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眼淚為什麽是苦的

第30章 眼淚為什麽是苦的

最後一個字從我齒間蹦出後,周遭一片死寂,忽然之間詭異的連風聲都消失了。

它身體裏的發條好似都停止轉動,神情竟和呆滞了一般。

頭頂上的雜亂枝葉如一張鋪天蓋地的蛛網罩住了我和它,不知道誰會先被那只隐藏在角落裏的蜘蛛吃掉。

過了許久,它掙紮着開了口:“你說過只喜歡我。”想了這麽長時間,說出來的話卻這麽無力。

我扳回一局,滿面春風:“當然是騙你的啊,蠢貨。”

我和它姿勢親昵,不知情的人一定會認為我倆是熱戀中的情侶,但只有我知道我們的關系從最開始就大錯特錯。

因為主人太過寵愛他的寵物,害得寵物忘了到底誰才是這段關系中的主導者。

我狀似親昵地撫摸着它的眉眼,說出來的話卻冷然無情:“你有什麽立場來可憐我?你一個全身上下都是人造的假冒品,一個仿貨,沒血沒肉沒腦子的你,你懂什麽呢?”

我說的這些都是實話,只是現在這個場景下聽起來,有點羞辱它的意思在裏頭。

它再笨,應該也能察覺到。察覺到又怎麽樣,我并不想把這些話收回去,就是要讓它聽個明明白白,少些自以為是。

我耐心地等它回應,嘴唇開合,它清清楚楚吐出三個字:“你騙我。”

“對,”我大大方方承認,“我騙你。”

“為什麽?”

“……”又問這種廢話。騙你還需要理由?

它牢牢扣着我的手腕,疼痛自它指尖下擴散開,在我的骨子裏加劇蔓延,我忍不住要痛呼出聲,它就在這時說了話,聲音很輕,卻似是瀕臨失控:“你的口中就沒有,一句實話。”

它突然起身,我從它腿上滑下,不等我摔倒在地,它就拽着我的胳膊将我大力扯了起來,頭也不回提溜着我往林外走。

它走得很快,我踉跄着跟在後面,四肢好像剛組裝起來的,根本不聽使喚,怎麽都跟不上它。

走出林中時,一對摟抱着的情侶也正在往林子裏走,和我們擦肩而過。我倆這一個拽一個跟的架勢,小情侶中的男生捂嘴偷笑,對着他的女朋友說:“這有人比我還急呢。”

一清二楚鑽進我耳朵裏被我聽了個真切。

急你大爺!

它一路把我拖進了小區,全程一言不發,我任它拉着走,上樓時,我惦記着那瓶藥劑,正苦思冥想對策,樓上又下來一對年邁的老頭兒老太,兩個人似乎是要出去散步的樣子。

我計上心頭,用盡全身力氣拉住它,它被我拽的腳步停下,回頭看我。我深吸一口氣,扯着嗓子在樓梯上大喊大鬧掙紮起來,它定定注視了我一眼,并沒有在意我這種奇怪的行為,手上又使了力氣用力把我往上拽。

我和它卡在樓梯上僵持着,老頭兒老太自然被攔路,四個人,不上不下地堵住了不算寬敞的樓道。

“哎呀在幹什麽哪?還走不走了?”老太婆沖我倆抱怨,“吵架去別處吵行不行?別堵路啊。”

老頭兒也幫腔:“就是,我們還有事呢,趕緊讓開。”

“他是壞人!我不認識他!你們幫幫我!”我用盡畢生演技對着老頭兒呼救,老頭兒一懵,看向了它。

它顯然也有點狀況外,力道松了點,我趁機甩開它的手,剛要撞開它往樓上跑,它眼疾手快又抓住了我。

老太婆問:“你們什麽關系啊?”

“什麽關系也沒有!”

“他是我愛人。”

我和它的聲音同時響起,我清楚地看到對方兩張老臉上露出糅雜着震驚、不敢置信,以及惡心嫌棄的表情。

“不是!他騙你們!我真的不認識他!”我抓住老頭兒的衣服,哭訴,“求你幫幫我!我要被殺了!”

老太婆的視線不停地在我和它身上打轉,最後沖着我的方向嘀咕一句:“看着你更像壞人啊……”

“……”我他媽……禮貌嗎你?

我還沒反駁,它就對着老頭兒笑了一下,說:“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們走吧,他和我鬧脾氣呢。”裝的好一副人模人樣!

“這……”老頭兒有點猶豫。

老太婆催他:“好了,人都說了是鬧脾氣了,我們走吧。”

老頭兒花白的眉毛擰起,道:“要不報個警?”

我一驚,暗暗懊惱。操!竟然忘了這茬!

老頭兒已經把手機拿出來了,我急得汗都下來了。這電話可打不得!我只是想鬧點動靜讓人纏住它,我好趁這時間去拿藥劑,可沒真想把警察弄來給自己添麻煩!

它一把按住老頭兒的手機屏幕,将他的手機塞回他的口袋。

“不麻煩了。”

“可……”老頭兒還想說什麽,話頭戛然而止。

人偶将我護在身後,我只能看到它的背影,看不到它的臉。可是老頭兒站它對面,他能看到,不知道人偶現在是什麽表情,但老頭兒突然僵住了,臉色古怪,皺紋都隐隐地顫。

“我說了,不用管。”

樓道上只聽見它的聲音在響。

老太婆偷偷拽了拽呆怔住的老伴,搖了搖頭,老頭兒慌裏慌張錯開眼神,沒有再去取兜裏的手機,兩頭年邁的羔羊倒騰着不利索的腿往樓下走,好像慢一秒就會被身後高舉長刀的屠夫宰了似的。

功虧一篑。

雖然沒報警是好事,但我真正的目的并沒有達成。

短短一段時間我的腦細胞都要炸了,不等我想出第二個方法,它彎下身,我眼前一花,整個頭朝下被它扛了起來,肚子擱在它肩頭上,它一步一步往上走,步履平穩,不容置喙地把我帶進那座牢籠,我胃裏直反酸水,快要吐出來。

它扛着我經過了那個水表箱,我的手指在空氣中無力地扒拉了幾下,眼睜睜的看着得來不易的機會從指縫間溜走。

哐當,門被它重重關上。

我又一次被摔在了床上,這次它不再好心地給我留一只手,我的兩個手腕都被那根皮帶縛住,綁在了床頭。

動作粗魯,弄得我很痛。

我疼極了,手沒法用,就用腳去踹它,它無動于衷,默默坐在床邊上看我。

我踢累了,癱在床上大喘氣,它起身,煩躁地在小小的房間裏來來回回踱步。

從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到這頭。

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你幹什麽!”氣無處撒,只能用嘴吼它。

它捂着心口的位置,掌根在那一小片地方揉按着。

“這裏好痛,好難受,”它不明所以,困惑不解,癡傻般地問我,“為什麽?”

我咬緊牙,挑起一邊眉頭,滿不在乎:“你去找把刀刺進那裏,就不痛了。”

“你騙我,你又騙我……”它喃喃着,走到床邊看了我半天,俯下身來突然大力捂住我的嘴,怒吼道,“你騙我!”

我被它這一下捂得眼冒金星,呼吸困難,竭力張嘴去咬它的手掌,我知道不管我怎麽咬都沒用,但我就是想找個東西洩憤。

嘴裏發出唔唔快要窒息的聲響,它把臉埋進我脖頸中,甕聲甕氣:“……我好痛。”

“你活該!”

我使勁扭過頭,将自己的口鼻從它掌心下掙脫出來,咆哮道:“知道難受的感覺了嗎?這他媽才叫難受,你個蠢貨!可憐我?你哪來的臉有資格敢可憐我?!”

燥亂的情緒自昏暗潮濕的空氣中滋生,它眼底晦暗陰郁,呵斥:“閉嘴,——閉嘴!!”

越讓我閉嘴我就越不想閉嘴,我喋喋不休地刺激着它:“這就受不了了?哄你的甜言蜜語你聽多了當了真,無法接受實話了嗎?”

它又捂住了我的嘴,隔着手掌,它輕聲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好不好,不準說了。”

我噤了聲。

它見我安靜下來,以為我老實了,低頭來親我的額頭,眼睛,口中一聲一聲呢喃着:“你喜歡我,你說過你喜歡我的,你總是騙我,現在也在騙我,你一定喜歡我。”

喜歡喜歡的,以為在演什麽低齡無腦偶像劇嗎?除了喜歡就想不到別的事了,真他媽幼稚。

“給我取個新名字。”它說。

我樂不可支,歪着腦袋凝視它,它把手掌移開,捧住我的臉頰,小心翼翼地親我:“我想要一個新名字。”

我咬着它的嘴唇,低喃道:“你叫阿庭,這個名字你不喜歡嗎?”

它抓着我的頭發,身體在顫抖,像是在忍耐着什麽,盡力不朝我發火。它在我頸窩裏搖着頭:“不喜歡。”

“可我喜歡啊。”我笑着用臉頰蹭它的耳朵,道,“你不是我的狗嗎?哪有狗自己選名字的,都是主人幫取的,我覺得這個名字很适合你,我就想這麽叫你。”

它擡起頭,半張臉龐陷在黑色的陰影中,身軀被扭曲的光影撕裂成兩半。

“我愛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受傷的小狗來質問我了。

我在它眼睛上落下一個羽毛似的吻:“因為我看着你就覺得惡心。”

“愛?你的愛于我而言有什麽價值?我喜歡路邊上的狗,草叢裏的貓,地磚縫裏的草,牆壁上的水珠,你和這些東西沒什麽區別。”我親着它,它罕見地沒有回應。

我嗤之以鼻,自娛自樂地在它臉上印下一片片溫熱的吐息:“你就是一個只靠程序構建起來的物品,你說你喜歡我,愛我,那你自己能搞清楚這份感情到底是不是因為你芯片裏的那些程序呢?”

“蠢狗,別自己把自己給騙了,你的喜歡和人不一樣,”耳廓發燙,我興奮得快要止不住笑聲,“你就是一樣人造的物品,你有什麽感情呢?”

它直起身,我雙手被綁,這下就親不到它了。

枕在枕頭上,我悠然自得地掀着眼皮仰視着身上的東西。

“你要是真的愛我,那天就該老老實實喝下那瓶東西,然後——離開我的生活。”

它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衣領。這是氣不過要打我了?

我渾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它的手指,給它劈下最後一刀:“你呀,外表長得再像,和活人永遠都是不一樣的。”

說完,我等待着它的拳腳落下,可是沒有等來疼痛,它開始一件件把我的衣服脫下,最後一件不剩。

我正茫然,它壓了下來,做出了十分明顯的動作。

我絲毫不慌,還有閑心恥笑它:“怎麽?你想和我上床啊?”我怕什麽?它那東西只能用來當裝飾,又不能真拿我怎麽樣。

可我顯然低估了它日益增長的智商。

無法忽視的怪異感從某處傳來,意識到那是什麽東西之後,我臉色慘白,驚呼痛罵被它用嘴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響。

我想到廚房水池裏泡着的番茄,熟透了的果肉軟爛,清洗時,蜿蜒的汁水順着手指爬過手背,最後在手腕處凝結成一串串飽滿的水珠,滴答滴答滾落在池子裏。

氧氣快要耗盡,暈暈乎乎的時候,我耳邊似乎聽見有人在小聲地哭。

冷汗涔涔,視線上方的天花板旋渦似的轉動着,我意識到是自己在哭。

它舔去我的眼淚,濕漉漉的手指刮過我的眼睫,它抱住我,恨不得把我勒進它的身體裏。

“寶貝,你的眼淚為什麽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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