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命定之人

命定之人

樂潺将腳從廢棄垃圾袋上移開,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礁石後方走出來的身影是法爾肯宮的那兩個“鷹犬”,馬爾克斯的部下。

“不好意思,我在找……廁所。”樂潺尴尬地笑了笑。

那兩名男子互看一眼,其中一人将手搭在了腰間。

樂潺對這個動作相當熟悉,直覺告訴他,現在該跑起來,越快越好。

“嘿!這裏有螃蟹,快來拍呀!”礁石後方忽然傳來一聲大喊。

其中一名男子扭頭看向女孩,神色忽然一變。

索瑪也愣住了,手裏的螃蟹啪嗒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樂潺給索瑪打了個手勢,讓她跑,他決定想辦法拖住這二人。

“兩位,我肚子疼得厲害,實在是憋不住了,我可以在這裏……呃……”樂潺憋紅了臉,悄聲問道:“有紙嗎?”

倘若人在死前會看到自己的走馬燈,那麽他希望能把自己人生中的這一段糟糕經歷徹底剪掉。

“我有話問你。”其中一名男子開口道,而另一個身材稍矮小一些的則追着索瑪跑去。

好在小姑娘腿腳靈活,又是本地人,一溜煙就沒影了。

樂潺察覺到冷汗正在從他額頭上滑落,“什麽事?我們好像不太熟?”

男子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證,又舉起一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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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你認識嗎?”

那是一張屍體照,樂潺差點沒吐出來。

一張呈現出巨人觀的屍體照,他怎麽可能辨別得出來?

“抱歉,拿錯了。”男子又掏出另一張生活照。

這一回樂潺看清了照片上那人的長相,他沒法說自己不認識他。

那個和他坐同一個航班的、有着山羊胡須的奇怪乘客。

樂潺注意到,照片上的這具屍體的右手上缺了一根中指,但在生活照上,他拿着酒杯的右手中指卻是完整的。

細看之下,他發現那根中指上好像還刻着一串數字。

“有點印象,他和我坐過同一個航班。”樂潺道,“他死了?”

剛才聽到的“逮捕”,莫非和這個男子的死有關?

“他最後一次出現,是在L城的酒店。”男子道,“那天晚上,他和你、還有艾林·亞伯發生了一點摩擦。”

“哦,一點誤會。”樂潺道,“我是遵紀守法的E區公民,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去殺人,當然了,亞伯學長就更不會了。”

“我們相信你沒有動手殺人,因為被害人離開走廊後,當晚你就再也沒有從房間出來,但艾林……”

男子擡起頭瞥向不遠處,樂潺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見到艾林正在和島上的游客們一起支燒烤架,看上去很開心。

艾林果然走到哪裏都很受歡迎,他的笑容看起來充滿了治愈力。樂潺正這麽想着,突然又想到了褚辛對艾林的評價。

褚辛今天表現得過分安靜了,也許“幽靈”也有自己的睡眠時間。

“但是,樂先生,你的嫌疑也無法排除。”眼前的警官突然來了一個生硬的轉折,“我們懷疑你和艾林·亞伯涉嫌合謀殺害約翰·史密斯。”

樂潺直到現在才知道這位山羊胡男的名字,不由得對這個名字感到好笑,但在看到警官的臉色時,頓時又識趣地收斂了笑容。

“不好意思,我也是剛剛得知他去世了,太遺憾了。”樂潺攤了一下手,“史密斯先生的死因是什麽?”

“墜海。”男子應道。

“那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喝多了。”樂潺道。

“真相由我們說了算,現在你只需要告訴我,艾林·亞伯有沒有對你說過類似要殺了他之類的話?”

樂潺咧了一下嘴,“他為什麽要這麽說?史密斯先生和亞伯先生不熟。”

男子摸着下颌,玩味似地打量樂潺,“因為約翰·史密斯調戲了他的男友。”

“拜托,亞伯先生出身名門,有良好的家世,他又不是瘋子。”

樂潺覺得這位法爾肯宮“鷹犬”不去當懸疑劇的編劇實在可惜了。

他側過頭,見到艾林正在向這邊走來。

“先生,我看你和我朋友聊了很久,有什麽事嗎?”

樂潺看向彬彬有禮的艾林,眼中帶着一點微笑。

“正好,亞伯先生,我有些事情想單獨和你聊聊,方便和我一起回香格裏拉嗎?”男子硬聲道。

“在這兒聊不行嗎?”艾林反問道。

不遠處傳來了少女大聲叫喊的聲音,艾林那副游刃有餘的神情倏然間消失了,眉眼間帶着一股令人畏懼的厲色。

樂潺看向索瑪,她被一名黑衣男子攆着往游艇上走去。

“艾爾夫!救我!”索瑪大叫道。

艾林目光一沉,把手伸向了腰間,摸出了防身武器。

槍聲在耳邊炸開,樂潺只覺得腦袋裏嗡響不斷。

“秋野!”艾林朝着游艇上的西園寺喊道。

西園寺早已發動游艇,迅速追向那艘黑色游艇。

被艾林擊中的那名警官躺倒在沙灘上,顫顫巍巍地舉起了手裏的槍。

樂潺一把推開艾林,兩人一起撲倒在了沙灘上,吃了滿嘴的沙。

槍聲響過,艾林迅速爬起來,果斷朝地上的警察補了兩槍。

這下全完了,樂潺心想。

“現在怎麽辦?亞伯學長?”他杵在原地,腦袋裏空白一片,只能靠着本能發問。

“自首。”艾林一臉坦蕩地說,“除了自首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就說我是誤傷的吧。”

樂潺心道,可你還補了兩槍,沒有人會誤開三槍,分別對準頭部、心髒和肺部。

“那個叫索瑪的女孩會有危險嗎?”樂潺又問道。

他聽到不遠處海面上傳來的槍擊聲,多半是西園寺秋野正在和那名黑衣男子交火。

“希望她不會有有事,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艾林苦笑了一下,“我失态了……”

“還是別這麽快放棄吧……”樂潺再度聽到了從腦海裏發出的那個帶着一點兒嫌棄意味的聲音。

“……”

艾林遲疑了一下,顯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幫西園寺把索瑪救回來再說。”褚辛繼續指揮道,“去香格裏拉,攔下他們。”

在這座島上還有比游艇更快的交通工具嗎?樂潺看了看四周,心道這多半沒戲。

他正思索着,卻見艾林掏出便攜終端,撥通了一個號碼。

不遠處,一架黑色飛行器緩緩升空。

樂潺頓時什麽都明白了。

最終,他還是坐上了那艘充滿危險氣味的“賊船”。

“指揮臺,這裏是鳐魚一號,你們那邊怎麽樣了?”

“艾爾夫!計劃進行得很順利,我們已經出港了。”通訊頻道內,一男聲道,“馬爾克斯的關注重點一定是在樂芙島,你和西園寺在一起嗎?要小心……在周圍……部署……”

通訊斷斷續續,艾林不得不挂斷了。

“聲東擊西?調虎離山?”樂潺平靜地問道,“這就是塞壬的計謀嗎?”

“我讓你讨厭了嗎?”

“你接近我是什麽目的?”

“因為你讓我好奇。”艾林直言道,“我的腦袋裏一直有這麽一個意識,驅使我接近你,也許是某人的指引和啓示吧。”

樂潺暗自感慨,這有問必答的坦率程度,實在太像褚辛了。

他忽然留意到主控臺上的雷達屏幕,有個紅點一直在閃爍,頻率越來越快。

越來越多的紅點出現在了屏幕上,機艙內警報聲大作。

艾林皺了下眉,這些紅點的飛行速度并不尋常。

“禁飛區?聯邦怎麽會在這裏進行特別軍事行動?沒有聽說過啊……”

話音剛落,一架冒着黑煙的聯邦戰機與鳐魚一號擦肩而過,宛如紙鹞般墜向海面。

樂潺看向舷窗外,一抹巨大的陰影劈開波浪,在水下高速移動。

群鳥驟然驚起,一只巨大的觸手從海面上升起,如同上帝甩下的鞭子般抽了過來。

鳐魚一號的震動随之而來,樂潺被甩出了椅子。

那是一瞬間發生的事,他甚至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

他死了。

星歷2100年8月1日,群星帝國第一中樞某廢棄教堂。

溫柔的霞光貪戀着中庭內的一草一木,将每一塊石板都染成了緋色。

帝國宰相澤普駐足于在噴泉旁,凝眉屏息注視着身前的投影光屏。

原本早已幹涸的噴泉池和被破壞的大理石雕像通過投影得以重現,教堂昔日光景被一一還原,就連飛濺的水花都逼真無比。

夕陽穿過殘破不堪的斷裂廊柱,每一滴沐浴在霞光中的水滴都倒映出一幕畫像,光影交錯,令人迷亂。

澤普将收集到的畫面投影到了光屏上。從獵人傳回的信息來看,在編號為110的時間線上,95號已經被銷毀,然而那該死的、不合常理的異端卻沒有被清除。

他就像是時間線上的幽靈,在獵人的眼皮底下肆意逃竄的獵物,無法被徹底清掃出去的頑固程序漏洞……

一切讓他感到不适的東西,都不及這只躲在暗處的“老鼠”給他帶來的恨意。

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說不定是因為那個被附身者褚唯,無法觀測的存在必須盡快鏟除。

澤普沒有任何猶豫,只是稍動了一下念頭,便向獵人傳達了這一指令。

由于“蓋亞之壁”的存在,與藍星的獵人進行直接連接一直都困難重重,然而近來這層“壁障”卻顯現出了虛弱的跡象,仿佛一臺超過了使用壽命的老舊設備,勉強拖着疲乏不堪的“身體”保持着運作,但內裏卻已經開始腐朽了。

起初這令澤普也感到意外,但拜此所賜,要找到褚唯變得易如反掌,比抓捕那個看不見的“幽靈”簡單多了。

零點一秒鐘的演算過後,澤普成功找到了計劃實施的可能性方案。

噴泉忽然噴發出激烈的水柱,像是垂死之人爆發出的掙紮嘶吼,驚飛了栖在枯木上的烏鴉。

斜陽裏,一道細長的影子無聲地靠近噴泉。

澤普太過專注于思考,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來者,亦或是并不在乎來者。

皇帝路德維希悄無聲息地走進了教堂中庭。

厚重的陰雲帶走了最後一縷夕陽餘晖,栖息在電線杆上的烏鴉發出了嘶啞的叫聲。

路德維希收回遙望天際的視線,看向噴泉前的金發男子。

“亞父,你已經在這裏站了很久了,什麽事務讓你煩心?”

“抱歉,陛下。”金發的宰相低眉颔首,用四平八穩的語調回應道,“是一些藍星外交方面的瑣事。”

和平儀式即将到來,群星帝國宰相澤普将作為代表前往聯邦進行訪問,這毫無疑問是舉國轟動的重大外交事件。

皇帝陛下微微一笑,“是該為出行做準備了。”

“陛下,天色已晚,請回宮吧。”

年輕的君主仰起頭,遙望教堂鐘樓後方那座年久失修的灰色住宅樓,它看起來像是被人遺忘的過期蛋糕盒。

二十年前,他跨出了那個房間的陰影,自以為得到了“神明”的垂憐。

整整二十年,他才看清了“神明”的真面目。

“從前我住在這裏,每到傍晚的時候,母親的身影就會出現在窗口,她忙前忙後地準備晚餐,食物的香氣從各家各戶飄出,那時候我就知道該回家了。”

“陛下,您還在思念薩沙皇妃嗎?”

“只是想念她做的雜燴湯了,雖說和第八中樞的羊肉雜燴湯相較,少了最重要的一味,但這世上恐怕就連第八王權者都無法在沒有羊肉的情況下做出那樣美味的雜燴湯來。”君主深情感慨道。

“陛下想再次品嘗那樣的美味嗎?第八中樞供應的新鮮羊肉倒是不難買到。”

君主伸手穿過噴泉池中的水簾,垂眸含笑,“我的亞父真是不解風情。”

“陛下,您的話語讓我感到惶恐,請您別再像那樣稱呼我。”

君主神态散漫地掃視着地上那些還未來得及清掃的落葉,“第八王權者近來可好?”

“第八王權者……”澤普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眉,将厭惡深埋于心,沉聲道,“我向來無法得知其行蹤,或許不在屬地,沒準又會制造出一些麻煩。”

“他總是這樣,想吃上一頓他做的菜還得提前預約,看來今天是不行了。”君主揮了一下手,語氣輕快。

他反負着手踱步走向教堂深處,停駐在一座只剩下半身的雕像前。

有人将這被攔腰斬斷的巨人搬到了堆放雜物的角落,興許是翻新這座教堂的工匠還沒來得及搬走它,亦或是早就忘了它。

它太沉了,即便不再扛起銅球,只剩下這雙腿,依舊還是太沉了,也必須是這樣有力的雙腿,才能支撐起那顆沉重的銅球。

直到現在,路德維希仍舊記得那巨人的樣貌,盡管他因為肩膀被重物所壓而不得不垂着頭,然而他的表情卻是那麽倔強,那麽生動。

他也照樣能夠準确地回憶起初次在巨人銅像前見到那少年的光景。

那天的風和那天的晚霞,還有同樣熟悉的母親在窗前忙碌的身影,都像昨日的光景那樣清晰可辨。

少年名叫諾亞,他用極度平常的語氣告訴路德維希,巨人的名字叫做阿特拉斯,他所背負的是名為地球的蔚藍色星球。

那聲音像草原上的風,輕輕地把那座沉重的巨神雕像托舉了起來。

路德維希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明了起來,像是有人替他掀開了一道簾幕。

就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在見到少年與銅像以後的多年裏,他始終在追尋那一縷風。

晚霞鋪撒在教堂中庭內,四下寂寂。

澤普道:“陛下,近來從藍星傳來消息,疑似第九王權者的身影似乎出現在了那裏。”

君主忽然停下腳步,神色緊繃起來,“無稽之談,第九王權不是早就死了嗎!”

“只要第九中樞依然存在能源供應,身為智芯體的第九王權者就不會輕易死亡。第九王權者是否依然存活,還需進入第九中樞進行确認。”

君主的表情變得陰晴不定,末了不耐煩地擺了一下手,“陰魂不散帝國叛徒,交由亞父自行處置吧。”

宰相略微躬身行了一禮,神色漠然地垂視着地面。

石板上傳來異常清晰而沉穩的腳步聲,皇帝陛下獨自離開了中庭。

暮光籠罩着天穹,地上的水跡映射出橘紅色,看似平靜,卻暗藏着湧動的雲彩霞光。

這極致的光焰逐漸将那漸行漸遠的颀長背影吞沒,直到徹底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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