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塊油豆腐

第2章 第二塊油豆腐

“所以,你是——”禮枝跪坐在地上,和白色的狐貍面對面,“您是我去的神社的主祭神嗎?”

狐貍點了下頭,“那座神社名為之江稻荷。”

“它”這麽一說,禮枝想起來了,在日本司豐收與財富的狐貍形态的神,只有一個,那就是稻荷神。

傳說,稻荷神是白色的狐貍,但不能為人眼所見。除非它有意顯形。

因此,人類可見的赤狐才成了稻荷神的使者,作為神在人間的代表,接受人類的供奉和崇拜。

那麽,把她吓暈的藍色火焰,也并不是鬼火,而是傳說中的狐火。雖然民間一直有着将鬼火解釋成狐火的說法,可這兩樣東西在本質上有着不同。

區別就在于,鬼火是科學現象,而狐火——

這和鬧鬼了有什麽區別?!!

“可是,稻荷神不應該在京都的稻荷大社嗎?”禮枝問道。

狐貍眯着眼睛笑了笑,“神明可是超越了人類理解的存在啊。”

禮枝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神是擁有巨大能力的靈體,”狐貍說道,“可以降臨在任何地方。”

禮枝眼睛一亮,“就是大家所說的‘分神’對吧?”

狐貍認同地點頭。

禮枝:“也就是說,您是得到了總神授權的神?”

狐貍搖了搖頭,“我即是總神。”

禮枝不解。

“在不同地區的同名神,都是總神。人類無法解讀此種現象,才會造出‘分神’這樣奇怪的詞彙。”狐貍蓬松的大尾巴一甩,“如果一定要類比人類,就是一心多用吧。”

禮枝頓悟,“所以雖然和我說話的‘您’現在在東京,其實是京都的那位稻荷大明神在用他的意志和我對話。”

狐貍:“正是。”

救命。

雖然被迫接受了稻荷神進了自己家門的設定,但當了十九年唯物主義者的禮枝還是很難相信發生在眼前的這一切。

但是她已經悄咪咪地把手背給掐得青一塊紫一塊,每一下都真的疼,說明這并不是在做夢。

“那,”禮枝糾結着措辭,“既然學業不是您的職責,又為什麽會來找我?”

狐貍赤色的眼眸狡黠地一轉,“看來你對你的現狀真是一無所知。”

禮枝盤腿坐好,問:“我怎麽了嗎?”

狐貍站起來繞着她走了一周,又在她面前蹲下,“你的健康和家宅狀況,似乎比學業更值得關心呢。”

這句話的腔調是典型的日式委婉,“呢”拖得越長,問題越大。

意思就是,你的健康和家宅都他喵的一塌糊塗啊大怨種!

“它”不說倒還好,“它”一說,禮枝就又想起了自己的耳鳴、失眠多夢、心慌心悸、焦慮、生理痛、掉頭發、掉頭發、掉頭發、爆痘、爆痘、爆痘……

以及只要待在家裏,就會莫名感覺很不安。

連續幾個月,都是如此,就算她再能忍,也差不多到了極限。

于是,禮枝索性不管對方是只狐貍,開始大吐苦水。

從她艱難困苦的赴日第一天一直講到上周足以把人折磨死的發表,講完,天已然大亮。

一個人異國他鄉絕地求生的坎坷經歷,狗聽了狗都死了。

可是狐貍一直耐心地聽着,等禮枝講完,“它”貼心地伸出了白色的毛茸茸爪子,安慰似地搭在了她的膝蓋上。

碰到她的膝蓋不久,“它”又光速縮回了爪子,笑道:“哎呀哎呀,我現在不能沾染晦氣,抱歉了。”

禮枝內心大呼:好,我這就去死。

一宿沒睡,禮枝也困了,她從地上站起身,低頭看着狐貍,道:“我要睡覺了。您要回去嗎?”

狐貍也站起來,走了幾步跳上了沙發,卧在了毯子上。

一點不拿自己當外人,看起來并無要走的意思。

留學這一年多來,禮枝一直一個人住,總是害怕夜晚。倒不是怕黑,而是害怕街區絕對的寂靜。這種寂靜,能把家裏一切響動放大無數倍。櫥櫃門彈動的聲音、水龍頭滴下一滴水的聲音、樓上的腳步聲,乃至公寓樓牆體低頻共振的聲音,她都能清晰地聽見。

能多一個“人”在家裏分擔黑夜帶來的惶恐,倒也很好。

禮枝不和“它”多說,洗漱之後就進了卧室上床躺平。

公寓樓外,資源回收車的提示鈴聲由遠及近,人們在互相問候早上好,烏鴉開始吵鬧。

城市逐漸恢複了白晝時繁忙的生機。

團在客廳沙發上的白色狐貍重又睜開了眼睛。

它跳下沙發,化作了人形。

他身量很高,比例極好,寬肩窄臀。身穿一件薄藤色的輕裝小袖和服,手腕上纏着用絹絲編織出的紅色細線。柔順的長發從肩頭披下,一直垂到了腰際,遮擋住了他纖薄的腰線。

他慢悠悠地走進禮枝的卧室,在床邊站住了腳。

禮枝睡得正熟,絲毫沒有被室外的響動吵到。

他垂頭仔細端詳着她。

女生的臉十分小巧可愛,雖然熬夜導致皮膚狀态不理想,膚色還有點暗沉,但是看得出她的底子生得極好。眉眼線條流暢,鼻梁也挺立,稱得上是個美人。

化作人形的狐貍眉頭輕動。

他單手撐着床沿,俯下身貼近了禮枝的面容,幾乎是與她鼻尖相觸的距離。

兩人的鼻息交融,使得禮枝無意識地翻了個身。

狐貍索性直接爬到了床上,雙膝分開,一左一右,将禮枝框在了中央。

他一手撐在禮枝身側,一手掐起手指放在唇邊,口中念念有詞。

“喚醒沉寂之靈,超越生死之界,急急如律令。”

睡得安穩的禮枝忽然皺起了細眉,額上滲出一層薄汗。

在她身體上方,近乎透明的人影緩緩地浮起,似乎是要從她的身體裏飄起來一樣。

狐貍警惕地眯起了眼睛。

睡夢中的禮枝感覺到有一雙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指甲深深地嵌進了她脖子上的軟肉裏,鮮血順着脖頸留下,空氣裏泛起鐵鏽的氣味。

她努力地想要呼吸,可胸膛完全不能鼓動,視網膜上被瀕死時産生的紅色血塊填滿,視野裏一片駭人的猩紅。

“放開……”

就在白色人影即将徹底脫離禮枝身體的霎那,它又跌落了回去。

禮枝掙紮着從夢中醒來,迷蒙視線正對上在她上方垂頭看着她的那對妖冶紅瞳。

“我操啊啊啊啊——”

被吓出了國罵,禮枝擡手對着“男人”的胸口猛推了一把。

兩個人距離近到她可以聞見他身上沉香的氣味。這種将她整個人籠在身下的姿勢,實在是太親密了。

“你這是在幹什麽?”驚慌未定的禮枝甚至忘記了用敬語。

被推開的“男人”并沒有展露出一絲一毫不愉的神色,只是淡然地站回到了地板上。

“只是簡單研究一下你。”

禮枝掀開被子下床,氣鼓鼓地反問:“研究?”

“男人”伸出修長如同玉髓般的手指,在禮枝的眉心輕點一下:“想知道健康狀況欠佳的緣由麽?”

禮枝摸了下備受耳鳴困擾的右耳,點了點頭。

“男人”笑着張開了手心,一個白色禦守赫然顯現,上面用金線繡出狐貍的紋樣,精美異常。

禮枝猶疑了幾秒,接過。

指尖碰到它的瞬間,她的眼前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她好像看見自己周身圍繞着又綠又紫的難以形容的霧氣,像是夏日天空裏大朵的雲,緩慢地浮動着。

禮枝動了動胳膊,這團霧氣也跟着她移動,像是……吸附在她身上一樣。

她皺着鼻子,問:“這是什麽?”

“男人”:“是瘴氣。”

禮枝在東亞的各種妖怪奇譚裏聽到過“瘴氣”,似乎是不幹淨的氣息,總之不是好東西,對人對物,都有負面的影響。

但是,肉眼是不可能看到這種物質的。

禮枝拿着禦守,問“男人”:“這不是普通的禦守吧?”

“男人”摸着順滑的頭發,回答:“這裏面裝了我的毛。”

禮枝還真就打開,向裏面瞅了一眼。

真真切切放着一團白色的絨毛。

“人類只有拿着神或者妖的一個部分,才能看見另一世界裏的存在。”“男人”目光停在她手裏的禦守上,嘆息似地說,“我很愛惜我的毛發,所以你可不要把它弄丢了。”

禮枝收緊了手心,別扭地道了一聲“謝謝”。

随後,她把注意力轉移回了自己身上。

她被高濃度的瘴氣包裹着,意味着她現在黴運纏身,只會諸事不順。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瘴氣?”禮枝擔憂地問。

“男人”說道:“自身能量低迷的時候,瘴氣就有機可乘。”

禮枝回想了一下過去的卑微留學生活,一下子就理解了為何會吸引如此之多的瘴氣。在生活、學業、人際關系的多重作用下,她很難不情緒低迷。

越是低迷,就越會吸引瘴氣,瘴氣越濃,她就越不順,如此惡性循環。

難怪跑了那麽多家診所,都查不出病因,開的藥更是起不了半分效果。

因為瘴氣壓根就是另一個維度的事物,人類醫學當然無法攻克。

從這一角度來說,留學生真是太慘了QAQ。

禮枝整理好了思緒,看向“男人”:“要怎麽做才能祛除瘴氣?”

“原本我是可以幫你做這件事,不過——”他目光下移,擡起了雙手,自嘲地笑了笑,“我現在沒有那樣的能力。”

禮枝臉上保持着平靜,心裏卻有一種抓住他的衣襟瘋狂搖晃他并大聲質問“你不是神嗎你好歹給我淨化一下啊”的沖動。

慢着,這家夥真的是神嗎?!

“男人”垂下手,“說來話長,有機會再和你解釋。總之,當務之急是,先去找一個能夠祛除瘴氣的人。”

禮枝:“所以是什麽人?”

“男人”:“陰陽師。”

禮枝覺得自己需要掐人中。

“2023年了你讓我去哪裏找陰陽師?!”禮枝抓狂地問道,“明治政府不是早就廢除了陰陽道嗎?(注:明治三年1870年,新政府将陰陽師的活動視為與文明開化不符的迷信活動,陰陽道被禁止)”

“嘛,你只說對了一半。”“男人”微笑,用一種娓娓道來的語氣,“現代社會,陰陽道作為重要無形文化財,某種程度上獲得了重生,能夠勘宅、占蔔、解夢、驅邪。只不過,‘那一家’現在面臨着後繼無人的風險,還真是可惜。”

為了還沒寫完的論文,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被瘴氣困擾了。

雖然不明白他說的“那一家”到底是哪一家,禮枝還是強打起精神,問:“那麽,您可以和我一起去嗎?”

“哦?還在稱呼我為‘您’嗎?”

禮枝挑眉:“稻荷大明神?”

“男人”默不作答。

“宇迦之禦魂神?倉稲魂命?”

“男人”仍然不語。

“大人?閣下?殿下?”

“男人”輕輕一笑,露出虎牙的尖尖。

“晴塵。這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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