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孽緣

第45章 孽緣

要非找一個詞來形容當下的場景,大概是滑稽。

在場衆人剛才追着黑裙女郎跑時的表情有多熱切渴望,現在看到“她”的真容後就有多精彩紛呈,有幾個歲數小的控制不住表情,嘴角抽抽得像是癫痫犯了。

沈月島想笑但考慮到自己現在挺酷的就忍住了,墊起腳湊到霍深耳邊小聲耳語:“原來小人得志是這種感覺,你說我現在讓他們一人抽自己一嘴巴他們是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能照做?”

霍深睨了他一眼:“抽一嘴巴就算完嗎?”

沈月島驚訝:“不然你還想怎麽樣?”

他知道霍深辦這場舞會的用意,全是為了給他出氣。

不僅他知道,在場的明眼人也知道,所以他們的表情才這麽“滑稽”。

沈月島和霍深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他們也知道沈月島和霍深在想什麽,甚至他們都知道他們彼此心中在想什麽,但就是沒有一個人敢把這事挑明。

一個人揣着明白裝糊塗沒什麽,一群人都揣着明白裝糊塗,那場面就會要多詭異有多詭異了。

想沈氏集團當時破産,完全是沈月島為了演戲自己“作的”,業界有目共睹。

幾乎是破産的消息剛一傳出就有無數雙手伸進旋渦裏,明裏暗裏地清算他們僅剩的家底,摸清後把握十足地放出信去:沈家這次是真完了,再無翻身的可能。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曼約頓這些政商名流,豪門世家,和沈月島有過舊怨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有時沈月島自己都想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擅長和人結仇?

沈家一倒,這些仇人就結成同盟,在那次拍賣會上不遺餘力地舉牌羞辱沈月島,秉承着法不責衆的原則,他們從沒擔心過會給自己惹上麻煩。

事實證明也确實如此。

拍賣會結束已經有半年,相關涉事人員一個被抓進去的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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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因為古堡的保密措施做得極好,參加拍賣會的客人只需要向愛德華私人報備和登記,壓根沒有與會名單這個東西,并且客人全程帶着面具和變聲器,誰都不知道自己旁邊坐着的是人是鬼。

二是這件事的苦主只有沈月島,一個已經破産的前豪門貴公子,還能指望他掀起什麽風浪?

曼約頓警方一貫作派就是和稀泥,沈月島落到那步田地又離奇失蹤,苦主都沒了,幹嘛還去動那些不好惹的地頭蛇,稍微懂點事的都知道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這幫人才會有恃無恐地嚣張到現在,直到今天被霍深一窩端似的地請過來。

當日參加拍賣會的分三撥人。

和沈月島有仇想趁機整死他的,都在這次舞會的宴請名單裏,霍深自然會為他們準備一出好戲。

還沒昏頭知道拍賣活人犯法的,不舉牌,也不報警,只是默不作聲地在下面看着,裝無辜群衆,霍深沒請他們,但他們以後也休想再得到理事會一絲庇佑。

還有極少數幾個人,和沈月島無冤無仇更無交際,頂多算是心血來潮的獵奇路人,她們曾在沈月島被推出來後借着上廁所的由頭幫他報警,只不過被安保發現搶了手機。

這些人現在也在場內,只不過和那些人不同的是,她們正站在霍深身後,好整以暇地看着對面。

“趙總。”霍深轉身看向側後方打扮端莊的一位女士,“我身體不太舒服,這場舞會還有接下來的游戲,麻煩你幫我主持一下。”

“沒問題,您去休息就好。”她極矜貴地擡擡下巴,看向對面那些在她報警時“提醒”她小心一點的人:“我一定會讓各位盡興。”

霍深這些年坐鎮理事會,行事雖然獨斷強硬,但賞罰分明,有人要付出代價退位讓賢,自然就有人平步青雲扶搖直上,他的态度擺在這裏,就沒人再敢提出異議。

“霍會長。”一道陰柔的男聲在他要走時叫住了他。

霍深轉頭,和他目光相對,對方心裏一凜,聲音不自覺放得恭敬:“是這樣霍會長,這游戲結束了,你看我今年又什麽都沒搶到,年年如此恐怕是走了黴運,留在這再招給大家,不如我就先告辭回去?正好晚上我還要開個會,一會起了霧就不好下山了。”

霍深沒作聲,目光平直地落在他身上。

邊上很多人也都躍躍欲試地想撤,畢竟誰都知道今晚是鴻門宴,留下肯定沒好果子吃。

“你開什麽會。”沈月島冷不丁來了句,聲音聽不出情緒。

那人莫名後頸發涼,他想起拍賣會時就他叫價叫得最歡,也不知道沈月島有沒有看到。

“就……就一點生意上的事。”

“這樣啊,那你不用走了。”沈月島擡眼掃過衆人,面上在笑,眼裏卻沒有一絲笑意,“整個曼約頓能和你談生意的人,全在這呢,你們就在這開,我看着,就和你當時看着我一樣。”

他這句話就如同一記悶錘,在那些能和他“談生意”的人心裏狠狠敲下一記。

那人臉色更難看了:“這……恐怕不合适,不光開會,我還得回家看看我老婆孩子。”

沈月島看了他一會兒:“所以你要我把她們也請過來嗎?”

那人冷汗直接就下來了,猛地擡起頭,溝壑縱橫的臉皮被瞬間撐開,咬着牙和沈月島對視幾秒後轉眼看向霍深:“會長,您這是什麽意思?難道要把我們關在這裏嗎?即便您要為——”

說到這他看了一眼沈月島,又把後半句憋了回去,“不管您想做什麽,都請您考慮下曼約頓。”

人群因他這句話響起不小的喧鬧,他們夾着尾巴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像是等待被宰殺的羔羊。

然而霍深只是淡淡地扔了句:“別多想,我只是不想我的舞會有人提前離席。”

他擡手叫來助理:“去把門關上,十二點之前都不要開了,外面冷,別讓賓客受風。”

-

大門一落鎖,窗外傳來齊刷刷一陣腳步聲,有人去看才發現樓下已經圍了兩圈安保。

霍深的山間公館,建造初期為了防野獸,特意加高加固了門窗和牆體,整棟樓嚴密得就像個大鐵桶,門窗一關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衆人這才明白霍深是要來真的,一時間都吓軟了腿,滿臉的不敢置信,有個年輕的二世祖躲到廁所打電話向家裏求救,卻像拍賣會那天一樣被安保發現,搶過手機。

“抱歉先生,游戲期間請把手機關機。”

“游戲?游戲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那是上一輪,新的游戲剛剛開始。”

他伸手指向二樓,裴溪洄正倚在欄杆上,頂着他新染的火龍果色寸頭朝下面招手。

誇張的深粉色将他本就白皙的皮膚襯得更加蒼白,逆着光的緣故看起來就像只面目模糊的鬼,他一手拿着只梨子,另一手在轉水果刀,“咔哧”咬下一口果肉問:“誰第一個做游戲啊?”

衆人戰戰兢兢地不敢說話,裴溪洄刀尖向下一掃指向那個二世祖,“那就你吧。”

話音落下,他身邊兩名保镖立刻下樓将二世祖拖拽上去,随着他驚懼的掙紮和慘叫,恐慌如同病毒在樓下迅速蔓延,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懸着一柄不知何時就會落下的刀。

-

沈家三兄弟倒是不怕。

那場拍賣會他們沒參與,霍深要給人出氣也找不到他們身上,他們唯一尴尬的就是背地裏指責沈月島被他聽到。

但他們自視為沈月島的長輩,做長輩的批評兩句小輩也無可厚非。

沈月島上樓換了一身衣服,和霍深一樣休閑的襯衫西褲,頭發懶得梳,還是那樣在肩上披散着,卻不想下樓就被堵在了樓梯口。

沈月島看着下面三位叔叔,一挑眉,“怎麽了?也想做游戲?”

他小叔從鼻孔裏哼出一口粗氣,不要臉面了指着他的鼻子大聲質問:“沈月島,有你這麽和叔叔說話的嗎!你是不是覺得你現在特別牛啊!”

沈月島說:“對啊,我都是吸人x氣的妖精了我當然牛了,等我把霍會長吸得五迷三道什麽都給我時,你就又能做個混吃等死的廢物了,沈堂禮。”

沈堂禮被他堵得有些說不出話,他大哥死後沈家的經濟來源确實有百分之九十都來自這個侄子,包括他出國留學的學費和玩樂隊燒的錢,但他對沈月島就是怎麽都喜歡不起來。

明明是相差不多的同齡人,甚至還是自己的後輩,他那些女朋友卻張口閉口就在他耳邊誇沈月島如何如何,話裏話外将他襯得一無是處。

他敢怒不敢言,咬牙切齒地瞪着沈月島,眼神陰狠得仿佛這個給他錢花的侄子才是他家的仇人。

沈月島懶得搭理這個蠢貨,轉眼看他二叔:“有話就說。”

沈堂義聲音淡淡的,像在問一個陌生人:“既然身體好了怎麽還不回家。”

沈月島嗤笑:“回家?我哪還有家啊,我爸媽去世後那就是您的家了,我今晚回去怕是明天屍體就要橫在大街上了。”

沈堂義一皺眉,下颌繃得很緊,明明已經動怒卻只驚訝問:“你覺得我會害你?”

他這人就是這樣,不動聲色城府極深,背地裏有多少算計,面上都不會顯露出來,當你察覺到一絲蛛絲馬跡時往往已經被他咬下一塊血肉。

“哪的話。”沈月島還想要諷刺兩句,眼神向下一掃卻看到他胸前戴的翠玉貔貅墜子,猛地想起賽琳娜被槍殺前說的關于他家內鬼的唯一線索:他每次來找愛德華時都會戴着一條綠色的……

綠色的什麽,她還沒說出口就死了。

沈月島眉心一跳,打量着眼前這三位叔叔,回想起和他們一起生活這麽多年,好像只有沈堂義偏愛綠色的飾品并對這條墜子愛不釋手,常年佩戴。

沈月島低下頭,雙手在腿邊一點點收緊。

沈堂義看出他的異常:“你怎麽了?”

“……沒。”沈月島阖上眼,用力壓下胸腔裏翻滾的恨,再擡起頭時目光平靜,笑着盯着沈堂義那張僞善的臉,“只是在确認一些事情。”

“不知所謂。”沈堂義朝他冷哼一聲,轉身走了,“你好自為之吧。”

沈堂禮是他的狗腿子,他一走自然趕緊跟上了,只有三叔沈堂才畏畏縮縮地站在那兒,想要跟沈月島說什麽又不敢過來。

沈月島看他這幅慫樣就來氣,他還小的時候就在琢磨,沈老爺子能同時生出他爸那樣的人中龍鳳和這三個各種樣式的奇葩蠢材可真是世界未解之謎。

不知道是不是做過什麽對不起他的事,沈堂才在外人面前風流幽默,談吐文雅,勉強算是個八面玲珑的才子,可只要一對上他就立刻變成這幅拿不出手的模樣。

前幾年沈月島也懷疑過家裏的內鬼是不是他,可他剛試探着問了一句這位三叔就吓尿了褲子,自那之後沈月島就再沒把他列入嫌疑人目标。沈堂禮則更不可能,父母出事時他還不滿十八,在國外讀書。所以從各方面來看,沈堂義都是最有嫌疑的那個。

“三叔,你磨磨蹭蹭的到底想說什麽?”

他憋不住先開了口。

沈堂才這才咽了下口水,小聲問他:“身體怎麽樣了?在霍深那裏有沒有被欺負?”

“……”沈月島一怔。

“沒有,他還能怎麽欺負我。”

沈堂才笑笑,像是覺得他沒被欺負就安心了,笑完眉心又揪起來,“那為什麽他一直不讓你出來,我去找你他也不讓我見你。”

“哦,看上我了吧,畢竟我長得不賴。”

沈堂才:“……”

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他湊近一些,語重心長地勸沈月島,“要不然還是聽二哥的回家住吧,家裏人再不随你意也不會害你。”

“呵,是嗎?”沈月島冷笑一聲,突然感覺一道熾熱的目光打在自己背上。

他轉過頭,和那道目光相對。

霍深坐在沙發上,雙腿交疊,拿着香槟杯,旁邊人正神情激動地和他說着什麽,而他的眼神卻始終釘在沈月島身上,那麽平直那麽專注,明目張膽到無法忽視,不含任何情緒卻讓人如芒在背,也不知道他已經這樣看了多久。

沈月島張了張嘴,面頰沒來由地發熱,耳後忽然掃來一陣溫熱的氣流,他這才注意到沈堂才說那句話時離他太近了,都快要趴到他肩窩裏。

他趕緊往後退半步,擡手拍了拍肩膀,有些心虛地看向霍深。

見他回看過來,霍深偏頭示意旁邊坐着的男人,男人一愣然後順着他的目光看向沈月島,立刻會意,笑呵呵地起身讓位,霍深伸手拍拍旁邊的位置,看向沈月島。

過來。

像是終于忍到他和別人把話講完。

-

把沈堂才晾在一邊,沈月島轉身朝沙發邊走去。

霍深身邊圍着的人不多,全是楓島人,看着年紀都不大,用家鄉話熱絡地和他聊着天,他偶爾也會回兩句,話少但并不冷漠。

或許是真像裴溪洄所說,霍深在他們心中是守護神一樣的存在,有些小輩對他的敬仰和孺慕藏都藏不住,和他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被他回應後還會一愣一愣地臉紅。

沈月島莫名想到鳥媽媽旁邊圍着一圈小鳥,還沒走過去先笑出了聲。

“笑什麽?”霍深抓住他的手腕,把他不怎麽溫柔地扯到旁邊。

沈月島幾乎是半摔在沙發裏,也沒生氣,湊在他耳邊:“不至于吧,他都沒碰到我。”

“不是說這個。”霍深垂眸看他。

“那你叫我過來幹嘛?”

“不幹嘛就不能叫你過來了?”霍深睨着他,“不是說陪我來參加舞會。”

沈月島嗤嗤地笑,伏在他肩上,長發垂下:“你玩夠沒啊,霍大會長。”

霍深低頭,借着他頭發的遮掩輕聲說了句:“你二叔的墜子,我想到了賽琳娜死前說過的話。”

沈月島一凜:“你也想到那去了?”

“嗯,人多口雜,一會兒再說。”

沈月島點頭,從他肩上起來。

“我說老霍,你藏得夠深的啊。”原本坐在沈月島那個位置的男人,靠在沙發扶手邊調侃霍深,“金屋藏嬌大半年,愣是沒露出一點消息,捂到現在才給我們看一眼。”

沈月島認識他,楚明允,外界傳說是霍深的把兄弟,沈月島和他過節也不少。

“楚總想看我還不容易,以前你可沒搶我生意。”

楚明允幹笑兩聲:“今時不同往日,以前那是我右眼不識泰山,沈少爺別和我計較。”說完求救似的看向霍深,霍深偏頭喝酒,半點不搭理。

得,見色忘義的狗。

他見沈月島還一副“我一點都不記仇啊”的表情看着自己,連忙把炮火轉移,随手扯過旁邊恨不得把腦袋縮成鹌鹑的小輩:“沈少爺對他們眼生吧,我幫您介紹一下。”

“不用介紹,我都認識。”沈月島指着對面那一排鹌鹑,精準點擊:“他,搶過我一塊地皮。他,在我身上潑過紅酒。這個,在我騎車逛公園時給我車胎放氣,那個……哦那個我最熟,大半夜的給我頭上套麻袋企圖打我一頓。”

楚明允下巴掉下來老長,大半天也沒合上,回手一巴掌抽在最後那小子的後脖子上:“你瘋了套個大麻袋打人!法治社會知不知道!”

那小子哎呦哎呦地捂着脖子,偷看了霍深一眼:“沒、沒打到沈少爺,被正義路人阻止了。”

楚明允大松一口氣:“感謝那位正義路人,我真想給他送個錦旗。”

“送吧,就在這呢。”沈月島一指霍深。

楚明允的下巴再次掉到地上,眼睛瞪得滾圓,這下是徹底合不上了。

“你是說老霍的手下……當着老霍的面……給你套上麻袋要打你一頓……”這幾個字楚明允都明白,但放在一起他就怎麽都聽不明白了,他不敢置信地看向霍深:兄弟,這年代了還演英雄救美那一套俘獲美人芳心嗎?

霍深也想起那樁往事,放下酒杯,難得露出個笑:“還說呢,磨了半天好不容易答應出來讓我陪他過生日,我禮物還沒送出去,那小子就沖出來給他套了個大麻袋。”

他當時看着被套麻袋的沈月島,又看旁邊套麻袋的自己小弟,愣是沒明白怎麽回事,小弟還得意洋洋地和他邀功:“哎,霍哥你來得正好,我把沈月島給你打來了,讓他一天天的淨會惹你生氣!”

沈月島在麻袋裏聽得一清二楚,本來還奮力掙紮呢聽完就不動了,雙手抱臂在那等着。

霍深心情複雜地拿下麻袋,就見他一臉幽怨地瞪着自己,小臉憋得通紅又氣又委屈:“原來你說的生日驚喜就是這個,我還傻乎乎地期待好久,媽的王八蛋我再也不要你陪我過生日了!”

從那以後三年,沈月島沒收過他一次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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