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陸姳由鄧琪華、任婉然陪同,到了靜園。

靜園和縣衙隔着一條街,是靜縣用來招待貴客的地方。

若有上峰差來的官員、信使等,都是住在這裏的。

才到靜園外,便聽到裏面傳出來喧嚷聲,鄧琪華皺眉,“裏面住的人很多很雜麽,這麽吵。”

任婉然有些不安,“不會啊,應該不多不雜的,現在是冬天,冬天靜園經常沒人住。或許是靜園招待不周?”

陸姳微笑,“咱們靜縣人最熱情好客,哪會慢待了客人。”

任婉然聽到“咱們靜縣人”幾個字,心中大為安定,笑容滿面。

陸姳雖是平遠侯府的真千金,卻還以靜縣人自居,不忘舊情,太好了。

平遠侯府差來尋找真千金的一行人在靜園住了幾天,牢騷滿腹,五十多歲的嚴嬷嬷年齡最大,資歷最老,氣性最大,“這個任縣令官不大,架子不小,咱們平遠侯府到他這個小縣城來尋人,這任縣令竟不巴結着趕緊給辦了,一天拖一天的,是要拖到什麽時候?”

靜園侍女杏兒過來打掃,忙笑着告訴她,“不是縣太爺不上心,實在是這兩天有大事要事。嬷嬷沒聽說麽?縣太爺和另外兩位大人,抓住了一個大大的惡賊。我們靜縣,人人稱快的。”

“抓什麽人能有平遠侯府的事重要?”嚴嬷嬷瞪眼。

“聽說是慶陽侯。”杏兒抿嘴笑,“大人物,是位侯爺呢。”

嚴嬷嬷板起臉。

杏兒語含譏諷,她就算再笨再遲鈍也聽出來了。

杏兒分明是在說,別以為侯府多了不起,慶陽侯也是個侯爺,不還是在靜縣這小河溝裏翻了船,被任縣令給逮起來了?

“你這丫頭口齒倒伶俐,很會說話。”嚴嬷嬷心生厭惡,眼神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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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裏,婢子不過是跟着我家姑娘讀過兩年書,些須認得幾個字罷了,哪裏談得上口齒伶俐會說話?我家姑娘說了,會說話有時候比會辦事還要緊呢,那可是個大本事。”杏兒笑道。

“哼。”嚴嬷嬷忍不住重重哼了一聲,“這靜縣不是個好地方,不光當官的不像話,連婢女也不像話。仗着讀過書,認識幾個字,竟敢在我老人家面前輕狂。你家姑娘也不過是縣令之女,小門小戶的,能有多少見識,若是到了京城,不知會讓千金小姐們笑話成什麽樣!”

任婉然停下腳步,漲紅了臉。

鄧琪華大怒,“我去教訓這個老太婆。”

陸姳攔住她,“稍安勿燥。強将手下無弱兵,杏兒是婉然教出來的丫頭,對付這麽個外強中幹見識粗鄙的婆子,易如反掌。”

“沒錯,外強中幹見識粗鄙。”鄧琪華樂了。

“別這麽說,她到底是平遠侯府的人,說不定是令堂身邊用慣的人,有些體面。”任婉然見陸姳向着她說話,氣也就消了,反過來勸陸姳。

陸姳道:“這人一定不是我母親身邊的。琪華,婉然,我雖然還沒認回平遠侯府,沒見到我親生母親,但我知道,柱國大将軍的獨生愛女必定不是凡人,使不出這樣的下人。”

“那她是誰使出來的人啊。”鄧琪華好奇。

“大概是侯夫人?”任婉然猜測。

陸姳笑,“侯夫人是我祖母,和我是隔輩人。我想到親生母親,便覺得她一定美麗、善良、慈愛,像觀音菩薩一樣。想到祖母呢,卻什麽感覺也沒有,什麽也想像不出來。唉,這隔了一輩,到底差太遠了啊。”

鄧琪華和任婉然啞然失笑,“呦呦,你太調皮了。”

不知不覺,任婉然也和鄧琪華一樣叫起呦呦。陸姳禮尚往來,叫鄧琪華“華華”,叫任婉然“婉婉”,三人比從前更覺親密。

“你叫杏兒?好,老身記住你了。你本事大!”嚴嬷嬷大概是被杏兒氣得狠了,聲音驀然撥高,十分刺耳。

杏兒不甘示弱,“您老人家誇獎了,我本事大啥呀。我就是縣太爺家裏一個笨丫頭,因為嘴笨手笨不會服侍,才會我家太太趕出來到靜園打雜的。咦,您老人家拿雞毛撣子幹嘛?想替我幹活兒?這可使不得,您老人家快放下,放下。”

裏面吵起來了,聽起來是嚴嬷嬷發狠要打杏兒,平遠侯府的人勸,靜園的女仆也勸,兩邊都是自己人向着自己人,但除了嚴嬷嬷都不想鬧事,聲音高入雲宵,卻沒真正打起來。

鄧琪華驚訝,“我竟不知杏兒這個丫頭如此能幹。婉婉,你趕緊把這個丫頭叫回縣衙吧,有她幫忙,你豈不是如虎添翼。”

任婉然道:“慚愧慚愧,我也不知杏兒這般伶牙利齒。我今天就是要帶她回家的。”

三位姑娘不覺一起笑了。

任家本來是太太藍氏說了算的,可自打慶陽侯被抓,任若光美名遠揚,官威大震,上司也褒獎了好幾回,可以說是春風得意,前途似錦。如果不是任婉然的主意,任若光哪有今天?他也就器重起任婉然了,現在任婉然在內宅最有地位,不管她說什麽,任若光都支持她,藍氏氣得幹瞪眼沒辦法。

之前藍氏能把杏兒攆到靜園,現在任婉然就能公然把杏兒帶回去。

芝兒、杏兒,是任婉然的兩個貼身丫環,藍氏發作杏兒,其實是敲打任婉然。現在任婉然翻身了,當然要把杏兒要回來。

“嬷嬷消消氣……”有人在勸嚴嬷嬷。

“我為什麽要消消氣?我是夫人的陪房,在府裏是有體面的,就算是三姑娘找着了,她也得敬着我,也得聽我的!我雖是下人,卻是服侍過長輩的下人,她在我面前擺不起千金小姐的譜。她一個在靜縣小城長大的姑娘,什麽都不懂,這一路上都靠我教導她……”嚴嬷嬷帶着怒氣,又很自負。

陸姳忽然不願進去了,請芝兒進去叫杏兒出來。杏兒出來後,陸姳知道平遠侯府來的人是以嚴嬷嬷為首,無論是護衛家丁還是婆子侍女,都聽嚴嬷嬷指揮,更不願進去了。

“走。”陸姳有了決定。

鄧琪華、任婉然自然是支持她的,陪着她一起離開了靜園。任婉然卻也擔心,“不跟着他們,你怎麽回京城,怎麽回平遠侯府?呦呦,你是侯府千金,流落在外面可不行。”

“回自然是要回的,不過我可不和這嚴嬷嬷一起,她太讨厭了。”陸姳笑道:“放心,我自有道理。”

她想到一件事,“對了,這嚴嬷嬷好惹事,如果她要找的人一直找不到,會給靜園、給任大人添麻煩。不如引導她往雲來客棧去一趟,如果她要帶個假千金走,由她去。”

“呦呦,你這是何意?”鄧琪華被她弄糊塗了。

陸姳說的輕描淡寫,“她找不着人,便一直不走,豈不讨厭?打發走她是正經。”

鄧琪華更糊塗了。

不只鄧琪華,任婉然一時半會兒的也沒猜到陸姳要幹什麽。

陸娩暫住鄧家,回去後便收拾行李,準備回京城。鄧琪華再三想不通,特地去問請教她的父兄,“爹,哥哥,呦呦這是什麽意思啊。”

鄧琪玮細細問了當時的情形,沉默不語,鄧飛本是對小女孩兒的事不感興趣,但和陸姳有關,他可不敢大意,和鄧琪玮一樣聽得異常認真,問道:“柱國大将軍?為父沒聽錯吧,呦呦的母親,是柱國大将軍的獨生愛女?”

“是啊。”鄧琪華點頭,“我記性多好呀,肯定沒記錯。呦呦親口說的,她母親是柱國大将軍的獨生愛女。”

“原來是這樣,為父知道了!”鄧飛也不知是太高興了還是怎麽地,雙手興奮的拍着大腿,“玮兒,華兒,柱國大将軍這個官銜,自打高祖皇帝到現如今也沒有幾個,離得太近的一個,便是鼎鼎大名的謝擒虎大将軍了。這位謝大将軍天縱奇才,屢立奇功,就只一樣不好,只有一個獨生女兒,沒生下兒子,沒留下傳後之人……”

“姓謝,那對了,我記得呦呦說過她母親姓謝。呦呦以她母親為傲,說她母親和才女謝道韞一樣才氣縱橫,學富五車。”鄧琪華忙道。

“柱國大将軍現在如何了?”鄧琪玮關切的問道:“柱國大将軍無疑是位風雲人物,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柱國大将軍英年早逝,不到五十便走了。”鄧飛神色暗了下來,“柱國大将軍走了之後,謝氏族中因他無子,替他過繼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這個兒子後來斷送了整個謝家……”

“怎麽說。”鄧琪華、鄧琪玮頭皮發麻。

鄧飛長嘆,“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也說不大清楚。你們只需知道,這個過繼來的兒子打了敗仗,降了敵,為敵軍做內應,害我大周連失數城,邊民被殺,生靈塗炭,并且折損了一位親王,顯宗皇帝的親生子……”

鄧氏兄妹不寒而栗。

投敵叛國已經是罪不容誅,他還連累了那麽多平民百姓,連累死一位皇子、親王。

這樣的罪行,真的能斷送整個謝家。

“謝夫人,也被他連累了麽?”良久,鄧琪華才顫聲問道。

鄧飛搖頭,“那便不是我能知道的事了。我朝律法,罪不及出嫁女,彼時謝夫人已經嫁到平遠侯府,她不再是謝家的人,而是陸家的人,按律不該連坐。不過,顯宗皇帝痛失愛子,對謝家的出嫁女,未必能寬宏大量、輕輕放過。”

“謝夫人現在還好端端的在平遠侯府,可見沒有妨礙。”鄧琪玮道。

“哥哥,這你可就不懂了。”鄧琪華氣呼呼的,“不一定非要明着整人,內宅裏的陰暗手段可多了。”

鄧琪玮驀然擡頭,“我明白了。呦呦知道謝夫人受侯夫人的氣,所以她故意讓嚴嬷嬷帶個假千金回京,将來真相被揭穿,打侯夫人的臉,替謝夫人出氣。”

鄧飛砸舌,“瞧瞧人家這閨女養的,多會替母親着想啊。不對,這閨女謝夫人連養都沒養,這還沒認回去呢,就要替母親籌謀了,孝女,孝女。唉,這天底下哪有母親不疼愛女兒的,親生的疼,親手養大的和親生的也差不多。”

說着話,鄧飛故意瞅了鄧琪華好幾眼。

鄧琪華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絲毫沒注意到她爹的異常,感動的道:“我早就說了嘛,呦呦是個好孩子!我沒看錯人!”

鄧飛:……

華兒,你是不是太遲鈍了……

其實陸姳真沒他們想的這麽複雜,只是不喜歡嚴嬷嬷這個人,不願和她同行而已。

張侍郎在靜縣憋悶了幾個月,這時終于揚眉吐氣,張羅着要回京城。

張侍郎有個小女兒,今年才六歲,陸姳毛遂自薦做了這六歲女孩兒的先生,随張家人一起赴京。

張侍郎并不知道陸姳的身份,陸姳也沒說,每天閑來無事便教小姑娘讀書、背兒歌,做先生的事,拿先生的束修。

夜深人靜的時候,陸姳取出青銅虎符,在被窩裏研究摸索。

青銅虎符,這是柱國大将軍的遺物,應該屬于謝夫人。

想到謝夫人,陸姳有些難過,有些感動。

她清楚的記得書裏的情節,原主的“醜事”被揭穿之後,劉太後震怒,“失了清白之女,還敢妄想嫁入皇室,分明是藐視皇威,有意欺君。”平遠侯府上上下下為此憂心忡忡人人自威,府中公議,決定将原主處死,用原主的鮮血來洗刷她帶給陸家的恥辱。原主怕死,父親陸廣沉不在家,只有拼命央求母親謝夫人,謝夫人不忍親生女兒斃命,在平遠侯府放了一把火,趁機把原主救出陸家。

平遠侯府第二天就為謝夫人和原主辦了喪事。謝夫人和原主颠沛流離,遠赴塞外,想要找到駐守邊城的陸廣沉。途中謝夫人病重身亡,臨終前還在開導原主,“女兒,不是你的錯,是惡賊無恥。”把最後一件首飾放到原主手中,含恨而逝。

“她一定很美,很溫柔,是世上最好的母親。”陸姳戀戀不舍的把青銅虎符收入懷中。

平遠侯府人多事繁,人際關系複雜,不過有這樣一位母親,也很讓人向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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