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
第7章 7.
謝立盯着襪子上殘留的工地泥點,擠不出反駁的力氣。雨還在下,銀針樣的雨絲擊打在窗上,像陶運昌的言語刺在謝立身上,挑出茫然和鮮血。
“以前,年輕嘛。”謝立散漫地對在換臺的陶運昌說。陶運昌不耐煩,他又換了幾個臺,只聽謝立說,“現在我不會多想了。真的。”
話音剛落,陶運昌就關了電視,他走到桌邊戴上眼鏡,攤開一本雜志無所謂地回答,“你最好是。”
謝立張了口卻沒回應。或許陶運昌在深潭裏潛行太久,他已然無力拖拽。他搖搖頭,故作輕松地支開話題,“晚上怎麽睡?那張軟墊還在嗎?”
“閣樓,大櫃最右邊推門裏。”陶運昌頭也沒回地回答。
謝立依言上了樓。
閣樓也煥然一新。
暴露的房梁藏進水泥裏,蓋着麻布微微發黴的竹木櫃,也改成了頂天的實木櫃。唯有陶運昌奶奶的那張破舊變色的藤編椅,格格不入地放在一張軟毛地毯上,在這個新式房間裏顯得多餘。
謝立環顧後摸了摸藤椅,又打開大櫃找到了那張卷成卷軸的,半人多高的軟墊。
軟墊用白布包着,有些沉。謝立站在原地想了片刻,還是下決心,連拖帶拽地把軟墊搬至二樓。
陶運昌聽到動靜,皺着眉走過來,語氣并不友好,“怎麽搬下來了,上面才收拾過,睡閣樓不是很好。”
“說了想敘舊。”謝立把白布揭開,意外地發現這張軟墊非常幹淨,即使攤開了也沒有半點灰塵,像經常清理。墊子圖案上的米奇老鼠高舉雙手,似在重逢問好。
謝立感嘆,“這個完全沒有變。”
“幹活。”陶運昌遞給謝立酒精噴霧消毒,自己去衣櫃裏拿了床單和被子,又把軟墊挪到了離窄床最遠的距離。
陶運昌拿過床單,遞給謝立一角,要他合作鋪開。謝立照做時才察覺,這是一張嶄新的床品。雖然是白色但印着暗花,材質也要比陶運昌自己睡得好上許多,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怎麽還拆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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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過年發的,沒人用。”陶運昌不太在乎,鋪完床單又去套被單和枕頭。
謝立看着被包裝的簇新的墊子有些恍惚。他記得原來這間陋室連床單都沒有,用的是陶運昌奶奶打了補丁的毛巾被湊活,氣溫降下些,陶運昌把被子勻給謝立,自己穿的很厚,只是再蓋一件大衣。
那些讓謝立懷念的,心痛的時光,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床鋪收拾完,謝立說想洗澡。陶運昌很不情願地找了衣褲給謝立,謝立欣然地進了浴室。
洗好之後謝立擦着頭出來,房間的主燈已經關了,只留一盞暖黃色的床頭閱讀燈。謝立一晃眼沒看清,差點撞上迎面走來的陶運昌。
陶運昌身體離得近,相對熱騰騰的謝立有些陰冷,他淡淡道,“看路。”
“你也洗?不是換過衣服了。”謝立讓開一些問。
陶運昌沒有理睬,走進浴室關上門,把謝立全開的浴霸都關了。浴室散發的明亮瞬間暗下去,只留白熾燈的灰冷。而後傳來的水聲和窗外的落雨混在一起,都能無情地帶走室內的溫存。
謝立看了手機才九點不到,但他已經很疲憊。是一種希望落空後,無處着落的虛空。他躺在地上的軟墊上,慶幸着二樓鋪地板而不是瓷磚,不然這樣的陰雨天鐵定感冒。他恍惚地又想起過去,過去連瓷磚都無,就是毛坯水泥地,陶運昌怎麽每次睡着都不生病呢?
明明也下好大好大的雨。
陶運昌很快就從浴室裏走出來,穿着和謝立一樣的寬松t恤,只是更合身一些。謝立蒙頭在被子裏,聽到窄床上傳來細微的摩擦聲,而後又聽到了翻書的聲音。雨好像也小了一些。
“別蒙頭睡。”謝立聽到一個悶悶的聲音,只好慢慢從被子裏伸出腦袋,像一只探查情況的烏龜。
“你現在還會失眠嗎?”謝立問看小說的陶運昌,陶運昌瞥了他一眼說,“還好。”
“還會整夜回想全天的事嗎?”謝立側撐着腦袋模樣困倦。陶運昌聞言合上書,把臺燈暗滅,屋子陷入了沉默和黑暗。也按滅了謝立聊天的期盼。
就在他沮喪地躺回被窩,卻聽到黑暗裏響起陶運昌戲谑的,低沉的聲音,“我不知道你還會問診。”
“這麽早睡,那就還會吧。”謝立枕着雙手又問,“現在能夠嘗試忘記東西了嗎?”
黑暗裏另一側安靜了片刻,謝立知道陶運昌翻了個身背對着他,似乎不太想搭理地說,“能吧。醫生開了藥。”
“那是不是已經嘗試把我忘了?不過我看你今天的反應,好像沒有。”謝立有些得意地笑道,“你以前不是最煩我嗎。”
“忘不忘對我來說無所謂。”陶運昌聲音平靜的像春湖之波,在寂靜的夜裏四散開,“謝立,對我而言,你不重要。”
謝從被子裏翻坐起來,質疑敲碎了夜的平和,“那你當時為什麽拒絕探視?”他沒給陶運昌辯解的時間,又說,“如果不在意為什麽出獄了連沈榷都見,唯獨不見我?”謝立越說眼睛在夜裏看得更清明,“如果不重要為什麽因為我打電話就換號碼?”
“謝立。”陶運昌快速打斷他道。“我真的不想再給你任何錯誤的信號了。”陶運昌的白色被子在夜裏敷着一層藍光,像是一塊漂泊的浮冰。伴随着落雨的嘆息,他只說,“你想的太多了。”
沉默迷霧般在狹小的空間裏彌漫開。将墜未墜的雨滴挂在窗前的香樟樹上,一滴一滴,像是陶運昌奶奶還在時,給這棵樹苗澆育的水。而今的樹已長成,幾乎與二樓齊平,卻也物是人非。
過了很久,地板上傳來壓抑的,沉悶的哭泣聲。剛開始只是很小的啜泣,慢慢地演變成低微的哀號。在停雨的黑暗房間裏清晰,突兀。
謝立置辦白事以來,從未這樣地思念過陳美娟。當失戀的鍘刀落下來,他才明白,真的永遠地,失去倚靠,失去她了。
陶運昌躺在陰冷的夜裏,被低啞的哭聲包圍,卻一次都沒有轉身。
謝立想他一定已經睡着了。
清晨六時的雨點打在衛生間的窗戶上,像是幽怨的絮語,在未明的青天下偷偷地說。
陶運昌刷牙動作迅速,五分鐘內臉都已經洗好。監獄的習慣像一塊烙印,燙進生活的骨血中,他也沒有祛疤的意圖。
陶運昌拿出備用牙刷和毛巾放在盥洗臺的一角,正準備下樓買早飯,卻撞上了睡眼惺忪的謝立。謝立穿着自己的衣服,清晰的骨骼在薄布下游走。陶運昌抿了抿嘴,移開了眼。
“才六點。”謝立眯着眼睛,掬了水往臉上澆,迅速把自己冰醒了。他看到新的備用牙刷,自然地擠牙膏用了起來。
“你可以繼續睡。”陶運昌抛下話就往樓下走,謝立聽有鑰匙碰撞的聲音,不顧嘴裏的泡沫追下去,“你別先走啊,我開車一起去市裏呗,今天我請全天的飯。”
陶運昌頭都沒回,開門就走,把謝立的建議關進門後。
“什麽毛病。”謝立含着泡沫罵了一口,又跑上二樓洗漱完,在微亮的晨光裏疊好被子,看着陶運昌整潔的如石膏一般的幹淨床鋪發呆。
他想到昨天陶運昌的一些告誡,謝立很不喜歡,反正自己記性差,就全當沒發生過。他和陶運昌的關系還是和清晨的天色一樣,看不清過去,也不知道未來。
只要自己這麽認定了,一切就會很好。
謝立自嘲地笑了一聲,走到桌邊想給陶運昌留個便簽,繼續發揚賴皮精神給陶運昌添堵。可留言尚未寫完,樓下的門鎖又響了,陶運昌拎着早飯歸了家。
謝立跑下樓,陶運昌遞給他一個豆腐包子和一杯牛奶,要他吃完就滾。
謝立昨天夜裏哭得累,所以睡眠很好,他又生出了和陶運昌周旋的勁兒,趕緊提議道,“我送你去市裏,剛好我約了人,一起吃飯嘛,給個面子。”
“謝立,我昨天的話你是不是沒有聽。”陶運昌刷着手機上的早間新聞,煩悶道。
“忘了忘了,都像小運哥一樣什麽都記,那得頭發都愁白啦。”謝立咬了一大口包子,燙口麻辣餡,筋道,和上學時一模一樣,配上甜牛奶像是忘憂湯。
陶運昌聽到小名眼底冷下來,氣焰也消弱很多。他胡亂點着新聞,質問謝立要不要重申一遍昨天的警告。
謝立趕忙打斷他,為難又誠懇地說,“今天我得去找我媽的相好們讨錢,你知道的,陳美娟最愛錢了。”他見陶運昌收斂了逼問,趕緊撺掇,“可那幾位都挺精明,我不見得能要到。”
陶運昌這才從手機裏擡起了頭,玩味地質疑,“你又打的什麽算盤?”
謝立得意地說,“本來雇了朋友扮催債的,我死了媽,還欠錢,很可憐吧。”他說完又有些萎靡,“但昨晚他們和我講有事來不了。”
“噢。”陶運昌冷哼一聲,恍然大悟地說,“你覺得我像要債的,可以陪你演乞丐要錢的戲碼。”
謝立有些不好意思,“你啥都不用說,呆在車上就行了。”
“謝立。”陶運昌笑笑,湊近了一些小聲道,“你不要總挑戰我的底線。”
“一不說謊,二不害人,三要善待自己。”謝立脫口而出,他煞有其事地乖乖坐正,“我都記得。”
陶運昌被曾經的口訣恍了神,但很快又反應過來,眼神複雜地問,“那你做到了嗎?”
“沒有,反正你也不是樓長了,沒有名分,管不到我。”謝立喝完最後一口牛奶又擠眉弄眼,“不過如果你這次幫我忙,我就還是聽你的。”
“陳阿姨要知道你這麽去要錢,能安息嗎。”陶運昌嚴肅地質問謝立,謝立毫不在乎地回看他,“我媽一直講,只要不違法能搞到的錢,過程都是可以忽略的。”
陶運昌聽過太多謝立的歪理,從未茍同。他盯着他總是充盈着過多活力的眼,悄悄地敗下陣來。
“我跟你去。”陶運昌起身上樓換衣服,邊走邊說,“陳阿姨囑托過,要是你做過分的事,希望我在場可以往回拉一把。”
謝立疑惑地追問,“你到底為啥和我媽很熟呢?”
陶運昌沒回應謝立。套了件衛衣,收拾了幾本筆記塞進書包,拿上皮卡的車鑰匙。轉過身,居高臨下地對謝立道,“我送你見陳阿姨的男友,他們願意給禮金,你就收着。不願意給,也不許強迫。”
謝立馬上想要辯解,卻被陶運昌的冷眼擋住,心不甘情不願地把話頭縮了回去,撇了撇嘴說,“知道了。”
陶運昌滿意地點點頭,出門前去廚房拿水壺,謝立就站在鞋櫃旁發呆。
他發現鞋櫃的最下層放着兩雙一模一樣的雨靴,一雙明顯是常穿的舊鞋,而另一雙用塑料膜包着,是嶄新的,都有一個小小的工廠标識。
謝立松了一口氣,又覺得昨天的聯想很荒唐。陶運昌要做工,大概會儲備很多同樣的雨靴,怎麽可能一雙鞋穿七年呢。
謝立自嘲着,見陶運昌拎了一個運動水壺出來,又支開謝立鎖門。
而後他領着謝立朝街口一輛破舊的灰色皮卡走去。
他步伐輕巧,穿着牛仔夾克背着雙肩包,沒有了昨日工地上的疲憊,像個普通的學生。
“安全帶系好。”陶運昌發動了車子,下了命令。謝立照做後,莫名的有些氣悶。
他在副駕斜着眼看他。
也不知道為什麽,謝立偏偏覺的冷着臉的陶運昌,心情其實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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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