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Chapter 31

Chapter 31

沒過兩天，趙懸回了學校正常上課。偶爾文喜下樓去食堂買筆，順路繞過去時，也能看見趙懸坐在最後排認真刷題。

單丹彤和家人的關系也好轉，家裏人同意讓她先高考，如果不能考上京北大學top專業，就乖乖聽家裏人安排出國。還剩四十多天高考，冉秋每個周都要生回病，加上房菲生了個姑娘，一家人忙左忙右，最後直接把冉秋塞醫院住院檢查了。

文喜周六也去了趟醫院，帶着花籃水果先看了菲姐和小朋友，最後去陪冉秋，陪着說了半天閑話，到冉秋入睡時間，文喜才背着書包離開。下樓時，在導診臺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像趙懸。最後想起趙懸的父親在這兒住院，才沒多想回家了。

五月初，原本定下的假期也加塞了考試，年級組加班加點趕出成績，争分奪秒地查漏補缺。

距離考試只剩二十餘天，高三文理班級開始準備拍攝畢業照。所有班級都趁着課間或者中下午休息時排隊。文喜班級和冉秋班級碰在了一起，等攝影師調整鏡頭和鐵架間隙，兩人躲在樹蔭下聊天。

“快高考了，你緊張嗎？”冉秋捏着文喜胳膊上的軟肉随口問道。

文喜并未搖頭，喉間有些發硬：“有些吧。”

“你成績這麽好還緊張？”冉秋嘆了口氣，“這麽一說我也開始緊張了。”

文喜拍了拍她：“別想這件事情了，順其自然吧。畢竟考場之上是什麽樣子沒有人能說得上來，發揮的結果也還是未知數呢。”

她的緊張，源于對未來的難以把控。雖然已經有了目标院校，但多得是大考時發揮失常的案例。她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勸說自己，沒有關系，高考不過是成長路上的一道分支而已，就算沒有高考，仍舊能闖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文喜垂首看着腳上近乎褪色的帆布鞋，才生出一種時日匆匆的感悟。這雙帆布鞋還是高一入校時買的，陪着她度過三年時光，從開始的小心翼翼，到現在無畏風雨，就像對這裏的所有建築、同學生出的情感一樣。

慢熱的人，慢熱的事，在慢熱的時日中走至終點。

冉秋同學李思琪來叫她：“班長讓咱們過去排隊了。”

“好的，馬上來了。”冉秋招了招手，問李思琪，“你之前不是有事要問文喜嗎？我們西西就在這兒，趁這會兒都在就問嘛。”

李思琪這才像是想起什麽一樣問文喜：“你知道趙懸最近去哪了麽？”說完李思琪又急忙補充，“我也不是其他意思，就是之前看你們走得挺近，還以為你們住一片區，之前就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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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喜有些不解：“趙懸最近？他不是已經來上課了麽。”話音落下，文喜仔細想想，最近一個周的确沒有見過趙懸。

“他又不在學校了嗎？”文喜急切問道，“他是請假了還是直接不在學校了？他們班主任有沒有聯系家長？或者去他家裏看看？”

李思琪也一知半解的，主要是自己同桌日常喜歡打聽趙懸的事情，有冉秋這個“中間人”，還能勉強問問，現在就連文喜都不清楚，她就更不得而知了。

沒過多久，冉秋回班級排隊。也是一瞬間的事情，天色鬥轉，原本就愛答不理的太陽徹底埋進雲層中，烏雲從遠處不斷彙聚，明明三點，看起來像傍晚。

風吹起地面的灰，趁着縫隙鑽進眼裏。砂礫磨在眼下，揉了兩把便像哭過。

文喜心裏揣着事情，跟着班上的人渾渾噩噩拍完了照片。攝影師拍了兩版，第一版碰上幾個人身子擰得太過，調整後便讓重來。第二版快門摁下時，吹來一縷風，耳邊絲絲縷縷觸覺，如同被人輕撫拭去眼淚。

趙懸在一息之間丢掉了音訊。

唯一能抓住的訊號，就是他仍舊會參加高考。

領取準考證那天，文喜去了一趟李向東辦公室。很可惜，李向東似乎知道她的意圖，眼裏含着笑意，輕描淡寫道：“他也沒具體說原因，不過還有兩天就要高考，你也得加把勁。如果能在同一所大學重逢，也是緣分使然不是嗎。”

為了這句“緣分使然”，高考超常發揮，結束最後一門英語考試，出校後下起傾盆大雨。文喜和衆多考生在考場廊下等雨停。

夏季的雨如翻頁的書，不過瞬息。

文喜松松吐出一口氣，看着陌生的考場校園，腦海中不由自主想着自己的前十八年。來往的學生踩踏在水窪中，有些污跡沾染在腳脖處，順着水滴滑落在鞋襪裏。

不遠處的天際，出現了淺淡的彩虹。

混跡着七彩光亮，小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來了。

文喜恍然趙懸曾說過最喜歡彩虹雨，只可惜這樣的場面出現太少太少。她抱着手上的考試用具，靜靜看着那抹微小的彩虹，直至它像呼吸一樣消逝。

她想，如果趙懸此刻擡頭，也是能看見他最愛的天色吧。

-

殘酷的鈴聲纏着破碎的謊。

趙懸走出考場，揉了一把頭上的雨水。小腿的刺痛讓他無法長久停留，他只能一直往前走，走到巷盡頭。艱難爬上樓梯，趙懸從房間的抽屜裏取出存折，又跑了一趟銀行，将裏面部分錢取了出來。

市裏到火葬場要二十分鐘，趙懸看着遠處盤桓的烏雲，最終在路邊招手打了一輛出租車。疾馳的人生和慢吞吞的爬行終究不一樣。趙懸随着出租跨過那條貫穿江南江北的大橋，地勢越來越偏僻，那條江水卷着青蔥的歲月，浪裏翻湧，海鳥與魚終究在一個生鏽的雨天分離。

到火葬場繳費中心還有段距離，大雨已至，外套已經濕透，沉重的力道拖拽着他一步步後退，頃刻間，所有得到的，正在經歷的，變成飛灰，催敗了少年一生的倔強。

曾叔已經替他進去撿拾了骸骨，趙懸交完費用，接過曾叔手中的瓷罐。

曾常江關切問道：“沒有遲到吧？”

趙懸眼前似乎出現了空曠的校園，整座校園播放着流暢的英文對話，面前的臺階越來越長，越來越長，長到他找不清考場的方向，長到明明離未來就差那麽一步，卻還是不得善終。

瓷罐是冰涼的，天幕落下的眼淚也是刺骨的。

“沒有。”趙懸向曾常江鞠躬，“謝謝您。”

曾常江拍了拍趙懸的肩膀：“你爸走了也好，這麽多年我們街坊鄰居都看在眼裏，他哪裏像個爸？你半大點的人，還帶着他這個拖油瓶……走了好，以後你一個人過，也能活出個名堂來。指不定比現在更優秀！以你的成績，京北絕對不在話下！”

趙懸喉間似是咽了金，吞吐不得。

他在夜幕站了很久，雨澆打在他的身上，澆打在骨灰壇上，這是他與趙立綱，這個名義上的父親，此生同淋的最後一場雨。

火葬場外的大燈亮起，黑夜變得像白晝。兜裏的手機震動幾下，可他卻不敢拿出。手肘和小腿傳來的痛覺漸漸麻痹，良久，他突然荒唐一笑。等那雨停了，臉上的淚痕才似惡鬼般嘲笑着他的無能。

-

“還是一個小時？”網吧前臺叼着棒棒糖，手上沖泡着泡面，擡頭打量了一眼文喜，“畢業了哈。”

“嗯，畢業了。”文喜思索片刻，卻一反常态道：“五個小時吧。”

前臺一愣，不過還是幫她加了四個小時：“老地方被人占了，重新給你換個。”

“好，謝謝。”

文喜打開電腦，登錄Q\Q，看着聯系人中那抹灰色的頭像發呆，鼠标光電不停在對方頭像上滑動。光标停留，他的個性簽名便會出現。

[moon]：這是一個港口。

那時她不解這六個字的意思。

文喜趴在桌上，聽着周遭鍵盤噼裏啪啦，耳邊偶爾也會傳來開團咒罵。世界亂糟糟的。此時的她就如同在寂靜莊園等一只白鴿。

倦意襲來的那十幾分鐘，她似乎做了冗長的一場夢。夢裏是數不清的試卷，從教學樓上紛紛揚揚落下，似盛夏的初雪，荒誕又動人。文喜抓住覆面的試卷，看向姓名時，卻發現是碩大的“趙懸”二字。

她向四周張望，密密麻麻試卷的影子後，趙懸就在其外站着，遙遙看着她。那一眼其實什麽都沒有，平靜毫無漣漪。

可是她偏偏想要去讀懂它。

最後的最後，試卷掩埋了十八歲。

她哭着醒來。

2009年6月24日中午12點。

教育局的短信在十二點零一分時發送至文喜手機上——

651分，省前一百名。

不過幾分鐘，就有陌生電話打至手機上。文喜接通後，得知是京北院校招生辦的老師。

文瑞真握着座機，一下午都忙着到處炫耀。

“是是是，考得好着呢，你可當，沒問題沒問題，請客，必須請，到時候回縣上擺流水席麽……”

文喜悄悄關上門，什麽都沒帶，順着肢體記憶走出沙石街。從沙石街到趙懸家不遠，途徑一中、新華書店、還有兩人最初看雪的翡翠公園。

這條路已不知走了幾百遍，從高考結束那日起，這段路便成了她的夢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