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Ch.雪與雪山之間(1)

Ch.13 雪與雪山之間(1)

***

把手機關機,周崇煜靠在高鐵列車的靠背上,茫然地望向窗外不知名的縣城小車站。

太陽已經完全落了山,只剩些餘晖映照着舊牆上的枯老藤蔓,像是歲月為事物鍍上的一層喑啞的鏽。

忽然嘩啦啦的一陣風吹過,火車駛入地下橋,窗戶上只剩車內人的倒影,一片寂靜。

這趟車是去往北京的。

買票的時候周崇煜也沒想那麽多,只是因為北京足夠大,去哪兒都方便,而且他在那裏待過一年多,總比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要更有把握。

他沒法再在燕川待下去了。

想要治好自己的病,他不能再繼續待在那樣一個讓自己熟悉、心安,也覺得麻木的地方。

他要清醒,他要不計風雨,他要徹底離開梁峙的照拂,離開哥哥的庇護,離開學校簡單但一點都不适合他的工作。

梁峙說過這世界很大,那他就去外面看看,去他沒去成的香港看看,去更遠的地方看看。

梁峙說他不懂愛,那他就去想辦法弄明白。

他要逼自己一把。

去換成長。

火車在繼續往前開着,車廂裏有些嘈雜,不斷有小孩子在哭鬧。

周崇煜一邊戴上耳機,一邊拉開腿面上放的雙肩包,從裏面摸出一顆橘子味的果凍,撕開包裝放到了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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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梁峙前兩天在林城幫他買的,他走的時候順勢塞進了包裏,想着以後每天吃一顆,大概能堅持半個多月。

同樣被他偷着帶出來的還有梁峙那只舊口琴,巴掌大小的一只,也不占地方。出于私心,周崇煜想給自己留個念想,反正梁峙吹得也不好聽,應該也不會怪他。

把口琴攥在袖子裏,周崇煜像是擁有了一支強效的安慰劑。

時間正無比緩慢地一點點流逝,他沒敢回頭去看身後的路,再留戀,他怕自己走不掉。

列車到達北京的時候是晚上八點,周崇煜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在車站附近找了家還沒關門的旅行社,掏出包裏的銀行卡,悶頭走了進去。

“你好,我想出國。”

他茫然打量着玻璃展櫃上貼的那些旅行目的地和報價,擡起頭呆呆地向桌子後面正在吃飯的小姑娘問,“請問最快的是哪一種。”

其實早就到了下班時間,但送上門來的生意向來沒有不做的道理。對方把盒飯放到一邊,拿起最新的幾張項目海報,向他推薦起來。

出國随時都可以,但難在辦簽證上。

港澳通行證和周邊國家的簽證基本都要十天才能辦好,最快的是去日本,旅行社有門路,跟着辦團簽,順利的話只要五天就能出發。

周崇煜最後選了個私人定制團,花了一萬多。

雖然價格比跟着大團至少貴了一倍,但勝在清淨,還能自己決定行程,不會太趕也不會太松散。

在北京又待了一周,住宿和吃飯都花了不少錢,所幸順利等來了簽證。

臨走前周崇煜為了跟旅行社确認行程,重新開了次手機。開機動畫一結束,屏幕上方的橫幅就有好多條消息不斷彈了出來,有周崇燃發的,有梁峙發的,也有學校發的。

沒敢仔細看他們到底說了什麽,周崇煜點開他哥的聊天框,快速寫了行字——

“我去外面看看,不用找我。”

把消息發出去後等了幾秒,周崇煜卸載了聊天軟件,關機換上了新買的日本電話卡。

坐上飛機,經過三個半小時的飛行,周崇煜最終抵達了北海道的劄幌市。一落地,體感是撲面而來的冷。

旅行社提前給了他地陪司機的等候位置跟電話,都是華人,交流起來不成問題。

在機場暈頭轉向地走了半小時,周崇煜終于在地下車庫找到了來接他的車,一輛商務七座,純黑色。

司機舉了個牌子,遠遠就在跟他打招呼。

“周先生是吧。”

跟他确認好身份信息,司機很有禮貌地幫他拿包,放進了後備箱。

車裏還坐着一個人,衣服穿得花裏胡哨,留着短寸頭,看着應該跟他差不多年紀。

周崇煜雖然報的是定制團,但旅行社說他一個人租一輛車太不劃算,到時候應該會有兩三個同行的一起,可以相互分擔一下車費。

這年頭單獨出國旅行的人并不多見,去往同一個目的地的更是難找。

周崇煜沒想到只來了一個同伴。

若是來了兩三個相互熟識的,他還能少說點話,現在總共只有兩個人一道,社交就成了旅途中必不可少的環節。

“你好,我是阿岚。”

見他上了車,坐在前排的年輕人便主動朝他打了聲招呼,不知為什麽,這話聽起來帶着長長的尾調,也說不上是哪的口音。

有些局促不安地往後排走去,周崇煜在角落的位置坐下,将臉撇向窗外,淡淡回了句:“我姓周。”

像是一貫和人自來熟,年輕人臉上挂着爽朗的笑意,繼續向他介紹:“我是泰籍華裔,所以中文不是很好。”

泰籍——聽到這兩個字,對方口音裏那股軟綿綿的聲調似乎得到了很好的解釋。

周崇煜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跟着姜彌看過的那部泰國電視劇,雙男主的,劇情他到現在都還記得。

“泰國……我知道,有部電視劇。”

總要試着主動跟人交流,周崇煜硬着頭皮找了個話題,捏着袖子說道,“Paul和AK,他們現實也是真情侶……”

誰知還沒等他說完,阿岚的臉上就出現了一抹奇異的神采,像是強忍着沒笑,最後連肩膀都開始抖動了起來。

“這你也信啊。”他一笑就再也合不攏嘴,搖着頭直言直語道,“都是假的,全是營業,別當真。”

周崇煜聽完一下垮了臉,撇撇嘴翻了個白眼,扭過頭去,沒再回他什麽。

話不投機,兩人就此陷入了沉默,司機師傅已經開始往今天的目的地開車。

走出機場,可以看到窗外剛下過雪,放眼望去是皆是一片潔白的街景。

路上閑着也是閑着,眼見周崇煜沒什麽聊天的興致,阿岚又開始跟司機聊。從北海道的冬天聊到特産,又從特産聊到當地的支柱産業,思維很跳脫,但挺有想法和深度。

從他和司機的交談中,周崇煜能聽出他應該是個蠻有見地的人。

後來的旅途也大多是這樣,阿岚滔滔不絕地和人聊天,周崇煜只用默默地在一邊旁聽,不用開口就能了解到好多事情。

總共七天的行程,他們去了小樽,去了富野良,去了劄幌看冰雪祭,也去了登別看火山泡溫泉。

到最後一天,旅行社原本的安排已經提前走完,周崇煜又說自己想去夕張看看,阿岚沒別的計劃,也就跟着車一起來了。

夕張是日本唯一的一座破産城市,人煙稀少,經濟一度衰退,更不是什麽熱門的旅游景點。

周崇煜會知道這裏,是因為那天看過的電影結尾,Vicky在離開臺北後,一個人來到了夕張。

她是來找捷哥的,捷哥是個成熟男人,對她很好,可惜Vicky等到最後,還是沒能等到捷哥前來赴約。

影片的末尾定格在夕張的街道上,長鏡頭下唯有齊膝高的大雪,Vicky笑着走在雪地裏,遠處黑色的鳥正成群結隊地飛遠。

她似乎并沒有找到一個答案。

周崇煜也找不到。

離開燕川這麽長時間,他還是忘不了梁峙。

晚上,在夕張的滑雪度假村安頓了下來,周崇煜租到了雪具,開始笨拙地嘗試着滑雪。

時間已經挺晚了,整個場地裏幾乎沒有幾個人,只有寒冷刺骨的風,呼嘯着劃過耳側。

在半山腰處摔疼了,周崇煜坐起來望向遠處連綿不斷的雪山山脊,半晌,從兜裏把梁峙的那只口琴掏了出來。

他低頭摸了摸那上面的木紋,擡手放到嘴邊,将自己的唇輕輕印了上去。

就像是在接吻。

聽司機說,日本的火山有好幾種。有死火山,有活火山,也有睡火山。

睡火山曾經噴發過,但短時間內不會再活躍。周崇煜想,自己也許也該像座火山一樣,暫時把心底裏滾燙的感情埋藏起來。

他的愛熄滅了,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炙熱起來。

在雪堆裏坐到渾身僵硬,周崇煜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了住宿的地方。

整個度假村也就住了十來個游客,都是年輕人,圍着火堆聚在一起談天說地。

人群中,阿岚總是最為顯眼的那個,也不知他從哪裏買到的那麽多件花哨的衣服,周崇煜覺得他就像是一只時刻都在開屏的花孔雀。

面無表情從人群邊緣繞了過去,周崇煜抖了抖肩膀上落的雪,想着先把借來的雪橇還了。

偏偏阿岚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裏捧着一大杯夕張特産的哈密瓜冰激淩,熱情地走上前去,說是好吃,非要讓他嘗上一口。

相處了這麽些天,周崇煜跟他關系确實稍微近了一些,但還沒到可以很自然地分享一杯冰激淩的程度。

皺着眉想要把他躲過去,周崇煜使勁地往邊上退。

兩個人就這麽一推一搡,碰巧卯上了力氣,手腕被寸勁猛撞了一下,周崇煜後撤兩步,口袋裏同時有什麽東西掉了出來,磕在水泥臺階上,跳了兩下才落地。

阿岚一愣,顧不上擦手上沾到的冰激淩,趕忙低頭将那東西撿了起來,“不好意思啊,我……”

他停頓了下,才發現那是只複古的布魯斯口琴,許是剛才摔得狠了點,外側的櫻桃木已經裂開了一條縫,全靠螺絲撐着才沒散架。

“還我。”沒等他再說什麽,周崇煜已經一把将口琴搶過,臉色陰沉地盯着那上面的裂紋一直看。

畢竟是因為自己才弄成這樣,阿岚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仔細打量着那口琴的型號跟材質。

“你這東西,挺舊了吧。”他想了想,提議道,“要不你賣給我,我按原價多一倍出錢,保你不虧。”

周崇煜忽然擡眸狠瞪了他一眼,目光像是帶了刀子,能把人瞪出個窟窿來。

阿岚一啞,趕忙又換了個商量的條件:“不賣也行,這品牌太老,早就停産了。我知道哪有賣零件的地方,你要是想修,我可以帶你去。”

周崇煜還是不說話,繼續又瞪了他一會兒,眼神逐漸暗淡了下來。

用指腹小心撫掉音孔上沾到的積雪,他把口琴重新裝回了口袋,什麽要求也沒提,轉身離開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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