作曲兩首,錄制樣歌三段,即興演奏無意義且接近于噪音的口琴小調若幹,最後又覺得沒有一項令自己滿意,于是點了點鼠标,把所有數據删了個幹淨。
饑餓和困倦不斷侵襲着意識,交替着占據上風。
在第三次被自己肚子裏咕咕叫的聲音吵醒之後,梁峙終于意識到,是時候該起來給自己弄點東西吃。
他慢騰騰地坐起,四處翻找着手機。
樓下的門就在這時輕輕響了一下,緊随其後的還有隐隐約約的腳步聲。
晃神半刻,排除掉進了賊的猜測,梁峙這才想起,家裏還有個跟自己同住的“問題少年”。
小刺猬回家了。
他暗自想。
***
周崇煜一進屋就沖到飲水機前面,給自己接了一大杯水,咕嘟咕嘟地往嗓子裏灌。
“……怎麽回來了。”
背後憑空出現的男聲,将他吓了一跳。
梁峙沒找着拖鞋,光腳走下了樓梯,一邊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客廳裏的年輕人。
少年滿頭是汗,側頰還沾着一抹炭灰,見到他明顯有些閃躲。
梁峙微微蹙眉,心裏已經将周崇煜這個點兒回來的理由猜了個大概,頓了頓才道:“你哥跟我說,你要在畫室待到晚上。”
“不舒服,就先回來了。”周崇煜冷聲解釋道,說着便将手裏的杯子放下,徑直從梁峙身旁走了過去。
擦肩而過的剎那,一只修長而有力的手忽然覆在了他的手腕上,猛然握起。
周崇煜吃痛,下意識地向後躲,卻沒躲得過。
小臂就這樣被輕松舉高,其上的紅痕暴露在外,有新有舊,和之前梁峙看過的稍有不同。
心中早先的猜測得到了印證,梁峙默然盯着周崇煜手腕上那條全新的血痂,一向銳利的眼裏忽地閃過一絲複雜。
“別碰……”周崇煜使了很大的力,咬牙掙脫了對方的束縛。
“怎麽弄的。”梁峙将人松開,轉念一想或許自己用不着這麽問,于是換了種更加直截了當的說法道,“為什麽要弄傷自己?”
明顯被說中了心事,周崇煜的态度比平時還要回避上幾分,硬是埋着頭從梁峙身旁擠了過去。
“你……管不着。”他斷斷續續地開口說道。
“你哥知道嗎。”
背後傳來一句一針見血的質問,讓周崇煜剛邁出去的腳步一停。
他捏緊袖管,心裏不停做着鬥争,醞釀了好幾秒方才轉過身來,不再躲避和梁峙的對視。
“別告訴他——”周崇煜一字一頓道,口氣與其說是懇求,不如說是威脅更為貼切。
見他這副反應,梁峙嘴角挂上了一抹勝券在握的淡笑,“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對面的少年人聽完立刻氣勢一弱,眼簾恹恹垂了下去,也不知是沒了膽子還是不太甘心。
“過來,坐這兒。”梁峙轉身向後,用修長的指尖點了點沙發靠背。
周崇煜用餘光掃了他一眼,只能聽話照做。
“外套脫了。”等人坐定,梁峙又抱臂在一旁站着,繼續發號施令。
雖然不情不願,但周崇煜還是別別扭扭地把衣服褪了下來,露出清瘦的鎖骨和胳膊。
一只醫藥箱很快被放到了桌上,梁峙從裏面拿出一小瓶醫用酒精和一包無菌棉球,本想着要親自動手幫忙擦藥,轉念又顧及到了什麽,頓了頓才将東西直接扔給周崇煜。
“這個,自己塗。”
少年安靜坐着,閉口不言。
他低頭看着懷裏梁峙丢來的東西,猶豫了片刻才将酒精的瓶蓋扭開,像在故意賭氣似的,極敷衍地撒了一些在胳膊上。
這樣的舉動很快引起了梁峙的不滿。
“不好好塗,只能換我來。”梁峙有理有據地申明道,一邊拿過周崇煜手裏的瓶子,又取了一團棉球出來,用酒精打濕,輕輕地塗抹在他手腕的傷處。
冰涼的觸感一下下刺激着皮膚,周崇煜将臉撇向一旁,倔強地咬緊了腮幫。
“知道疼還對自己這麽狠?”梁峙輕掃過他眼下淡淡的青色瘀痕,神色略顯複雜。
渾身是傷的少年人并不理他,權當沒聽見似的,只保持同一個姿勢靜坐着。
“我知道你不喜歡跟別人接觸,但……回話是最基本的禮貌。”梁峙低着頭,耐心将人手臂上的血漬和炭灰一點點擦幹淨。
見人依舊不說話,梁峙才無奈擡眸,煞有介事地望向他,“你不吭聲,我就去給你哥打小報告……”
話音未落,周崇煜忽然就扭過了臉,陰郁的眼睛裏透着冷淡和敵意。
“疼習慣了,小傷而已。”他輕描淡寫,說完就又把頭轉了回去,明顯還是不願意理人。
想起之前周崇燃提過的有關他的事,梁峙心下一澀,手上擦拭的動作又小心了幾分。
“為什麽這樣?”
話剛一問出口,梁峙又有些後悔——
還能因為什麽。
孤獨症,新環境焦慮,家暴陰影。
無論是哪一條單拿出來,都足夠成為周崇煜用疼痛麻痹自我,試圖轉移注意力的充分理由。
“心情不好。”沉默了好一會兒,周崇煜的回答依舊很簡單。
想着改善一下彼此間沉悶的氣氛,梁峙換了個話題,“在畫室的第一天,學得還順利嗎。”
周崇煜不假思索,語氣很淡,“老師只教應試技巧,所有人畫得都一樣,沒什麽意思。”
“那不是挺好的。”梁峙莞爾,最後趁人不注意,用酒精棉蹭了下對方下巴颏上的炭灰,很快離開了座位。
周崇煜側頭看他,眼見他從鋼琴頂蓋上拿起了手機,心裏一下又緊張了起來。
“你要幹什麽?”
梁峙卻已經将手機放至耳邊,眼角含笑,“喂,尋夢畫室嗎。”
周崇煜一愣,默默聽着他打電話。
——“我是周崇煜的哥哥,他今天不太舒服,下午想請個假……嗯,他今天剛來,還不太适應……好的,謝謝……”
電話很快挂斷,周崇煜将目光又收了回去。
小臂上的傷口幹幹淨淨,不再給予他疼痛和刺激。
可不知怎麽,彼時胸腔裏那股令人反胃的生理性心悸,已經悄然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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