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 (8)
油路上胡亂摸索,觸手之處,卻是一片荒蕪。我的頭頂不斷傳來冥車的呼嘯聲。一輛,兩輛,三輛,四輛。當第五輛冥車正要從我頭頂經過時,耳邊的風嘯聲忽然停了——亟亟行駛的冥車竟然停了下來!
“危險!”魏延的呼喊聲還未完全進入我的耳膜,我的頸項已被一雙有力的手鉗制住了。其實我自己也分不清,死死掐住我脖頸的,究竟是一雙手,還是一副來自頭頂冥車的粗粝繩套。如同古時的戰俘,我被人禁锢着頸項,慢慢拖走;而我的神思,好似墜入了一片無底的深淵,越墜越深。恍惚間,我好像又回到了三俠門洞小區,敲開門,八歲的幼清坐在陽醫生腿上,她紮着和我一樣的兩根羊角辮,手裏捧着一碗微苦的中藥。西斜的日光照在一老一少的身上,我怎麽看也看不夠。
我的手奮力抵抗着頸項上的擎力,試圖掙脫,肺裏的空氣已消耗殆盡。就在神思即将泯滅的最後一刻,我念出了幼年時陽醫生教我和幼清的歌訣:“九鳳靈官破穢除……點臺入鬥退中居……金光遙晃指罡上……罩我金形去玉虛……”過往的記憶在我腦海中不斷湧動,只覺頸項上的繩套松了寸許,我絮絮地又念出了剩下的歌訣:“先罩吾身變濁形……神霄雷使即吾身……神靈吾将相随逐……神逐吾靈将逐神……”
趁着繩套松懈的空當,我猛地換了一口氣,只覺得肺腔內吸飽了夏夜冰涼的空氣。神智似乎清醒了一些,可眼前卻還是深不見底的漆黑。我聽見魏延不遠處的呼喊,腳底一軟,雙膝狠狠砸向地面。額頭磕在粗糙的柏油馬路上,我聞到了一絲血腥味。魏延的叫喊聲越來越輕,很快地,我聽見了鞋底摩擦在地面上的響聲——是魏延的牛津皮鞋!
我跌跌撞撞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兩手淩空,胡亂地抓着。血腥氣逐漸在我的臉上蔓延開來,溫熱而又粘稠的液體順着我的額頭慢慢滑向了嘴角。
“你別過來!想要活命,你就快走!”我聽見魏延氣喘籲籲的叫喊,仿佛在勉力抵抗着什麽。
“我也想走啊!”我狂喊一聲,“可是如果你死了,他媽的誰來治好我的眼睛啊!”我朝着魏延聲音傳來的方向猛撲過去。觸手之處,是冰涼的皮膚表面,沒有體溫。
“媽的,是顆大棗!”我啐了一口從面上流進嘴裏的血,心想這下可爽了,遇上什麽不好,遇上顆大棗。我爹倒來倒去晃了大半輩子,天天跟行裏的人吹噓自己行走江湖如何如何厲害,就算來十顆大棗都沒在怕的,放屁——只要是真大棗,不論誰遇上,都沒有活路。
“魏延,你有枸杞嗎?”我喊了一聲。
“有的話,我早收拾了,還在躺在地上做什麽?!”魏延道。
“那冰糖總有吧?”我又問道。
“有啊,可是在小乾身上!”我第一次在魏延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洩氣。
“如果我今天把這顆大棗收了,你就治好我的眼睛!”我死死壓住身下那塊冰冷的軀殼,試圖和魏延做一筆買賣。
“這他媽都什麽時候了,我心都要被它擠出來了,你快走,走——啊!”魏延慘叫一聲。我趕緊從皮靴內側抽出匕首,狠狠紮在那軀殼上。紮一次不夠,我又狠狠補了好幾刀。
“你刺它有什麽用!它只會把你當做攻擊目标!再說你現在什麽也看不見,萬一紮到我怎麽辦!” 魏延被大棗鉗制着,狂怒道。
“我刺它,它才會從你身上起來啊!這樣你才有機會啊!再說,我刺你一刀怎麽了——”我還未喊完,雙肩已被冰冷的軀殼死死包裹。大棗之所以被稱為大棗,是因為它一旦黏上活人就不會松手,将活人用兩副軀殼死死裹着,慢慢擠壓,直壓到對方陽氣耗盡,軀殼也幹枯成一顆大棗。
我的神智又開始游離,仿佛躺進到了一間日式膠囊榻榻米,四壁慢慢朝我擠壓而來,封住了我的面門,隔絕了我的聽力,最終堵塞了我努力護住的鼻息。原本一片漆黑的腦海閃出一片又一片的金光,我能清晰感覺到我五髒六腑的跳動。每一次跳動,都疼得我痛徹心扉。我緊緊握着手中的匕首,試圖在擎力禁锢的有限空間內,探索出大棗的卦門。魏延的喊聲在我耳邊此起彼伏,可我的神思已倦到無法辨別和理解他的叫喊聲了。
我手裏的匕首名叫珈藍,傳說是一位中古世代名士的貼身佩劍。名士身邊門客無數,佩劍自然也無需出鞘。珈藍唯一一次出鞘,也就是都城淪陷、門閥氏族滅門之時。刀尖染了名士之血,遂始開光。珈藍經人轉手無數次,最終落到了我爹手裏,被我一眼看中,收入囊中。老爹皓晖同志說,光有佩劍,不會使也是白搭,于是找了個會奇門演卦的老頭,教我些淺顯的防身術法。奇門演卦法則無數,艱深晦澀,我學了後頭,忘了前頭,唯一略有興趣的卦門是星門卦,還全是靠我自學。因為老頭私塾讀多了,算數不行,已跟不上時代發展了。
我順着大棗的軀殼肌理慢慢向下尋找沖破之象,大棗說到底,用的是人的身軀,只不過,用的是兩副身軀。刀刃在大棗的驚門處劃過,我能明顯感覺到大棗的肌理有意內縮,躲避了半分。刀刃快要劃到乾宮處時,大棗一把鉗制住了我的右手。
“快!”我喊了一聲,勉力将匕首刺進了大棗的乾宮。
“躲開!”魏延一邊大叫着,一邊将利刃狠狠紮進了大棗的驚門。
“破——”冰涼的利刃刺穿了大棗一面的肚腸,又堪堪擦過我的腰線,再進十寸,直直刺穿了大棗另一面的肚腸。腥臭無比的液體在我腰際旁噴湧,魏延收回利刃,扶着我的胳膊,将我從大棗中扯出來。
我擋開魏延攙扶的手,精疲力盡地跪倒在地上,旋即後腦勺貼着地,地為床,天為蓋,大口喘氣。
“是誰教你這手‘澤天’的?”魏延在一旁問。
“我師父,一個老頭”,我喘着氣,道:“快把我的視力恢複了,我知道你在我眼睛上做了手腳。你是拿什麽遮的?快給我去了。”
“我為什麽要給你去了?”魏延也在我身邊躺下。
我聞言,試圖起身跟魏延理論,可渾身酸痛難忍,毫無力氣,遂又躺了回去,耐着性子,道:“剛才不是說了嗎?只要我把大棗收了,你就得治好我的眼睛。”
“這大棗是你收的嗎?如果沒有我剛才那一劍,你必死無疑”,魏延靜靜道,“梁九,我不知勸過你多少回,凡事不要逞英雄。這世間的事,自有它的緣式緣法,不需要你去救;也不是你想救,就能去救的。你所謂的義氣只是莽撞和冒險,它不會使你人緣通達,結識一百零八好漢,只會使你卷入更多的危險。”
“魏延,為什麽你一開口,就能把我貶得一無是處?”我冷冷道。
魏延說的沒錯。我莽撞的義氣來源于長期的孤獨。從小到大,我真正的朋友就沒幾個。幼清于我,已如親生姐妹。梁家的孩子大抵如此,從小就不招小朋友喜歡,我堂姐梁櫻的人緣已算是兄弟姐妹幾個中最好的了,最終還是遠走美國。
“因為我看得太多了,”魏延靜靜道,“今天哪怕沒有你,憑我一人之力,我足以對付,我的劍本已出鞘,是你硬要卷入這場紛争,将大棗引至己身,平白讓我多承擔了一分風險。”
“魏延,你是沒有感情的動物嗎?”我質問他,“有人為了你舍身相救,你不感動,反而無動于衷,甚至還指責對方多管閑事。”
“是我太過天真,”我不住搖頭,“我以為我的熱血能暖化一條冬眠的蛇,可我忘了,蛇究竟是蛇。”
魏延沒有說話。
不遠處傳來陳昂駒匆忙的腳步聲,“小九,你怎麽躺在地上——”陳昂駒頓了頓,勢必是在看我與魏延。我和魏延身上都沾着血,衣衫不齊,陳昂駒哀嚎一聲,“你們沒事吧?魏延,你應該照顧好小九的呀,她現在眼睛看不見……”
魏延在我耳旁冷哼了一聲,起身,收了劍,往車停着的方向走去。陳昂駒将我從地上扶起來,道:“我們在前頭等冥車,本來以為過去七七四十九輛就差不多了,誰料元集大師說,還得再等五輛。前四輛很快就過去了,剩下一輛,等了好半天都沒過去。然後,元集大師突然喊了一聲‘糟糕’,就帶着我們往回跑,說你和魏延肯定有事了。”
“我和魏延沒事,大棗已經被我們收了。”我淡淡道。
“你們沒事,但開車的管師傅不行了。”陳昂駒靜靜道。我一拍腦門,冥車經過,陰兵借道,見地上人氣那麽盛,勢必饞心四起,要帶走一個。放下一個陰兵,拎走管師傅,就成了一顆大棗。
“把東西擡到卡車上去,我來處理。其餘人,都回到自己的車上。”我聽到了元集大師中氣十足的聲音,“小陳,管師傅沒了,你來開車吧。”
“欸!”陳昂駒應了一聲,将我扶進車後座。
車再次開動的時候,魏延在我耳邊,清晰地道:“我不是蛇,我是龍。”
我噗嗤一聲,大笑起來:“魏延,如果你是龍,我就是麒麟你信不信。”
作者有話要說: 下次更新時間,
4月13日 早晨9時
☆、雙硯
作者有話要說: 下期更新時間4月21日早上九點和大家不見不散哦)
自從失明後,我不再像從前那樣熱愛清晨的旭日,反而對夜幕降臨格外期待。當燈光熄滅,人群消散,整個城市陷入黑暗,我才覺得自己同周圍的健全人一樣,并沒有什麽不同。車隊在盤山公路上緩緩爬行,陳昂駒告訴我,從車窗外望下去,成冠的樹林隐在化不開的黑暗裏,很是攝人。魏延坐在我的左側,安靜如常。因為沒有視力,我的聽覺變得異常敏銳,幾乎能捕捉到他每一次的呼吸聲,甚至是心跳聲。我仿佛聽見空氣從他的鼻腔緩緩灌入,途經氣管,通向肺部,逐漸充滿一個個肺泡。
“小九,如果你是麒麟,那我就是鎖妖塔裏的千年老妖,專吃人肉。”陳昂駒冷不丁地道。
魏延輕笑一聲,長吸了一口氣,道:“你們兩個真是沒完了。”
我剛要開口,一股強烈的刺鼻氣味從車窗縫隙灌進了進來。
“什麽味道?”陳昂駒也察覺到了。
“聞着像蛋白質燃燒的氣味。”我道。
“是毛發燃燒的氣味。”魏延淡淡道。
陳昂駒沒有說話。我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寒意自腳跟升起。車廂內沉寂了片刻,魏延開口道:“梁九,你真名是什麽?”
“真名假名重要嗎?”我問。
“重要。”魏延道。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真名,你能把——”
魏延輕哼了一聲,打斷我,道:“你還沒到可以和我談條件的時候。”
我也輕哼一聲,将背脊往座椅上一靠,道:“我睡了。”
我對魏延的情緒一直很複雜,懼怕之心居多,但好奇成分也頗重。畢竟以前只能在古書轶事上讀到的大仙如今活生生坐在我身邊,懂道法,有跟班,能驅邪。他顯然不是好糊弄的,也開不起玩笑。他不光把我弄瞎了,還将博衍養在身邊,相比懼怕,我更恨他。
過了半刻鐘,魏延又開口問我的名字,還不停拍我的肩膀。我挪了挪身子,繼續假寐。
這下換陳昂駒不耐煩了,一邊開車,一邊道:“魏延你煩不煩哪,婆婆媽媽的,沒看到小九在休息嗎?行走江湖,誰還沒個片兒名,你是預備查戶口還是查水表呀。”
魏延沒有作聲,用力往自己的座椅背上一靠,算是表達了下自己的情緒。我心想,凡是有本事的人,這脾氣都忒大了,既愛聽好話又難伺候,好像誰都欠他五百萬似的。
車隊在盤山公路繞了大約兩個小時,終于在一個小旅館門前停了下來。陳昂駒将我扶下車,低聲道:“這地兒也忒邪門了。”
“怎麽說。”我問。
“這是個建在半山腰的旅館,三層高,四周全是竹林。我們現在站的地方,是旅館的入口,造了小橋流水,門廳前放了兩只大水缸。”
“水缸裏放水了沒?”我警惕得問。
“天太黑了,看不清。”
“帶我移步過去看看。”我輕聲道。
陳昂駒剛要領我前去,我的肩膀便被魏延拉住了,“別過去”,他道。
我甩開魏延的手,跟着陳昂駒的步子慢慢移到水缸邊。陳昂駒似乎在低頭看缸,輕聲說着:“實在太黑了,我又不敢打手電,要不我拿手伸下去試試?”
“別別別,太危險——”我連忙制止他。就在我低頭的瞬間,原本一片漆黑的視線裏,忽然出現了兩個紅點。我一愣,努力睜大瞳孔想要細看,兩個紅點卻消失不見了。
旁人都說,耳聾者因為想要努力聽清對方的聲音,時常手舞足蹈,表情誇張,看起來像個蠢人,而盲者因需凝神細聽,容相端莊,所以看起來像個賢人。不過此時的我,肯定像個十足的蠢人。
“我們回去吧。”陳昂駒輕聲道。
沒有見到紅點,我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雖然嘴上說着不在意,可我欺騙不了我自己。我想要複明,我想要再次看見這個美麗的世界,哪怕只是視線中一閃而過的紅點,至少它給了我一絲希望,讓我覺得,觸目所及不再是無底的黑暗。
随行人員逐個上樓,我在一旁耐心記着腳步聲。整支隊伍約有五十人,除了我、小乾和任警官,其餘全是青壯年男性。元集大師抱着石頭走在我和陳昂駒前面,大師身寬體胖,聽步伐走得頗為吃力。走了幾步,大師扭頭道:“你們上樓梯要小心,這樓道也太黑了,都沒過道燈。”
我哈哈一笑,道:“大師,對你們來說現在摸黑上樓是最危險的,但對我來說,我每天都在經歷,反而心安。”
“也對,也對。”大師氣喘籲籲地道。
“太公,我來扶你。”我聽見背後傳來魏延的聲音,他三步并作兩步,擠過我和陳昂駒,一把摻住了元集大師。
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會分到與任警官同住,畢竟我和她都是女性,可誰知旅館只有五間大通鋪,每間可睡十人,分男女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我哀嚎一聲,想到從前出游,非四星以上的旅館不住,吃穿住行都有行裏的人幫忙安排,如今淪落到和一堆漢子睡十人一排的通鋪,真是凄慘。
陳昂駒将我領到房間內,問道:“打算睡哪個位置?”
“最靠近門口的,我想睡最邊沿上的那個位置。”我道。
“好的。”陳昂駒将我的行李搬上睡鋪,算是占了一個位置。他熟練地拉開我的背包,拿出一顆棒棒糖,麻利拆開,一邊吮着棒棒糖,一邊道:“我們商量過了,三個女生都睡這間,等下任警官還有小乾也會來。”
“這地方我睡不來——”是魏延。陳昂駒正幫我将空調薄被鋪開,聽見隔壁房間門口傳來魏延的聲音,我和他仿佛惡作劇得逞一般,哈哈大笑。
“怎麽就睡不來了?”是元集大師的聲音,“幾個女同志都比你能吃苦,再看看你,跟我這兒耍什麽脾氣,丢人不?”
“反正我不睡這間,這間全是男人,還有猴騷味。”魏延道。
我和陳昂駒笑得合不攏嘴,反正只要是能讓魏延不舒服的事兒,我倆就暢快。
“要不小魏跟我睡隔壁吧,我這間,有男有女,沒有猴,行嗎?”是任警官的聲音。
我和陳昂駒立刻收了笑聲,凝神細聽。
“行吧。”魏延答道。
我哀嚎一聲,癱在床鋪上一動不動。不一會,門口傳來了魏延和小乾的腳步聲。我翻了一個身,将自己的頭遮在薄被之下,只露出兩只手臂。陳昂駒撤到大通鋪的另一端整理自己的床鋪。
“少爺,您想睡哪裏?”小乾問。
“最靠近門口的,最邊上那個,我不想聞着別人的味兒睡覺。”魏延答道。
我在薄被下偷笑,大通鋪的左右護法位置已被我和陳昂駒占領。
“你——睡過去一格。”小乾用冰冷堅硬的手指戳着我的手臂,“聽見沒有——”
我無動于衷。
“算了算了,我睡這裏吧。”我聽見魏延把他的行李放在我旁邊的床鋪,小乾也爬上了通鋪。我悔得場子都青了,早知道,就該讓陳昂駒聽我的,睡我邊上。他當道士當多了,特別避諱男女問題,非要離我遠遠的。
沒多久,任警官和其他隊員陸續進屋,旅店就熄燈了。我在黑暗中閉目養神,待到四周鼾聲漸起,悄悄伸出右手将薄被掀開,再将右腳從床鋪上挪出,慢慢下降到地面。上樓進屋時,我是留心數好了步伐、摸着牆壁進來的,并在牆壁每隔五步的地方用指甲劃了痕跡。我從床鋪上輕輕翻身而下,赤腳踏在旅館堅硬的木地板上。
陳昂駒所說的邪門,不光是這家旅店四周的竹林,更因旅店四壁無任何粉刷牆面,用的全是紮實的竹皮,觸手冰涼,聞者沁香。我摸着竹壁緩緩下樓,仲夏的午夜,竟聽不見一聲蟬鳴和蛙叫。我估摸着已走到旅店的接待大廳,無人喊我,想必旅店的管家也睡覺去了。我又往前走了大約七八步,摸到了冰冷的玻璃窗和一根鐵鏈,看來旅店從內落鎖了。正無比懊惱,心想白走一遭,誰知‘晃蕩’一聲,鐵鏈竟自己掉到了地上,尖利的聲音着實将我吓了一跳。我輕輕一推,旅店的大門開了。
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趁所有人都熟睡的時候,好好研究一下門廊裏的兩只大缸。我将手輕輕放在大缸的邊沿上,抵着缸身,探身嗅聞——水的腥味在暗夜裏漸漸凸顯出來,與此同時,我又在視線裏看見了那兩個紅點。這一次,紅點沒有一閃而過,持續了将近一分鐘。視線裏忽明忽弱的紅點,令我激動地不能自已,顫動地伸出手,想要去捕捉。
“你好端端的,在家種什麽竹子呀?一般的也就算了,偏偏種湘竹,你就不怕這竹子夜裏成了什麽鬼獸的栖身之所?”
“九兒,你知道我名字的典故嗎?我的名字,取自戰國詩人屈原的那句‘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爾未沫’。”
兩個聲音在我腦海中忽然響亮了起來,是曾經的我和幼清。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可惜,已經來不及了。視線盡頭的紅點迅速被拉近,連帶着露出絮狀的白色氣團,視野內一片模糊。我本能地眯眼,下一秒,一張殘破的臉貼着我的鼻尖,鮮紅的眼淚從她的內眼角緩緩落下,血腥氣撲鼻。
看清來物的喜悅超越了我心中的懼怕,我竟大笑了起來。
“你真的不是我的幻覺?”
“你是幼清嗎?”
“你變成魖了嗎?你想和我說話嗎?”
“上一次見到你還是在長青寺的水缸裏,你好嗎?”
我一口氣問了四個問題,幾乎是貪婪地望着視線裏清晰的景物。盡管那是一張極其殘破的臉,前額漏了一個洞,臉頰上的息肉外翻,鼻骨以奇異的姿勢扭着,但它們并不妨礙我的端詳。
月光順着那張臉,将星晖傾瀉在我的鼻梁上。
“是幼清嗎?你過得好嗎?”我一邊問,一邊像是自言自語,“你腦顱上的頭發都沒有了,冷嗎?”
“自從我們上了大學以後,就沒有什麽來往了。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從小臉皮薄,在班裏受排擠,也沒多少知心的朋友。你有了男朋友以後,我也不好意思老是來找你。雖然我總是嘴上說你特讨厭,其實我一直都很想你。我和朱狄分手以後,我就再沒找過。龐哲說我和朱狄談戀愛是小孩子過家家,一開始我聽着挺生氣,可後面想想,藝術家到底是藝術家,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不是說我不想找,是真找不到。我這樣的情況,恐怕這輩子是找不到了,我爸也不可能接受我的。”
我自嘲式地笑笑,道:“你說人生怎麽就那麽無聊呢?明明我手裏的牌那麽好,怎麽就打成了這樣?我到底還能不能好起來?”
我鼻尖上的那張臉盡管殘破,面部輪廓卻極深,眼皮下的卧蠶彎出一道弧線,是幼清的容相。就在我失神的剎那,幼清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的笑意,陡然貼近我,并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我的前額劇痛起來,好像有人拿着刀正生生從額前的皮膚上割出一道口子,我擡手想要反抗,雙手卻被遏制住了。
就在肺中空氣即将耗盡的瞬間,有人忽然從後攬住我的腰,随即一把扯下了粘在我臉上的那張皮。我伏在地上大口喘氣,扭頭一看,只見魏延赤着腳,穿着白色真絲睡褲,手上的龜甲已經開始冒煙了。我從地上踉跄幾步,前額全是血,死死抱住他的膝蓋,道:“別燒它,別燒它,它是幼清!”
“如果它是你的朋友,剛才就不會想辦法挖你的天眼了!”魏延道。
我一下大哭起來,死死抱住魏延說:“大仙,你法力無邊,你別殺它,你把它收起來怎麽樣?它是幼清,它真的是幼清,我确定。”
魏延的腳踢在我的鼻梁上,冷冷道:“女人就是多事,壞了我的好事。”
魏延手上的龜甲冒了一絲白煙,我知道他把真火熄滅了。他從睡衣口袋裏掏出一個青色的小瓷瓶,輕輕一拍手,将幼清裝了進去。
我坐在地上,額前的血不停地流。魏延走過來看我,眉頭深深皺起。他指了指自己的人中,我順着他的手勢擡手摸了摸自己的人中,竟然全是血。想必剛才魏延那一腳,将我的鼻血給踢出來了。
“你臉上全是血,你怎麽還在笑,你不疼的嗎?梁九,你是不是傻的?”魏延的眉頭就沒舒展過。
“我開心呀,我看得見東西了,然後幼清又被我找到了,你可知我和陳昂駒這一路走來為了找她花了多大的功夫?如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你說我能不開心嗎?”我笑眯眯道。
“這只魖一直被我太公關在寺裏,是一同帶着上山的,誰知今日從我太公的缽裏逃了出來,它膽子夠大,逃了也沒走遠,就躲在缸裏。”魏延淡淡道,“太公說了,如果它晚上出來活動,就讓我殺了它。”
“求求你,先不要殺它好嗎?”我急忙道。
“不殺她可以,你告訴我你的真名。”魏延道。
“好好好,我這就告訴你,只要你先不動它”,我急急忙忙道,“我真名叫梁硯,梁山伯的梁,筆墨紙硯的硯。”
“出生年月呢?”
“一九□□年十二月十二日。”我道。
“有趣了,你是雙十二生的,我是雙十生的。”魏延道。
“幾幾年?”我問。
“八三。”魏延蹲下身,拿袖口狠狠從我鼻子上擦過,忽然道:“我發覺你這個人,真的很不怕死。”
“你怕死嗎?”
“當然怕。”
☆、甲胄
我額前的血根本止不住。魏延将自己的睡衣脫下,拿兩只袖口緊緊綁住我的前額,并命我平躺在地上。殷紅溫熱的鮮血在我臉頰上緩緩流淌,流進嘴裏,腥甜。
“我給你的鏈子——那條赤鯉呢?”魏延問。
“扔了。”我淡淡道。
“什麽——”魏延雙手緊緊扶住我的肩,蹙眉道:“這麽重要的東西,你居然扔了?!”
“如果有一個人綁架了你的外甥,還把你弄瞎了,你會把他給你的東西留下來嗎?”我問。
“會,我一定會留下來,因為那是證據。”魏延道。
我不由得大笑,起身卸下左腳上纏着的赤鯉鏈子,遞給魏延。
“你居然拿它當腳鏈,你還不如直接扔了它——”魏延慘叫一聲,接過鏈子,提到自己鼻前,小心翼翼地聞了聞。
“這種赤鯉鏈子,西四街口的地攤,五毛錢一個批發。你想要的話,我可以跟朱媽要一打。”我道。
魏延的嘴角冷冷地翹了起來,他沒有說話,将鏈子在褲邊沿使勁擦了擦,又重新挂回了自己的頸項。他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對我道:“你的眼睛确實是我故意弄瞎的,這種滋味很難受吧。”
我噌地一下從地上站起來,沖上去拽住魏延,對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啐了一句:“你大爺的現在才肯承認!”
“看見你的寶貝外甥落到我手裏,當小鬼在養,你卻什麽也做不了,這種滋味恐怕更難受吧。”魏延朝我冷笑起來,“還有,你每天在我面前裝瘋賣傻、賣命表現,就是為了求我饒命的時候,我能心軟一點,對嗎?”
我只覺胃裏轟地冒出一股火,直直燒到喉口。
“你之所以能忍我到現在,很大程度是因為你還未想出萬全的策略将梁博衍從我手中救出,因此你一直在我身邊等待時機。我說的對嗎,梁硯。”明明魏延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卻如尖刀般刺得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拎住魏延的衣領,咬牙切齒地道:“這些用不着你來提醒我。”
“現在你唯一的好朋友變成魖裝在了我的往生瓶裏,我要她生,她就生,我要她死,她就死。可你覺得,我魏延是容易心軟的人嗎?”魏延靜靜道。
我的拳頭越攥越緊,對準魏延的鼻梁就是一拳,就在他垂着的右手快化出龜甲的那一刻,我從大腿外側抽出匕首,橫刀勘勘将他的龜甲切成兩瓣。
魏延慘叫一聲,随之倒地。
我蹲下身,對着落在地上的其中一片龜甲,擡起匕首又是一刀,将之狠狠釘在地上。我一字一句道:“受了點威脅就立刻妥協的孩子,在梁家根本沒法生存。你生平不喜受制于人,我梁硯更是。就算你比我強,但我的家訓裏從來沒有受人脅迫這一條。”
我掐住魏延的喉嚨,将珈藍貼在他的頸項上,冷冷道:“這把匕首,名叫珈藍,是把好刀,你應該清楚它的作用。魏延,你暴露了。”
魏延被自己的道術反噬,心顱灼燒,原本淡粉色的指甲蓋,漸漸溢出黑氣。
“刀……你哪兒來的……”他勉勉強強吐出幾個字。
我沒有回答,擡手在他細長的頸項上毫不客氣地斜推一刀,魏延的肩膀不由得猛顫。珈藍飲了血,在月色下透出青光。我俯身,湊近他的耳垂,輕輕道:“現在,立刻将往生瓶和佛龛交出來。”
魏延沒有動,額前的青筋愈發明顯。我甚至都沒怎麽用力,珈藍已緊緊貼在魏延頸項處的動脈上,顯得急不可耐。珈藍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快一千多年了。還有什麽,能比魏族人的血,更令它興奮?
“交不交?”我剛說完,只覺背後撲過一陣迅疾的氣流。我即刻收刀,蜷身避開,退到魏延身後,左手仍死死制住他的喉口。
小乾披頭散發,打着赤腳,站在我面前。她手裏緊握一把水果刀,顯然是匆匆趕來。
“把少爺放了。”她雙目圓瞪,靜靜道。
“只要他把東西交給我,我就放了他。”我道。
“你沒資格談條件。”小乾緊抿的唇冷冷蹦出幾個字。
我的左手在魏延的頸項間慢慢發力,淡淡一笑:“是你沒資格和我談條件,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他。”
“如果你殺了少爺,那麽梁博衍立刻也會死。”小乾道。
“我說過,受了點威脅就立刻妥協的孩子,在梁家根本沒法生存”,我冷冷道,“就當我侄子梁博衍命不由天,你們若要拿去,拿去便是。拿了魏延的命,我不知拯救多少無辜蒼生。”
“雖然我暴露了……可是梁硯……你也……暴露了。”魏延的吐字已不清晰,“你就是……那個……獵人。”
我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起來,喉嚨間好似吸入了一團白霧,又幹又癢。就在此時,小乾忽然擲出一個貼着金箔的方形紙質小盒,金箔在月色下閃閃發光。我心知,那是裝着博衍的佛龛。
博衍從佛龛裏慢慢爬出來,打着赤身,皮膚上淤青遍布。他仰起臉,靜靜望着我,眼周凹陷,黑眼圈很深。
“小阿姨,你不要我了嗎?”他瘦消的臉頰上挂下淚來,“爸爸媽媽不要我,你也不要我嗎?”
我心裏一驚,想着剛才說的話他全都聽進去了。博衍開慧很早,又有梁櫻和鄭瀚的悉心教導,雖然只有四五歲的年紀,卻已比一般孩童懂事,想要诓騙他,并不容易。
“博衍,剛才那些話是小阿姨騙這些壞人的,小阿姨一定會把你救出來。”我輕聲道,“你現在走到小阿姨身邊來。”
博衍的腿還困在佛龛裏,他雙臂支撐住地面,努力朝我爬來。才爬出沒幾步,魏延輕輕動了動唇,真火自佛龛中湧出,博衍尖叫一聲,立刻貼地翻滾起來。那佛龛外包着金箔,漸漸滲出一些黑色液體流到地面上——是屍油。
我長嘯一聲,只覺憤怒已掀翻我的天靈蓋,我死死掐住魏延的喉口,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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