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再度約定

再度約定

三栖艦梵天丸號朝着東離島一路飛馳。

在艦船用餐區內，樂潺找到了一上船就消失不見的褚辛。

他正坐在舷窗邊的一張高腳椅上看書，長吧臺上放着一杯喝了大半的牛奶。

伴随着柔和的音樂聲和窗外寂靜落下的雷雨，樂潺在他身邊悄無聲息地坐下。

他擡起頭凝視着窗外渾厚濃重的黑霧，密集的雨滴打在舷窗玻璃上，聲音卻被隔絕了。

四周安靜得出奇，只剩下微弱的呼吸聲幾乎保持着同調。

樂潺低頭挑選相機裏的照片，褚辛側過頭來安詳地望着他。

“看什麽呢？”樂潺率先發問，“我臉上有花嗎？”

“我怕一眨眼，你就會從我眼前溜走。”褚辛慢悠悠地說。

這發言讓樂潺忍俊不禁。

他想，要是情窦初開的年紀，他或許會高興到向全世界宣布愛情喜訊。

但現在他已經了解了褚辛此人，他不會再吃這一套，可他還是忍不住心花怒放。

“說吧，有什麽事？預言嗎？我現在沒法給你。”

樂潺放下相機，一轉态度，挑眉道:“不過這也說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不是嗎？我們會成功救出秋野的。”

“古代帝王出征前會有那種占蔔儀式，但再怎麽測算無疑的巫師也不及你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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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辛移開視線，眺望着舷窗外。

“我很高興，能夠在你做出救援的決定之後與你同行，樂潺，你果然理解我。”

“我還以為以你的精明程度，會向西園寺家族敲詐一筆救援費。”

樂潺一面壞笑着，一面盯着褚辛的側臉仔細端詳起來。

“西園寺秋野是你的朋友，也是艾爾夫的朋友。”褚辛低下頭，指尖輕撫着書頁，“我偶爾也想偷懶放松一下，跟着別人決定的方向走。我發現自己真的不能沒有你。”

樂潺側了下頭，撐起下颌，勾唇道:“後半句話，是你在被秘密警察帶走之後得到的奇思嗎？”

褚辛搖晃了一下腦袋，趴在桌上悶聲道：“屬于我的東西總是會輕易溜走，什麽都不剩……我不想失去你。”

他想獨自占有樂潺，将他永遠藏起來。

這瘋狂的念頭就像窗外那毫無預兆的閃電一般劃過它他的腦海，刺激他的神經。

但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學會了僞裝自己，他懂得将自己真正在乎和喜歡的東西掩藏起來。

暴露欲望是危險的行為，是內心朝外界射出的子彈，它會在未來某一日擊中自己。

這是他從自己過去的人生棋局裏得出的結論。

現在樂潺開始懷疑褚辛手邊那杯子裏的飲料到底是牛奶，還是別的什麽吐真劑。

片刻後，他感慨道：“你這個人啊，總是口是心非，什麽時候打算釋放你心裏那個善良的自己呢？”

褚辛當然不會回答，他已經睡了。

樂潺看了眼閉上眼睛打盹的褚辛，從他手裏抽走那本書，挪到自己面前。

紙頁散發出特殊的漿木氣味，那些他看不懂的字符像是排成隊的黑色螞蟻方陣，等候着讀者的檢閱。

“我曾經有個弟弟，叫做褚零……”褚辛在半睡半醒之間忽然說道。

樂潺幾乎忘記了呼吸，側過臉來看向他，發現他也看着自己。

褚辛忽然笑了一下，垂下了眼眸。

“他擁有的一切都是從我身上得到的，基因、面貌、意識，甚至是我沒有的東西，比如健康和自由。”

樂潺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摸到了褚辛的發梢，手掌蓋到了他的頭頂。

他想起了褚辛給他的承諾，往後他們會走很多地方，去看很多風景。

“又下雨了。”

褚辛撐起下颌，用極低的語氣快速說道:“我讨厭下雨。”

“天氣預報說，雨會在傍晚之前停下。”樂潺握住他冰冷的手，語氣充滿溫柔，“它會停下的。”

褚辛沒有抗拒這個動作，反而将自己的手覆蓋到了樂潺的手背上，低垂的眼眸中帶着近乎絕望的哀色。

雨會停下，但一切無法再回到開始的地方。

他早已在遙遠的時間旅途裏丢失了自己。

傍晚六點，梵天丸號即将抵達海上移動要塞前夕，雨停了。

靛藍色的天穹被鑲上了一層金邊，宛如暮光女神掀起的裙擺。

燦爛奪目的霞光傾瀉而下，将天際的白鳥籠罩在女神充滿愛意的裙下。

樂潺又拍了幾張照片，發給了與他交情匪淺的《藍色星球》雜志社編輯。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他頭也沒擡。

“酒醒了嗎？”

“我從不喝酒，談何喝醉？”

“那你還記得自己在入睡之前和我說過些什麽嗎？”

樂潺擡起頭來，眼中帶着含蓄的笑意。

褚辛臉上的神色立馬不再輕松。

沉默幾秒後，他道:“都是些過去的事了，我沒有打算向你隐瞞我有兄弟這件事。”

“我會帶你回家的。”樂潺認真道，“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褚辛神色微變，顯得有些緊張不安，“現在你可以暫時放下這回事了，先完成我們的委托要緊。”

也許是該換個輕松點兒的話題，樂潺沒有責怪褚辛故意岔開話題。

他遠眺着不遠處那座海上要塞，它像巍然不動的巨峰般伫立于茫茫大海，仿佛割裂天地間一道黑色屏障，停歇在海岸邊的那些船只仿佛化作了屏障上的一個個小白點。

東離島要塞越來越近了，他忽然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鹹腥氣味，是從海風裏傳來的。

海面上波濤翻滾，風浪将那股氣味推得更近了。

耳畔傳來了詭異的私語聲。

“下面有東西！”

樂潺頓時緊張起來，與褚辛互看一眼，心照不宣地跑向了艦橋駕駛室。

韓若麟也注意到了水下的東西，聲吶探測儀掃描到了不明生物，無法判斷具體類別。

它們就在梵天丸號的下方，以極快地速度追上并趕超了船體。

“是魚群？”

“不，世界上沒有哪種魚能夠追上梵天丸號現在的速度。”韓若麟道。

樂潺注視着探測儀上密集的紅點，那些未明生物像是在着急趕路，和他們方向一致。

“這些魚群在利用艦船吸尾流加速。”褚辛道。

樂潺像是被點醒了一般，恍然間“聽”懂了耳畔那些私語聲的含義，那是魚群在互相交流，為同伴引路。

這感覺相當奇妙，那些像是電流般的聲音所蘊含的意義仿佛直接灌入他的腦海，無需任何語言思維轉換。

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何能夠理解它們的交談。

他茫然地看着一臉緊張的韓若麟，又看了看雙眉緊鎖的褚辛，低聲問道:“你們聽不到嗎？”

“聽到什麽？”

褚辛的反問讓樂潺感到悚然。

他面色如土，低聲道，“它們在交談……它們要前往東離島，進攻人類的捕魚船，拯救被困的同伴。”

這驚人的訊息把樂潺這個“翻譯官”本人也吓到了。

艦載廣播裏忽然傳來了一陣嘈雜的電流聲，接着一男聲響起:

“附近船只請立刻駛離……東離島海岸坐标……遭受僞獸襲擊……”

樂潺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看來又有捕魚船遭難了。”韓若麟道，“最近東離島的捕魚船經常在D區附近海上作業時被僞獸攻擊，這還是僞獸第一次出現在東離島。”

“東離島海岸邊有條船上有它們的同伴。”樂潺眺望着海岸道，“它們……魚群是這麽說的。”

韓若麟盯着他，目光如隼。

炮火聲從舷窗外傳來，海面上頓時掀起怒濤。

樂潺知道，争奪戰打響了。

很快，海面被染成了詭異的深紅色。海浪不再溫柔，它變得可怖、兇殘，讓人心生畏怯。

不遠處的漁船上升起火光，在一片凄絕的叫喊聲裏，有人跳下了水，掙紮着游向海岸，卻被突如其來的黑紅色海浪卷進了海裏。

海風裏充斥着如同鐵鏽般的血腥氣味，漁船頃刻間便消失在了火海之中。

樂潺沉靜在巨大的震撼之中，甚至未能注意到頭頂傳來的直升機轟鳴聲。

一道人影伴随着劍光從天而降，正是李信介。

身着披風的第八王權者站在梵天丸號的甲板上，一手扶着翻飛的領口，深吸一口氣，雙唇張合。

樂潺當即捂住了耳朵，卻見韓若麟與褚辛不為所動地看着他。

就在那一聲尖銳的嘯聲爆發之際，海面上忽然湧起了巨大漩渦，一道“厲鞭”仿佛拔地而起，甩向梵天丸號。

沒有人能夠對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做出反應，除了李信介。

鋒利的光束如同手術刀切開繩索，将那只細長的觸手分割為二。

斷裂的觸手重重地拍在了海面上，掀起十餘米高的巨浪。

漩渦消失了，樂潺再次聽到了海底下那些被稱為“僞獸”的不明生物發出的詭異“私語”，以及李信介發出的奇怪“嘯聲”。

雙方用某種特殊的方式進行了一番交談，大量信息在一瞬間湧入他的腦海，讓他眼前發黑，腦袋暈眩不已。

最終，李信介和那些不明生物達成了互不幹擾的一致共識。

那些不明生物離開了。

梵天丸號的檢測儀上，那些紅點如同潮水般退去，數秒間便徹底消失不見，就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

李信介回頭看向艦橋，打了幾個簡短的手勢。

樂潺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前往窗島進行救援的最後一位隊友到了。

不遠處的海面上，兩架黑色飛行器悄無聲息地滑入了雲海，不再跟随三栖艦。

梵天丸號艦橋上，衆人面面相觑。

韓若麟清了一下嗓，“這位就是櫻小姐極力推薦的可靠隊友……”

“諾亞呢？”褚辛直接問道。

李信介打了幾個手勢。

樂潺發現自己雖然看不懂他的手勢，可是卻“讀取”到了他的想法，不禁感到驚詫。

“他一個人回去了？他的傷勢不要緊嗎？”

李信介轉過頭看向他，沒有張口。

【在東離島上得到了西園寺家族的照顧和支持，他已經恢複了健康。作為回報，我會參與任務，幫助你們找到西園寺秋野和其他科考隊學者。】

樂潺如釋重負。

“那就好，多謝李大哥，不過，你遇到的麻煩解決了嗎？”

李信介搖了搖頭。

【沒有，但在這裏是安全的，不用擔心帝國對我的通緝。】

兩人互相盯着對方，似乎都意識到了什麽，同時陷入了沉默——

李信介根本沒有張嘴，樂潺就好像一直在自言自語。

褚辛的便攜終端提示音打斷了這令人尴尬的場面，他看了一眼高文發來的消息，環抱起雙臂，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你們的交流方式很獨特。”

“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好像能夠直接讀取并理解李大哥腦內的想法。”

樂潺摸着腦袋含糊地笑了起來。

李信介摸了一下耳邊的通訊器，摁了一下按鈕，接着打了個手勢。

機械音響起：“為了方便交流，我會打開通訊器。剛才忘記了，抱歉。”

“哇？李大哥你的設備升級了？”

“是西園寺旗下科技公司的最新産品。”機械音道。

李信介摘下耳機，遞給樂潺，讓他可以盡情把玩這新鮮玩意兒。

它的外觀看起來就像是舒展的銀色金屬單翼，輕便靈巧，兼具科技美感與實用性。

“原來你們都認識啊？”韓若麟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郁悶。

“嗯，塞壬的朋友。”樂潺燦笑着看向李信介，“對吧？李大哥？”

李信介做了個代表肯定的手勢，依舊是那副不茍言笑的模樣，不過眼中卻多了一份沉澱的溫和之意。

樂潺還想問些問題，他決定找個合适的時機，和李信介聊一聊。

離開東離島後，梵天丸號的海上航行速度是先前的三倍，他們已經深入藍星的無人地帶。

在餐廳吧臺區，樂潺趕着“死線”将填好的實習意向表投遞到了李梓蘭的郵箱裏。

表格的實習地點一欄，赫然寫着：藍星聯邦塞壬科考隊。

他最終下定了決心，選擇成為一名自由新聞攝影師，一名時代見證者和觀察者。

片刻後，李梓蘭給他發來了一封回信:

“堅持做你自己，保持正直勇敢的本心，好運自然會向你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