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無題
操場不遠處就是一座小山,綠葉茂盛,只有一條石頭搭成的不規則階梯,小山頂上是幾座石凳石桌,常有過生日的學生愛到這裏來扔蛋糕玩兒。
光影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印記,付清徐俯瞰着腳下的教學樓和水泥路,背對着付清萊,一直沉默着沒有開口。
付清萊站在他背後,咽了咽口水,輕輕踱步走到他身邊,拉住了他的衣袖:“哥哥。”
“別叫我哥哥。”他的聲音輕得就像是要被風吹散,“我不是你哥哥。”
付清萊有些心急的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你是我哥哥啊。”
付清徐沒有抽回手,只淡淡說道:“我沒有家人。”
“哥哥,哥哥。”付清萊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這個稱謂,“等以後我們結婚,你就有家人了,爸爸媽媽就是你真正的爸爸媽媽,我不再是你妹妹,是你的妻子,我們又是一個家了。”
“小萊。”
付清萊身形一顫,她已經不記得哥哥有多久沒有這麽叫過自己了。
“哥哥…”
“我喜歡打籃球。”他眼神渙散,看着遠處風景,一點一點說出自己喜歡的,“我喜歡交朋友,我喜歡熱鬧。”
付清萊輕輕一笑:“哥哥,如果你太招人喜歡的話,你一定會忘了我,你只要爸爸媽媽和我的喜歡就夠了。”
付清徐側頭看着她,眼神冰冷:“這麽多年,我一直照着你的意思活着,你為什麽還要去傷害別人?”
“你是我一個人的啊,別人怎麽可以随意接近你?”付清萊指了指自己,“只有我,是真心真意喜歡你的,不論你變成什麽樣,我都喜歡你。而那些女生,她們只是喜歡你的長相,喜歡你的性格,你現在變得稍稍冷漠一些,她們就都覺得你不好接近,這怎麽配說喜歡你呢?”
“所以你去傷害她們。”
把那些接近過他的女生騙到偏僻的地方實施校園暴力,凡是和他關系稍近的異性,通通遭受過她或行為或口頭上的暴力威脅,因為她是付家得來不易的小公主,所以無論怎樣犯錯,父母都會無條件的偏袒她,哪怕她的行為給自己帶來了困擾。
“那都是她們自找的!誰讓她們要跟我搶你!”付清萊語氣尖利,目眦盡裂。
她發洩完後,胸口急劇的上下起伏着,付清徐就那樣平靜的看着她,像是置身之外。
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到底哪裏出了錯。
在她剛出生時,自己高興地一個晚上沒睡,第二天連學都沒上,就跑去醫院看新出生的妹妹,并和媽媽保證,會永遠保護好妹妹。
她牙牙學語時,他抱着她坐在庭院的搖椅上,帶她認識開的尚好的月季花。
她剛上學時,他肩負起了天天送她上下學的責任。
直到他發現妹妹的草稿紙上全是自己的名字,直到他發現妹妹的相冊裏全是自己的照片,直到他發現妹妹偷偷看的愛情小說裏,男女主角的名字被她用力劃去,一個一個改成了他和她的名字。
那種本能的惡心讓他無所适從,甚至在看着她時,都覺得恐懼和厭惡。
她敏感的察覺到這一切,和他坦白了自己的感情。
付清徐氣得大罵了她一頓,在激烈的争吵中,她大叫着自己沒有錯,他們沒有血緣關系。
當年父母一直不育,領養了幾個月大的付清徐,将他當成親生兒子一樣照顧,誰知沒過幾年,母親卻懷了孕。
父母将這件事瞞得死死的,卻沒料到付清萊會發現這個秘密。
于是哥哥在她眼中不再是哥哥,而是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對她極致寵溺的溫柔異性。
她的感情漸漸變得畸形,甚至偏執,充滿了令人生畏的占有欲。
父母架不住唯一的寶貝女兒的又哭又鬧,從一開始的強烈反對,到後來的不管不問,甚至将他單獨叫到卧室,說等他長大後讓他脫戶,自行成家,再和妹妹結婚。
不是詢問,而是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
沒有人管他答不答應,他只是付家抱來的養子,他現在的生活都是付家給的,他在這個家的意義就是付清萊,付清萊願意讓他做哥哥,他就是哥哥;付清萊不願讓他做哥哥,那他就什麽都不是。
他的人生軌跡從那一刻全然被打亂,而他也變成了付清萊的傀儡。
那個陽光積極的付清徐悄悄死去,取之而代的是一個連自己照鏡子都覺得厭惡,陰冷孤僻的怪人。
“小萊,如果我死了,你願意放過我嗎?”他輕聲問道。
付清萊抓住他的胳膊,語氣驚慌:“你要幹什麽?我不許你死!你的命是我的,這輩子你都別想離開我!”
付清徐苦笑一聲,沒有回答。
“哥哥,要不是爸媽當初收養你,你現在還呆在福利院呢,你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爸媽給的,你覺得你有那個資格去死嗎?”付清萊深吸一口氣,又将語氣漸漸緩和了一下來,循循善誘,“你和付家沒有血緣,以後是肯定繼承不了家産的,只要我們在一起了,我們就可以一起繼承家産了。”
“我不在乎。”
“哥哥!”付清萊咬牙,并不放棄,“你以前從來不會違抗我的,為什麽現在你反應這麽強烈?是不是因為那個女生?”
付清徐皺緊了眉,語氣沉沉,像是在極力壓抑着什麽:“你去查了她?”
“一個領補助金的窮學生,什麽都沒有。她要是退學了,唯一的出路就沒了。”
“付清萊,我跟你說過,不要牽扯無辜的人進來。”付清徐狠聲說道。
“那就看哥哥你了。”
嬌小可愛的女孩褪下了那層僞裝後,像是一個拿着鐵索和斧頭的惡魔,割斷了付清徐的血管,在他身上大口舔舐着。
讓人毛骨悚然。
一直到付清萊離開,在一旁将所有對話盡收耳底的三個人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顧逸迩心中壓抑,頭痛欲裂,光是剛剛聽那些對話,就足以讓她幾天都走不出來。
偏執到了極點的愛意,讓人恐懼,偏偏又逃離不開,它就像是滾燙的岩漿,燒得人屍骨無存。
司逸忽然小聲喊道:“他往山邊去了!”
山頂處沒有圍欄,雖然高度不高,但摔下去也足夠在醫院裏躺上好久了。
還未等司逸和顧逸迩沖上前去,一個瘦弱的身影就掃過了他們眼前,往付清徐那邊跑去。
“付清徐!”林尾月一個箭步沖了過去,從背後将他牢牢抱住,“別做傻事啊!”
司逸目瞪口呆:“小學生不是50米沖刺跑從來沒及格過嗎?”
“本能反應。”顧逸迩戳了戳他的胳膊,“怎麽辦?我們也要過去嗎?”
“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小學生對付清徐來說很特殊,咱們就別過去了。”司逸靠在樹幹上,“就在這看着吧,萬一付清徐非要跳,就小學生那個小身板肯定攔不住。”
顧逸迩點點頭:“我以為你會說去上課。”
“我好歹和他做了這麽久同桌,他這人雖然面上看着冷,但其實人很好。”司逸彈了彈她的額頭,“再說了,我們的顧大學霸不是向來标榜學習第一嗎?上課鈴響了這麽久,不去上課?”
“…朋友的命比較重要。”
“想好待會怎麽跟王老師求饒了嗎?”
“反正我爸和阿姨最近吵架,他就是跟他們告狀估計也沒人會管我。”
***
背後忽然傳來的溫熱讓他心頭一晃,付清徐猛地回頭,就看見林尾月正濕着一雙小鹿般的眼睛看着他。
“生命這麽寶貴,沒什麽困難是過不去的,不要做傻事啊付清徐。”林尾月仰頭望着他,苦口婆心的勸道,“你還這麽年輕,死了多不值得啊。”
付清徐來不及思考她為什麽在這裏,只知道她越哭越兇,好像自己已經跳下去死了似的。
“我吹吹風。”付清徐輕嘆一聲,“沒想死。”
林尾月啊了一聲,呆愣愣的:“哦,那是我誤會了。”
“剛剛你都聽到了嗎?”付清徐聲音很輕,好像沒生氣。
林尾月自知偷聽不道德,心虛的點了點頭。
“很糟糕吧。”他自嘲,“你總擔心我會告狀,但其實我比你更加不堪。”
“沒有,這不是你的錯。”林尾月安慰他。
“可那些人,确實是因為我而遭受到了傷害,而我卻連跟她們道歉的機會都沒有。”
他用力閉了閉眼,蹲在了地上,像是一只受傷的小貓,弱小而無助。
“所以你才不願意交朋友,對嗎?”她也跟着他蹲在了原地,抱着膝蓋側頭看他。
他仰着頭,側臉輪廓精致而柔和,聲音微弱:“我會給人帶來不幸。”
“誰說的!”林尾月立刻反駁他,“要不是多虧了你,我現在還有好多物理題目搞不懂呢,還有化學,還有生物,還有數學!小考那天,有個類似的題目你提前教過我讓我注意一下,結果那次我終于拿了滿分,你還記得嗎?”
付清徐撐着下巴,悶悶問道:“只是這個嗎?”
“說不清楚啊,交朋友又不是因為可以互相幫助才交的,而是因為和對方聊得來,和對方在一起相處的時候覺得輕松愉快,才會做朋友啊。”林尾月挪了幾步,挪到他眼前,“我不是為了問你題目才和你交朋友的。”
她胡說。
明明一開始時,他寡言冷淡,她說三句他才會回一句,哪會讓她覺得輕松愉快。
也就她這個天然呆,才會這麽認為。
“謝謝你,但還是不要和我做朋友了。”付清徐站起身來想要離開,“會給你帶來麻煩。”
“等等,我還沒說完!”林尾月叫住他,“雖然一開始交朋友的目的很單純,但既然咱們已經是朋友了,就可以互相幫助了啊。”
“可我的目的不單純。”他望着她,語氣認真。
林尾月一時間愣住,不懂他的意思:“什麽?”
“你這樣,會讓我越來越貪心。”付清徐一字一句的說給她聽,“到時候,就算付清萊把刀子架在你脖子上,我也不會離開你半步,你會後悔的。”
林尾月以為他說的是自己會後悔和他交朋友。
她有些氣惱,覺得自己剛剛那番話全都打了水漂:“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說完這句話,平日裏軟軟的小姑娘,也給他甩了個臉子,朝着他重重撇了一下頭,就要先他一步離開。
她走了沒兩步,肩膀就被人強硬的抱住了。
身後的人在微微顫抖。
付清徐靠在她肩上,低聲說道:“我沒你想象的那麽好。”
我的內心其實很陰暗,我其實和付清萊沒有區別,我也想把你關在一個暗無天日的房間裏,只看得見我一個人,只聽得到我的聲音,只能喜歡我一個人。
只是你在慕老師面前笑的那麽開心,如果把你關起來,你一定會整日哭。
那還是不要了。
寧願我自己無法擁有你,也不要你和我一起堕入地獄,再也看不見陽光。
再也不懂笑是什麽滋味。
他這些宣之于口的話,最終也還是沒有說出口。
“你像太陽。”他溫柔的這樣形容她,“謝謝你。”
曾在他打算孤獨的度過高中三年時送來了一個笑容,曾在他每次趴在桌上不知如何和其他人交流時戳戳他的胳膊,用一道難題緩解了他的尴尬。
他那時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當陽光透過窗灑進教室裏時,悄悄描繪出她的馬尾辮在他課桌上掃過的痕跡。
聽到她那句“付清徐,這道題你會不會做呀”。
已經彌足珍貴了。
“付清徐?”她看不見他的表情,試探着問道。
“你和司逸他們一樣,都是從天而降的意外驚喜。”付清徐漸漸松開了她,“這就夠了。”
她急忙轉身看着他,卻見他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
“什麽夠了?”
面對她的疑惑,付清徐只沖她笑了笑:“你先回教室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你…”
“回去吧。”付清徐後退了幾步,“你再多待一會兒,恐怕我就要做出可怕的事來了。”
他沖動過兩次,絕不能再吓到她了。
再三确認了付清徐不會跳山自殘後,林尾月決定離開,不打擾他。
她失魂落魄的離開山頂,卻發現司逸和顧逸迩一直在那裏等着她。
“你們怎麽沒回教室啊?”
顧逸迩有些欲言又止:“剛剛獅子老師來過了。”
林尾月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他讓你下了晚自習後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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