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
第4章 4.
鎮南僅有一條主街。
陳美娟說過,鎮南人的一生就只有十公裏。街頭是幼兒園,小學。中街是中學,大專。街尾是養老院。這便是所謂的命。人啊,就得認命。
謝立不知道現在的陶運昌算不算一個鎮南人,但他知道他曾經是最不想留在這裏的人之一。
他看着陶運昌一層層地把瓦片鋪完,最後仔細地砌完脊瓦,審視了一遍後從屋頂上靈活地翻了下來。對坐在庭院裏假裝玩手機的謝立說,“久等。”
謝立收起手機很大度地說,“不會。”又望向連綿的屋頂感嘆道,“這麽大面積,一共要鋪多少張瓦啊。”
“我今天鋪了二千四百八十二張。”陶運昌找來兩瓶水,遞給謝立一瓶又說,“整個屋子六個人鋪,統共在六萬張上下。”
謝立點點頭,接過水随口說,“那你又要數到失眠了。”他剛講完就有點後悔,好像自己在套近乎。
“現在不會了。”陶運昌找了件幹淨外套披上,領謝立出去時補充道,“在管教所和在工地都是重複的勞動,習慣了反而能睡得更好。”他離開前在工具箱裏找了一個幹淨的大塑料袋,整齊地折疊完塞進了外衣。
謝立聞言無話可接,只是悶頭跟在陶運昌身後,盯着他的雨靴發呆。這雙雨靴謝立似乎高中時就見過,上面有一個附近工廠的标識,是雨季裏陶運昌奶奶送他倆的。謝立那雙鞋早就扔了,而陶運昌有可能穿了七年。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向主街走着,就像過去一模一樣的放學路。
謝立走到車前開了鎖,坐進去後發現陶運昌開了門,并沒有直接進來,而是從口袋裏拿出塑料袋攤開,平鋪在座椅後,才跨步上車。
謝立的心像被小針紮着一樣難受,他遲疑道,“你随便點。”
“工地上髒。”陶運昌無所謂地系好安全帶,又盯着倒車鏡上挂的羊毛氈小狗看了看,說道,“這是笨笨?”
“嗯。笨笨前年走了,我紮了一個紀念它。”謝立記不清笨笨是哪年被自己撿到的,只想起它總是黏着陶運昌要肉吃。陶運昌一周吃不了幾頓葷,但凡有一點,都會喂給這只狗。
“死了啊。”陶運昌把話重複了一遍,并沒有什麽傷心的情緒。他轉過頭平靜地問謝立,“還記得我家怎麽走嗎?你筆直開,然後右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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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忘。”謝立煩躁地打斷他。陶運昌點點頭,調整好姿态坐正後,便沒有再吭聲。
車駛在鎮南不平整的大道上,夜幕慢慢吞噬了白晝,幾盞接觸不好的街燈在路邊閃着光,把謝立的臉照的明明暗暗,像是穿梭在時空隧道。
沒幾分鐘,車泊在了一片偏僻的矮樓前。
這條街擠滿了違建,是鎮南最舊的街區,也是陶運昌的家。
陶運昌下了車,拿起自己的塑料袋正準備再折起來,被謝立一把扯了過去。
“還是這麽大火氣。”陶運昌只是盯着謝立笑,話裏卻沒什麽溫度。
“別再拿了。”謝立鎖了車,把塑料袋扔進街邊的垃圾堆。向着矮樓深處,唯一一間青瓦白牆的房子走去。
陶運昌走在後面,從挎包裏取出鑰匙。他把鑰匙鏈上一個磨的沒有顏色的小狗吊墜取下來,将它放進了外套的內袋裏。
謝立站在那棟細窄的矮樓前,等着陶運昌開門。
這棟小樓兩米多寬,兩層帶一個小閣樓,縱深也就六米多,面積疊加不到六十平。
它姿态勉強地,從兩側的藍頂違建中生長出來。
格格不入的顏色和樣式,像是回收站裏塑料瓶內混入的彩色玻璃瓶。唯有廉價是它們的共同之處。
“我聽說鎮南這一帶可能會拆。”謝立問正在開門的陶運昌,陶運昌進了門把燈按開,一間慘白的屋子就呈現在了謝立眼前。
“下半年會拆,安置房在鎮北。”陶運昌在鞋櫃裏翻找很久,才找出一雙壓變形的一次性拖鞋遞給謝立。
謝立呆呆地接過,看着房間的陳設竟然說不出話來。
這間屋子完全變樣了。過去客廳裏雜亂的汽修工具,酒瓶,麻将桌和破皮沙發都消失了。肮髒的牆面漆的雪白,青色的瓷磚也被洗刷的幹幹淨淨。房間裏幾乎什麽都沒有,只在進門的地方放了個鞋櫃,角落裏置一張餐桌,兩把木凳子,就再無其他。
“進來啊。”陶運昌催促道。他鑽進窄小的廚房端出杯子,又說,“還喝紅茶嗎。”
“嗯。”謝立穿着不合腳的拖鞋走進來,環顧四周問,“變化好大。”
“陶建成失蹤第三年,我就把他的東西都扔了。”陶運昌燒着水,看着氣泡一點點地蒸騰上來,淡淡道。
“陶叔。。。這兩年也沒消息嗎。”謝立猶豫地問。
陶運昌瞥了他一眼,只說,“沒有,不過無所謂。”
兩人在廚房裏等水沸有些擠,陶運昌便說,你可以上樓看看,我房間也重新漆了。
謝立站的局促,就聽話地上了樓梯。
陶運昌的房間雖說重新粉刷過,但格局還是沒有變。
窄床旁新打了衣櫃,窗前的書桌還是那張舊的,只是鐵架書櫃換成了實木板。
謝立翻了翻,裏面大都是關于施工的書籍,還有陶運昌高中就收集的建築雜志。
謝立仔細觀察着,想在這個房裏找到以前遺留的雕塑,照片之類的物什。
然而什麽都沒有。
陶運昌根本沒有留下任何有關自己的物件。
不過也沒有什麽好失望。這間屋子并不存在任何多餘的裝飾。
說難聽點,它幹淨又簡陋,和牢房一樣。
謝立聽到上樓的腳步聲,不過腦地問道,“你們管教所裏是什麽樣的?”
他說完就發覺不合時宜。謝立環顧四周,拿起了房間裏唯一的點綴,一個彩色的魔方,不自然地把玩起來。
“和這裏差不多,不過我們那間住四個人。”陶運昌漫不經心地從衣櫃裏找了件幹淨衣服,就開始脫外套。
“你現在不是在牢房裏。”謝立搗鼓半天一面魔方都拼不完整,發洩用力地軸了兩下。又說,“房間還是應該布置的。”
“沒心思。”陶運昌散漫地說着,“我大概一輩子就這樣了。”他扯開t恤,寬而瘦的身體暴路出來。
謝立看着他因日曬而棕黑的皮膚,過于根根分明的肋骨,心痛的同時又竄起一陣無名的火。面前的環境和這具粗糙的軀體,不是他無數次想象的,陶運昌會選擇的人生。
他把魔方抛到窄床上,擋在準備穿衣的陶運昌跟前。
他盯着陶運昌毫無神采的眼,擠出不太有力地勸告,“你記不記得你以前說,“希望才能讓人重獲自由”。”謝立頓了頓把陶運昌從頭看到尾,又壓抑怒氣道,“可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陶運昌仍舊毫無波瀾,看謝立像在看一出滑稽戲。謝立覺得憋屈,蠻勁竄上來,猛地推了一記陶運昌的胸口,又說,“生活不是坐牢,你不能這麽對自己。”
陶運昌在謝立推到第二下的時候,狠狠撇開了他施力的手,捏住他的脖頸大力地按在了衣櫃上。謝立吃痛,抓着掐他的手往外掰,但他驚訝地發現,七年前被自己視為文弱的陶運昌,他已經扳不過了。
陶運昌赤着上身靠近謝立,伸出另一只手臂,把他圈在身體和衣櫃之間。施加在脖頸上的力道也越來越松。
他戲谑地在謝立臉上拍了兩下,對着謝立的耳邊小聲說,“不同了,謝立。”
他語氣憐憫,似乎壓抑着什麽。他低頭又對謝立喃喃道,“生活可不是電影,不是每個人都能越獄。”
陶運昌說完立刻松開了謝立,他把幹淨t恤穿好,又找了一件米色毛衣,恢複了往日的疏遠。
謝立瞪着他,竟然腦袋發懵無話可說。
陶運昌若無其事地穿戴整齊坐到床邊,開始把玩那個被謝立打亂的魔方,他手指動的很快,謝立都有些看不清動作。
陶運昌邊拼邊說,“謝立我勸你很多次,放棄喜歡我吧。這麽多年還這樣,沒意思。”
謝立聞言臉都白上幾分。他羞憤又不甘心地追問,“憑什麽你要我放棄我就放棄?”
“憑我只喜歡聰明的。”陶運昌咔嚓一聲,将最後一塊錯位的顏色複位。
他把玩着六面都拼好的魔方,皺起眉有些煩躁,“這事你又不是第一回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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