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入V萬字更新

第20章 入V萬字更新

沈蜷蜷走完長長的一段路, 終于看見了亮着燈光的福利院。他只要再走過那片後院墳地,就能從圍欄孔洞裏鑽進去。

他怕被管理發現,不敢再大吼大叫壯膽, 只緊攥着塑料繩,默默地加快腳步。

福利院的燈光照着那些小墳包, 看着和白天不太一樣,讓他總覺得每一個都會炸開, 從裏面蹦出一個提着鐵棒的小孩鬼。

“……我看着像個小班生,其實我可能是個大班生, 所以打架很厲害, 你們會打不過我的,我們就不要打架算了……”

沈蜷蜷翕張着嘴唇小聲念叨, 夾着兩條腿走過了這片墳地。當他終于到了地方,蹲下去掰動那根松動的鐵條時, 胳膊都在發抖。

沈蜷蜷鑽進了福利院,他并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但食堂已經亮起了燈,窗戶也有人影在晃動, 一切都讓他感覺很安全。

他匆匆走進宿舍樓,剛到自己宿舍門口,就聽到身後傳來管理的聲音。

“那是誰啊?那個小班生, 你這麽早起床做什麽?”

沈蜷蜷吓得一個激靈,頓時一動不敢動,眼睛只看着面前的的門板。

“你站在宿舍外面做什麽?轉過來轉過來。”

沈蜷蜷僵硬地緩慢轉身, 木愣愣地看着管理。

兩名管理站在通道口, 其中一人手拿銅鈴, 疑惑地問:“沈蜷蜷?”

“啊?”沈蜷蜷也認出來他是陳管理長。

陳管理長走近了兩步:“還沒搖鈴通知起床, 你就把衣服都穿上了,還戴好了帽子?”

“啊?”沈蜷蜷繼續機械地發出單音節。

“你啊什麽啊?這麽髒,是不是昨晚就沒洗臉的?還是又跑到哪兒去了?臉皮怎麽這麽厚?”

沈蜷蜷仰頭呆呆地看着他,只眨巴着眼睛。

另一名管理小聲道:“會不會是夢游?你看他還是懵的,上個月不就有人半夜夢游,在操場裏到處走嗎?”

陳管理長打量沈蜷蜷:“夢游?這是在操場上滾了一晚上土吧。”

另一名管理推開16號宿舍的門,看見小孩們都在熟睡,其中一架空床上堆着亂蓬蓬的被子。

“進去吧,反正也該起床了,去把你被子疊好,手臉洗幹淨。”

沈蜷蜷走進屋,頻頻仰頭去觀察管理的臉色,一名小孩聽到聲音後醒來,看見沈蜷蜷後一個骨碌翻起身:“沈蜷蜷,你回來啦?”

其他小孩聽到沈蜷蜷的名字後也全都驚醒,看看他,又去看他身後的兩名管理。

“回來了?你們知道他什麽時候出的宿舍?他平常晚上有出去過嗎?”陳管理長問。

小孩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有些在點頭,有些又在搖頭。

“他是不是夢游了?”另一名管理問:“就是半夜明明睡着了,還起床到處走,像是醒了一樣。”

小孩們繼續搖頭點頭。

另一名管理道:“他們太小,睡着了就睡得很沉,沈蜷蜷就算夢游,他們也不會知道的。”

陳管理長狐疑地打量着沈蜷蜷,但怎麽也不會想到這麽小的小孩兒會離開福利院,晚上獨自在外面過夜。

“那去問問昨晚的守夜人員吧,這事得注意着點,讓守夜人多巡邏幾次,別讓小孩兒在夜裏出事。”

“好。”

沈蜷蜷瞧着兩名管理要離開,提起的心總算放下來,面上的呆滞消失,還聰明地進行補充:“對的,我就是夢游。他們不知道我夢游,我自己知道的,我昨天下午就開始在夢游了。”

“什麽?”兩名管理停下腳步。

沈蜷蜷又道:“我也不會出事的,我夢游的時候拿了繩子,邊走邊打。”他剛才已經将那繩子丢了,現在就空手模拟動作,“看吧,鬼要是來了我就打死鬼。”

兩名管理面面相觑,陳管理長半蹲下看着他,一臉柔和地問:“沈蜷蜷,你說你昨天下午就開始夢游,那你去哪兒了?拿條繩子怎麽打鬼的?給我們仔細說說。”

沈蜷蜷張了張嘴,就見坐在對面床上的唐圓圓在沖他擠眼睛,又蒙住自己嘴巴。他知道這是讓他不說話的意思,便不再出聲,只将雙手背在身後。

“來,說給我們聽下。”另一名管理道。

沈蜷蜷轉着頭去看其他小孩,那管理道:“別看他們,你自己說。”

“他昨天下午在的,他在亂說。”唐圓圓突然出聲,又指着空床上的被子,“他昨晚上都在睡覺的。”

“他,他在這裏打鬼,打了好多鬼。”陳洪亮翻起身,坐在床沿道:“用繩子把那些鬼捅死了。”

“可是繩子不能捅死鬼的。”林多指生怕管理抓住陳洪亮話裏的漏洞,急急忙忙地補充:“他是用繩子把那些鬼纏死的,綁住塞在床下面——不是我的床。”

小孩們叽叽喳喳,沈蜷蜷也開始急忙糾正:“我用的是精神力攻擊。精神力攻擊!到處攻擊!自己去攻擊!”

兩名管理聽着這些小孩的胡言亂語,只覺得頭都大了:“走吧,他們太小了,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全都在亂說。”

待到管理出了門,小孩們還在就設想中的宿舍打鬼争論不休,争得面紅耳赤,直到起床鈴聲開始搖響。

铛铛铛……

“起床了,所有人立即起床。”

唐圓圓率先打斷他們:“起床了,去洗臉刷牙,要吃早飯了。”

“哎呀,快點起床吃早飯,我們還要去搶那個水龍頭,不然就被15號房的小班生占了。”

水房清晨的水龍頭基本都被大班生占領,小班生只能使用最角落的兩個。他們雖然不敢和大班生搶,但互相間會因誰先使用而進行激烈競争。

沈蜷蜷走到林多指床邊幫他系鞋帶,林多指問他:“你怎麽回來了?王柱生的哥哥沒有找你,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偷偷找,昨天晚上我去他宿舍門口看他在幹什麽,差點被他發現了。”

沈蜷蜷現在并不在意王柱生他哥,只問:“我現在沒有生病,但我可以去找醫療管理拿藥嗎?”

“你為什麽拿藥?”林多指問。

沈蜷蜷湊近了些,雖然壓低聲音,卻掩飾不住激動:“我哥哥來了。”

林多指滿臉茫然。

“雲巅哥哥,給我們黑團團,給我圍巾的那個哥哥。”

林多指震驚地張大了嘴。

沈蜷蜷:“他從雲巅來看我,坐的垃圾飛行器,結果成了丢下來的垃圾人,在垃圾山上把腳扭了。”他想了想後又道:“也許是我推他從垃圾山上下去的時候扭的。”

林多指敏銳地捕捉到關鍵:“那他到底是被丢下來的垃圾人,還是坐垃圾飛行器來看你的呀?”

“我怎麽給你說不明白?他是來看我,結果成了被丢下來的垃圾人。”沈蜷蜷皺起眉,見林多指還是聽不明白的樣子,便擺了擺手,“你太笨了,你連數都不會數。”

“我明明會數到十,你才一二三。”林多指不滿地站起身,“那他現在在哪兒?”

“在我辦公室裏,等着我拿藥回去。”

林多指思索:“醫療管理肯定不會給別人拿,你只能說是自己生病了。”

“好,那我現在就去。”

沈蜷蜷立即轉身,林多指又将他喊住:“你等會兒去吧,先吃飯吧。”

“哎呀哎呀,可是我着急啊。”沈蜷蜷焦急地跺着小碎步。

“但你哥哥也要吃飯的呀。”

沈蜷蜷恍然:“是的,哥哥也要吃飯,我要給他帶吃的,還要帶水,我辦公室裏沒有水。”

去水房望風的于大頭和王小細回來報信,說王柱生他哥沒在那裏,沈蜷蜷便去刷牙洗臉,再回到宿舍,從床下取出一個黃綠相間的女士大挎包。

他在垃圾場經常會看到包袋,有些還很完好。他只挑那種顏色鮮豔的,還分給宿舍裏的其他小孩,有時候大家去操場上玩耍時都挎着,花花綠綠一片。

他再拿上自己的水壺,那壺身已掉了漆,中部還有一塊凹陷,但壺蓋能扣嚴實,不影響使用。

現在大班生都在食堂,包括王柱生他哥。沈蜷蜷不敢去,林多指便幫他打飯,他自己則去了醫療室。

醫療管理端着一碗苞米粥,一邊吸溜一邊推開門,還沒跨進屋,就見屋裏已經站了個小孩,戴着有些好笑的棉帽,瞪着溜圓的眼睛看着他。

“你怎麽進來的?”醫療管理愕然。

沈蜷蜷聞到了香噴噴的苞米味,咽着口水道:“你開門的時候我就鑽進來了。”

“這麽快……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我腿扭了,腫得很大,我還發燒,燒得這樣。”沈蜷蜷雙手握拳,身體和腦袋一直顫,牙齒咬得緊緊的。

醫療管理放下碗,伸手摸了下他的額頭:“沒燒,體溫很正常。”

沈蜷蜷指着自己大腿,着急地道:“我燒了的,我的腿還腫得很大,管理給我點藥膏貼吧,還有藥片片,那種吃起來酸酸的藥片片。”

“大腿腫了?你把褲子脫了給我看看。”

沈蜷蜷開始脫褲子,才褪了一點,就學着褚涯那般,閉上眼睛皺起眉,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管理疑心他真的大腿有傷,便将他褲子往下拉,卻看見那兩條腿白生生的,什麽傷痕也沒有。

他伸手去按沈蜷蜷大腿,每按一下,沈蜷蜷就閉着眼大叫一聲。最後管理停下了動作,沈蜷蜷等了半晌後,悄悄睜開眼看,正好對上管理的視線。

“你是幾班的?叫什麽名字?怎麽還會裝病來騙藥了?”

“……我,我生病了。”沈蜷蜷聲音小了不少。

“你根本沒生病,你的腿也很正常。”

“我生病了,我的腿一會兒就會腫的,會腫得一脫褲子就疼。”沈蜷蜷摸着自己額頭,在原地歪歪倒倒:“我也會發燒的,馬上就會燒。”

醫療管理不耐煩地指着房門:“回去,快點。”

他見沈蜷蜷站着不動,便道:“不回去是吧?那我叫你們管理來把你帶走。”

沈蜷蜷癟了癟嘴:“那,那你給我藥,再讓管理把我帶走好不好?也讓他別關我去懲罰室,我有事的,就餓我一頓好不好?”

“走走走。”醫療管理拎起沈蜷蜷的衣領,将他往門外提,“怎麽就這麽饞?連藥都要騙來吃?”

沈蜷蜷跌跌撞撞地往外,嘴裏央求:“我不是騙藥吃,我不是自己吃。”

“那是誰吃?”

“……是我哥哥。”沈蜷蜷小聲承認。

醫療管理怒氣更甚:“你們都是孤兒,哪來的哥哥?除非你哥哥也在福利院,那叫他自己來拿藥。”

沈蜷蜷被丢在了通道裏,門扇也砰一聲關上。他慢慢走到門前,伸手想去推,卻又不敢。

可褚涯還躺在辦公室裏等着,不吃藥不行,他便将臉貼上門縫處小聲道:“你要玻璃球嗎?我的玻璃球都給你。我本來有一二三一二三顆,現在少了一顆,你想要的話,我還可以去撿。那些玻璃球可好看了,你肯定會喜歡。還有那些花紙紙也給你,哦,我這裏還有餅幹,全部都給你。”

屋內沒有動靜,沈蜷蜷聲音大了些:“醫療管理你把藥給我,再讓管理懲罰我好不好?你想要袋子嗎?好好看的袋子,我也可以給你——”

房門突然被拉開,沈蜷蜷一個趔趄後站穩,看見醫療管理就站在門內。

醫療管理問道:“你是給你哥哥藥嗎?”

“嗯。”沈蜷蜷點頭,“我哥哥沒在福利院,他也走不了路,兩只腳都摔傷了。他還在發燒,一直抖一直抖。”

“那他現在在哪兒?”

沈蜷蜷也不知道垃圾場在什麽方向,只胡亂伸手指:“那兒。”

“那兒?”醫療管理看向右方,“原來是克科鎮啊。”

醫療管理知道福利院裏收的雖然是孤兒,但有些只是失去雙親,其實還有兄弟姐妹。想來面前這個小孩兒也是那樣,自己在福利院,兄長卻留在了克科鎮。

醫療管理也來自克科鎮,深知那裏的情況,也沒有再多問,轉身進了屋子,打開旁邊的藥櫃。

藥櫃裏的藥并不多,就只有一些常用藥。他取出一瓶消炎藥,小心地倒出十二粒,又拿出一個紙盒,數了十二塊藥膏。

沈蜷蜷只伸長脖子看着,目光就跟着藥瓶轉。

醫療管理将藥和藥膏都裝進一個小盒子,這才遞給沈蜷蜷:“拿去吧,藥片一天兩次,每次一粒,藥膏每條腿每天一張。”

“謝謝醫療管理。”沈蜷蜷小心地接過盒子,在耳邊搖了搖,聽到裏面的聲音後,慢慢笑了起來。他仰頭對管理道:“我明天把玻璃球和花紙紙給你送來好嗎?現在我沒有帶着。”接着伸手在兜裏掏,掏出一塊餅幹:“你先吃這個。”

“我不要餅幹,也不要什麽玻璃球花紙紙。走吧走吧,快走。”醫療管理揮揮手。

沈蜷蜷問:“你不要這些嗎?那你想要什麽?我去給你撿,小板凳小椅子都能撿到。還有瓶子,你想要很好看的瓶子嗎?來裝你的藥,比你的這些瓶子好看多了。”

他又思忖着:“如果你想要垃圾人的話可能不好撿,那個要運氣特別好,就像我這樣的才能撿到。”

“我什麽都不要。你想去哪兒撿?我告訴你啊,不準離開福利院,不然我就告訴你們管理。”醫療管理警告道:“克科鎮很遠,還在山背後,你去找後勤,那裏每天有人開車去克科鎮,你讓他們把藥給你哥帶去。對了,你不能說裏面裝的藥,就說是……是裝的玻璃球。”

沈蜷蜷和醫療管理道別,捧着盒子去了食堂。他不敢就這樣進去,踮起腳在窗外看,小聲喊宿舍裏小孩的名字。

唐圓圓最先看到他,立即捅了捅身旁的林多指,幾個小孩都湧到了窗邊。

“給,這是三塊豆餅,你只有兩塊,你們肯定不夠,我把我的一塊也給你了。”林多指遞出三塊黑乎乎的豆餅,沈蜷蜷連忙接着,裝進了自己的挎包,又掏出水壺遞給他:“你幫我裝滿水。”

林多指去裝水,唐圓圓又往窗外遞出個癟了一塊的舊水壺:“這是林多指的水壺,我給你裝的苞米粥。”

“哇,你好厲害啊,可以把粥裝在水壺裏。”陳洪亮在旁邊贊嘆。

正在臺上打飯的管理目光如炬:“誰在把粥裝進水壺?誰?只能在食堂裏吃,不準帶走!”

“噓……”唐圓圓馬上噓陳洪亮,“你不準說話!”

陳洪亮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

林多指很快打好水過來,把水壺遞給了沈蜷蜷。王小細走了過來,聲音嚴肅而警覺:“王柱生的哥哥往這邊看了兩次。”

“三次。”一同放哨的于大頭糾正。

“我覺得他再看一次,就會發現小班生的複仇計劃,找到沈蜷蜷。”

“那快走,你快走。”林多指催促沈蜷蜷。

沈蜷蜷将背包整理好,想起醫療管理的叮囑,問道:“藥片一天兩次,每次一粒,藥膏兩條腿每天一張,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藥片貼在藥膏上,每天貼一張。”

“不是,是一粒藥片吃兩次。”

“一粒藥怎麽能吃兩次?”

唐圓圓打斷小孩們的争論:“就是每天吃兩次藥,每次只吃一粒,藥膏每天都要換一張,兩條腿的傷口都要貼。”

“我知道了,唐圓圓你真聰明。”沈蜷蜷心悅誠服地點點頭,掏出三塊餅幹遞進窗內:“你們吃吧,我等下次吃飯的時候再回來。”

餅幹被飛快地接走,沈蜷蜷匆匆走向圍欄破洞方向,身後迅速傳出一群小孩争奪餅幹的聲音。

“你別咬那麽大一口。”

“這個是我的,我先咬。”

……

很快地,唐圓圓和陳洪亮又打了起來。

彌新鎮一帶的泥土被雨水浸泡過,有些松軟。沈蜷蜷看着白天的彌新鎮,覺得沒有晚上那麽可怕,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被吓得不行。

他在垃圾場裏飛奔,踏得積水飛濺,棉鞋底和鞋幫上的泥也被積水給清洗幹淨。他一口氣沖到鐵皮屋前,看見大門緊閉,又趕緊繞去牆邊,見堵着洞的水泥磚也還在,放松地舒了口氣。

沈蜷蜷推開門,輕手輕腳走到褚涯身旁。

褚涯還保持着他離開時的姿勢,面色依舊緋紅,被子半掀,露出的一小半身體發着抖,胸膛也淺而快地起伏着。沈蜷蜷伸手摸了下他的額頭,發現還是一片滾燙。

“你很難受嗎?是不是很難受?我給你拿藥來了,你吃了就會好的。還有貼在腿上的藥膏,我們先貼上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他趴在褚涯耳邊追問,又自言自語回答:“好,那就先貼上。”

沈蜷蜷解下挎包放在沙發上,從藥盒裏取出一片藥膏,再輕輕揭開搭在褚涯腿上的被子。

露出的兩條大腿似乎又腫了一圈,皮膚顏色也更加暗沉,比他昨晚看見的更加觸目驚心。

沈蜷蜷之前受傷,是醫療管理給他貼的藥,所以他也不清楚步驟,直接将藥膏往褚涯腿上貼。直到兩次都沒成功,才發現還有一層透明的膜。

那層透明膜黏得很緊密,光滑的表面讓他無從下手。他轉着圈對着光瞧,瞧半天也沒找到口子,只能用手指四處摳。

他徒勞地摳了好一會兒,呼吸越來越急,額頭也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突然便大喊一聲,憤憤地将藥膏扔在了沙發上。

“你是不是個壞東西?你怎麽就要長成這個樣子!我哥哥的腿很疼的,你為什麽不讓我貼上去?”

沈蜷蜷憤怒跺腳,指着藥膏大罵,胸脯起伏喘着粗氣。片刻後,他低頭去看褚涯,在看見那兩條變形的腿後,又默默撿起藥膏,用手指摳,遞到嘴裏用牙啃。

只不過他每過一會兒就要焦躁地大喊一聲,還将自己的帽子扯掉,砸在了床上。

沈蜷蜷将那藥膏都啃得濕漉漉的,其中一個角終于啓開,他連忙撚住那點透明膜,将整層都完整地揭了下來。

他小心地将藥膏貼上褚涯右大腿,邊貼邊去看他的臉,确定他沒有感覺到疼痛後才繼續。

沈蜷蜷在對付第二張藥膏時就有了經驗,很快給褚涯的兩條腿都貼上了藥膏。

接下來就是喂藥,沈蜷蜷給褚涯喂過水,便也拿來那根小勺将他牙齒撬開,再将藥片丢進他嘴裏。

藥片落在褚涯舌上,一動不動,既不吞咽也不吐出來。

“你吃呀,你吞下呀,好吃的。”

沈蜷蜷蹲在他身旁勸了片刻,見他還是沒有反應,便将他牙齒再撬開些,用手指将那藥片勾了出來。

“是苦的嗎?”沈蜷蜷拿起藥片舔了下,咂咂嘴:“不苦哦,也不酸,沒有味道,像豆餅……也好吃的,你怎麽不吞下去?”

接着又将那藥片丢進褚涯的嘴:“你快吃,咬一口。”

藥片始終就那麽黏在褚涯幹燥的舌上,沈蜷蜷想了想,去挎包裏拿過自己的水壺,往蓋子裏倒了一些,撅着嘴吹涼,再喂進褚涯嘴裏。

褚涯雖然昏睡不醒,喉嚨卻也動了下,做了個吞咽的動作。沈蜷蜷立即去看他的嘴,卻發現那些水雖然咽下去了,藥片卻還黏在他舌根處。

“呀……怎麽不下去啊……”

沈蜷蜷着了急,壓低勺子撐開褚涯的牙,再将嘴湊上去,對着褚涯的喉嚨裏吹氣:“呼……呼……”

他鼓着腮幫子吹了好幾口,那藥片還是黏在喉嚨口,便擡起了右手。他看着自己短短的手指,覺得不夠長,想找根小棍兒給他捅下去。

沈蜷蜷在地上堆放的一堆物品裏翻找,找出來一根紅色塑料棍。這原本是一根雪糕棒,被人丢進了垃圾桶,再被他從垃圾場裏給撿了回來。

沈蜷蜷左手按住撬開褚涯牙齒的勺子,右手舉起了雪糕棍。但才遞到褚涯嘴邊,就驚訝地停下了動作。

只見褚涯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正睜着眼看着他。

沈蜷蜷愣了一瞬,驚喜地問:“你醒了?”

褚涯平平躺着,看似已經蘇醒,但眼底布滿紅絲,眼神迷蒙,瞳仁也沒有什麽焦距。

沈蜷蜷既高興又緊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道:“哈哈,你,你正在吃藥,但,但是不吞下去,我準備幫你吃,哈。”

他歪着頭,兩手伸直絞在身前,看着褚涯忸怩地笑。笑了一陣後,将那根雪糕棍舉到褚涯面前:“喏,就是用這個幫你。”

褚涯散亂的視線終于回束,集中在了那一根雪糕棍上,又慢慢轉向沈蜷蜷,眼神卻依舊遲鈍空茫。

但下一秒,他微微張開嘴,讓那根咬在齒間的勺子掉落在頭側,并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将嘴裏的藥片吞了下去。

褚涯只吞下藥和吐掉勺子,似乎就用光了所有的力氣,接着再次閉上眼,重新陷入了昏迷中。

沈蜷蜷有些腼腆地等了片刻,卻沒有等到褚涯再睜眼。他臉上的激動和笑容散去,爬到褚涯身旁,湊近了去看他的臉。

“哥哥,哥哥。”

沈蜷蜷連接喚了好幾聲後,有些失落地小聲道:“你又病過去了哦……”

雖然褚涯再次昏迷,但這短暫的清醒也讓沈蜷蜷很高興。他又看了會兒褚涯後,想起他們還沒吃早飯,趕緊将那壺苞米粥和豆餅都拿了出來。

沈蜷蜷在壺蓋裏倒入苞米粥,用勺子撬開褚涯的牙齒,再将苞米粥一點點喂進他嘴裏。

不知道是不是醒過一次的緣故,褚涯雖然處在昏迷中,卻也在無意識地進行吞咽,很快就将那壺苞米粥喝掉了一半。

直到他緊咬着勺子不張嘴,沈蜷蜷才放下苞米粥,又拿起一塊豆餅去喂。

沈蜷蜷咬下一口豆餅吐在掌心:“我現在喂你吃豆餅,你不要咬着勺子哦。這個豆餅很大,你肯定啃不了,我咬成小塊後吐給你吃。”

他不說還好,說完這句後,褚涯收緊牙關,将勺子咬得更緊,牙齒和金屬面都磨出了輕微的咔咔聲。

沈蜷蜷這次撬不開褚涯的嘴,又不敢用力,怕把他牙齒硌壞了,便只得放棄。

“你不喜歡吃豆餅嗎?豆餅也很好吃的,不過沒有苞米粥好吃。”沈蜷蜷咽了口口水,将剩下的半壺苞米粥蓋上。

他盯着水壺看了幾秒,又打開蓋子,對着瓶口狠狠地嗅聞幾次,再重新旋緊。

沈蜷蜷覺得褚涯不喜歡吃豆餅,那這些苞米粥就留着給他吃,自己吃豆餅好了。

褚涯牙關松開,勺子掉落,沈蜷蜷收好勺子,坐在他身旁啃豆餅。眼睛則盯着他的臉,喜滋滋地吃一口,看一眼。

“嗚嗚嗚……”豆餅幹硬,沈蜷蜷一大口咬下去,搖着頭兇狠地撕扯,嘴裏發出小狼似的聲音。

咬下一大口豆餅後,他嘴巴咂咂出聲,又很響地吸鼻子,把快要淌到嘴裏的鼻涕吸回去。

“豆餅很好吃哦……你真的不吃嗎……嗷嗷嗷……你的眼睛毛好長,他們都說我的眼睛毛長,我自己看不見,但是你的好長……呼……”

沈蜷蜷再一次吸溜鼻涕時,看見褚涯眉頭似乎微微皺了下。他連忙停下動作,屏息凝神地看,但褚涯依舊那樣平躺着,沒有任何表情。

沈蜷蜷吃掉了兩塊豆餅,将剩下那一塊放回挎包,留着餓了再吃。他現在反正沒事,新垃圾也沒有送到,不是工作時間,便抱來幾樣以前撿到的那些寶貝,一樣樣展示給褚涯看。

“這個杯子被壓扁了,但是它好看,要看這邊。你知道這上面是什麽嗎?是魚。你見過魚沒有?我在動畫片裏見過的,它,它沒有手和腳,可能腳扭了,就像你一樣,只在水裏撲騰……這是海,海就是很多很多的水,要很多盆水才能裝一個海……”

沈蜷蜷介紹完杯子,放在地上,準備去拿下一個。屋內有着短暫的安靜,他卻聽到褚涯像是在說話,發出很輕的呢喃聲。

沈蜷蜷猛地轉頭,看見褚涯滿臉痛苦地閉着眼,腦袋左右輾轉。

“你醒了嗎?”

沈蜷蜷将耳朵貼到褚涯嘴邊,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卻聽見了媽媽兩個字。

他慢慢擡起頭,愣怔地看着褚涯,看見兩顆晶瑩的淚水懸在他眼角,再倏地滾落,淌進了鬓發裏。

“爸爸……媽媽……”褚涯的眼淚不斷湧出,聲音含混不清,夾雜着斷續的抽泣聲。

沈蜷蜷知道自己生下來才幾個月,他的爸爸媽媽就死了,別人将他送去了天使福利院。

一名老管理曾對他比劃:“你抱來時就只有這麽一點,比筷子長不了多少。你的名字還是我給你取的,我看你裹着一張小毛毯,蜷成一團,全身凍成了烏青色,連哭聲都沒有,幹脆就叫沈蜷蜷吧。”

“為什麽不叫肉蜷蜷,糖蜷蜷,包子蜷蜷呢?”

老管理道:“前一個登記的小孩姓沈,我也懶得去想,幹脆你也跟着姓沈算了。”

沈蜷蜷有些不滿:“那給我取名的時候為什麽不問問我呢?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我想叫很厲害的名字,叫陳寶龍,也可以叫王柱生他哥。要是不行的話,叫王柱生也可以呀。”

他不喜歡王柱生,覺得這個名字也不厲害,但這個名字代表着會有一個不講道理,很兇,但是很愛護他的哥哥。

沈蜷蜷從沒見過爸爸媽媽是怎樣的,只見過哥哥是怎樣的,所以爸爸媽媽對他來只是個稱謂,遠沒有哥哥這樣讓他滿懷憧憬。

但院裏新來的那些小孩會哭,哭到嗓子沙啞,只鬧着要媽媽爸爸。他有些擔心褚涯也會一直哭,哭到聲音嘶啞,哭到眼睛腫成一條縫,便有些無措地去摸他的手。

他的手剛搭上褚涯的手背,就被反手一把抓住。

褚涯掌心滾燙,明明昏迷着,卻将沈蜷蜷的手握得很緊,力氣也很大。沈蜷蜷被捏得疼,掙動着想将手抽出來,褚涯卻将他的手緊緊按在自己胸口。

“媽媽……媽媽……”

褚涯嘴皮幹裂起殼,斷續的哭聲裏帶着脆弱和稚子的依戀。他此時和沈蜷蜷記憶裏的那個人很不一樣,不是那個随時擡着下巴,穿着筆挺大衣,大衣的每一個棱角都很鋒利的少年。

他只是個剛進入福利院,吵着鬧着要爸爸媽媽的新小孩。

沈蜷蜷心裏也跟着難受起來,眼睛迅速蓄起水光,他抽噎着用另一只手去擦褚涯的淚水:“你別哭了,你別哭。”

“媽媽……痛……”褚涯側頭在他手裏蹭了蹭。

沈蜷蜷流着淚道:“你會不會認錯人了?我可能,可能不是你媽媽。你別哭了,你剛吃了藥,馬上就會不痛了。”

沈蜷蜷抱着褚涯腦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得比他都要傷心,待到褚涯逐漸平靜後,他還在吭吭地哭個不停。

直到他感覺懷裏的腦袋滾燙,像是抱着一個剛擔進食堂的大山薯,這才發現褚涯燒得比剛才更厲害了。

林多指經常發燒,除了吃藥以外,他們16號宿舍的小孩會在管理吩咐下,用冷水毛巾給他降溫。

沈蜷蜷也要給褚涯降溫。

他原本就不愛洗臉,所以平常絕不會去撿毛巾那種令他不喜的物品,滿屋找來找去,最後還是摘下了繞在脖子上的領帶。

這排鐵皮屋背後倒是有根水管,但不知道有沒有水,那生鏽的龍頭他也擰不開。

沈蜷蜷四處轉悠,墊着腳看,發現那些金屬塊的凹陷裏積了不少水。方方正正的金屬塊重疊得很高,但也有不少零散的,他踩着水泥磚,盡量伸長手,将領帶在那些小水窪裏浸濕,再跑回鐵皮屋。

冰冷的領帶貼上褚涯額頭,很快又變得溫熱,沈蜷蜷只能一次次拿着領帶跑出去,爬上水泥磚,将它重新浸得冰涼後再回來。

他就這樣來回奔波,兩只被冷水沾濕的手凍得通紅,便将領帶搭上褚涯額頭後,伸手貼在他白皙的光裸胸膛上。

“好暖和,你好暖和。我的手好冰,我冰冰你,你暖暖我……我的耳朵也好冷,我也冰冰你。”

沈蜷蜷累得呼呼喘氣,側頭緊貼着褚涯胸口,聽着他因為高燒而變得急促的心跳。

他目光落在褚涯的手臂上,看見那手腕處有個黑點,以為是濺上去的泥點,便用手指搓了搓。

但那黑點沒法搓掉,他湊近了些,又認為那是一顆黑痣,而且還怪好看的。

沈蜷蜷用冷水領帶一次次給褚涯敷額頭,擦他露在外面的身體和手臂。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褚涯的體溫降下來一些,才察覺到肚子又開始發餓。

早飯還剩下一個豆餅和半壺苞米粥,他将粥喂給了褚涯,自己啃幹豆餅,再喝了半壺水,也算是吃過午飯了。

下午,褚涯沒有再發燒,也沒有說胡話,只沉沉昏睡着。沈蜷蜷趴在他身側,見他眉心皺起,便伸出手指去将那點按平。

“你爸爸媽媽呢?也死了嗎?我帶你去福利院好不好?你那麽喜歡我,給我圍巾,給我黑團團吃,我也喜歡你,會對你很好的。”

他說完後,又沖着褚涯無聲地做口型:“……哥哥。”

沈蜷蜷開始設想褚涯也進入福利院的情景:

他站在小班隊伍裏排隊,王柱生轉過來喊他臭蟲,他便沖着大班隊伍嬌嬌地喊:“哥哥你看啊,王柱生在瞪我,還叫我臭蟲~”

沈蜷蜷可以想出自己聲音很大,大到讓食堂的所有人都聽見,然後褚涯就分開人群走過來,一把拎起王柱生:“你個屎殼郎敢說我弟弟是臭蟲?”再伸手指着縮在人群後發抖的王柱生他哥:“還有你,大屎殼郎!”

沈蜷蜷想到這裏笑出了聲,激動地爬起來,學着想象中的褚涯,指着前方豎起眉頭:“我要用鐵棒将你們兩個屎殼郎串在一起!”

不知不覺已是下午,沈蜷蜷準備去福利院領晚飯。他照例是關緊門,察看牆根破洞處的石頭堵好了沒,再趴在門上偷聽,提防褚涯醒了會跑掉。

聽了片刻,屋內一切正常,他這才放心地回到福利院,悄悄穿過操場,躲在了食堂窗戶下面。

“今天晚上沒有苞米粥,但是有山薯。”林多指從窗戶裏遞出一根山薯,“這是我幫你打的飯,我也只有一根,不能給你了。”

沈蜷蜷接過山薯:“那有蘿蔔湯嗎?”

“沒有,我們都是喝的開水。”

沈蜷蜷便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空水壺:“那你幫我打下開水。”

林多指正要去接水壺,就聽到王柱生尖銳的聲音:“哥,沈蜷蜷在窗子外面。”

沈蜷蜷吓得一哆嗦,舉着水壺和林多指呆呆對視着。放哨的王小細和于大頭沖了過來:“王柱生他哥來了,他哥來了。”

“快點跑啊,去管理他們那棟樓躲躲。”唐圓圓見沈蜷蜷沒有任何反應,趕緊急聲催促。

沈蜷蜷一個激靈回過神,也不敢再打水,抱着空水壺就沖向了操場另一邊的教職工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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