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親近

第3章 親近

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通感症是自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母親們這些年替她遍尋名醫都未能治好她的病。

時間長了，魏京岚也漸漸接受，自己與正常人天生便不同。

正常與人交往都是随着自己的需求。脾氣相合，志趣相投，利益所需，三兩句話間便能混熟。

魏京岚卻不行，她自小便能感知到人最深處的情緒，尤其是對陌生人。

和善可親的容貌在她的眼中能幻化成各種難以接受的形狀，如猛虎的尖牙，如被磨得晶亮的刀刃，如黑夜中窺視着的眼。

小時候不能理解眼中與尋常人大相徑庭的世界，常常被吓得躲在不願被大人發現的角落裏哭泣，甚至一度，懼怕這個世界的所有，包括母親們。

後來她懂事了些，對于人們面目下的奇形怪狀稍稍習慣，才逐漸明白那些形狀不僅僅是她的臆想，還藏着人們內心最深處的情緒。

來她家的陌生人，多是看着謙卑，實則無事不登三寶殿，對她的和善自然也不是發自內心的和善。

再後來，她理解了目的二字，知道人與人相處，并不一定依照本心情緒。

彼此看不慣的人為了利益也能建立塑料友誼，戒備，提防，算計本就是人之常情。

但……這不是她的相處之道。

她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僞善的人身上，更不願意忍受那令她毛骨悚然的形狀去強迫自己與人交往。

所以她自小便抵觸與陌生人交流，顯得孤僻且難以接近。

母親們知道她的情況，雖然會擔心她的社交障礙，但也給足她獨立成長的空間，并不逼迫于她。

久而久之，她也習慣了獨立于人，即便在熱鬧非常的環境裏，她也不會主動融入。

直至遇到遲昕。

魏京岚記得很清楚，她第一次見到遲昕，是在家族宴會上。

那時候她被一個非要和她一起玩的同齡人纏上，那個小朋友原本只是有尋常的棱角形狀，可不知道被自家大人教育了什麽，再來找魏京岚玩耍時，身上竟像繞了一條金環蛇，将小朋友原本的面貌都遮掩。

偏偏她很熱情，不善言辭的魏京岚怎麽都躲不開，急得眼圈都紅了。

正當魏京岚想找母親求助時，遲昕便站出來擋在了她的身前。

“她不想同你玩你看不出來嗎？”

“你是誰？”那小朋友仍不放棄：“憑什麽能替她說話？”

“我是她的未婚妻，當然可以替她說話！”小遲昕雙臂伸展擋在魏京岚的身前，将小魏京岚牢牢地護在身後。

“未……婚妻？”小朋友不過四歲的年紀，并不能理解這樣複雜的關系：“那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媽媽告訴我的。”小遲昕抓抓自己的辮子，又道：“反正是她最親近的人！”

那個小朋友似乎終于反應過來，針鋒相對道：“你說是就是嗎？我才不信！”

兩個小大人僵持不下，眼看就要動手，小魏京岚靈機一動，對随身的保镖打手勢，讓保镖前來隔開了倆孩子。

都是名流圈的小公主，保镖哪敢得罪，随後母親及時趕到，才算将這場孩子間的風波壓下去。

宴會結束，母親們擔心她留下與同齡人相處的陰影，還特意詢問她的感受。

“岚岚告訴媽媽，你讨厭她們嗎？”魏芸商沒辦法問出小孩子更多複雜的感受，只能用最簡單的喜歡和讨厭來表達。

“若是不喜歡，以後都不叫她們來了。”崔樞很是護着自家閨女。

魏芸商睇了獨斷專行的愛人一眼：“你總不能讓岚岚永遠不和別家孩子接觸。”

“不接觸又怎樣？”崔樞滿不在乎：“我崔樞的女兒，想如何便如何。”

魏芸商卻不想魏京岚過于封閉自己，推推一旁的崔樞，又轉而問魏京岚的意見：“岚岚怎麽想？”

小魏京岚到嘴邊的讨厭，因想起擋在她面前的遲昕而頓住，良久，竟半是違心地搖搖頭。

“不接觸，還是不讨厭？”崔樞耐心地向自家閨女确認道：“你不要去考慮你媽媽的想法，随着自己的心意告訴媽咪。”

“欸你這人……”魏芸商正要将自家愛人先教育一頓，卻聽小魏京岚先主動開了口。

“不讨厭。”魏京岚想了想，又補充：“不讨厭未……婚妻。”

她并不能理解這個詞彙的意思，只是聽遲昕護着她時說過，便記了下來。

“未婚妻？！”魏芸商懵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哦，那是你姥姥在你還是個小嬰兒時口頭定下的，不作數。”

崔樞捕捉到魏京岚言語裏的重點：“我們岚岚是說，不讨厭遲家的小姑娘，對嗎？”

魏京岚點點頭。

她不讨厭遲昕，甚至有點喜歡。

因為遲昕的身上沒有可怖的随時會變化的形狀，遲昕就是遲昕。

這是魏京岚第一次見到沒有形狀的人，她很想親近她。

“那岚岚知道未婚妻是什麽意思嗎？”崔樞又問。

“最親近的人。”魏京岚将遲昕的說辭照搬出來，很多事她雖然不懂，但她學習能力很好。

“是像媽媽和媽咪這樣的，最親近的人。”崔樞盡量用小魏京岚能理解的方式表述：“岚岚告訴媽咪，這樣的親近，岚岚可以接受嗎？”

魏京岚認真地思索一會兒，又點點頭。

崔樞從未見自家閨女如此對待一個陌生人，不禁露出驚喜的笑意，攬住魏芸商道：“親愛的，咱媽這門口頭親事算是定對了！”

未等魏芸商反應，崔樞又打電話給自己的秘書：“同遲家聯系，那門婚事我崔家應了。”

“是不是太快了？”魏芸商無奈于她的效率：“岚岚才多大就定下婚約？過家家她平時都不玩……”

“沒事。”崔樞擺擺手，滿不在乎地道：“岚岚不喜歡，日後再退婚就是了。”

魏芸商實在受不了自家過于溺愛閨女的愛人：“那要是人遲家的小姑娘不喜歡岚岚呢？”

“嗯？”崔樞根本沒考慮過這樣的可能性，一手抱起小魏京岚，另一手攬住魏芸商的腰身：“我們岚岚這麽可愛，誰能不喜歡？岚岚快跟我反駁你媽媽！”

魏京岚聽過很多次魏芸商和崔樞向她表達喜歡，也常見母親互相表達愛意，又想到遲昕維護自己的模樣，攥攥小拳頭很是堅定：“她喜歡我的。”

“……”

只是終歸是小孩子，一面之緣并不會當作多深刻的回憶，沒幾天便忘在腦後。

再次聽到遲昕的名字時，已是魏京岚出國留學前的三個月。

那時候魏芸商天天對她念叨出國後要試着交朋友，但卻不要随便對一個人投入感情太深。

“為什麽不能對別人投入感情？”未等魏京岚反駁，崔樞先不樂意：“難道我家岚岚想喜歡誰，都要經過你這個當媽媽的同意？”

“她才多大！況且岚岚在國外人生地不熟的，萬一被騙了怎麽辦？！”魏芸商氣得拍了崔樞一下：“孩子還沒說什麽，你添什麽亂！再說，你忘了她還有未婚妻呢！”

魏芸商不提，魏京岚或許會将遲昕一直遺忘在年幼記憶中的角落，但此時她想了起來，便忽然起了要去見見遲昕的沖動。

“媽媽媽咪，我想去遲昕的學校待幾天。”魏京岚難得提了要求。

崔樞挑眉望向自家閨女，見魏京岚不是玩笑後，應承道：“好，我這就去和禮城那邊的人聯系。”

不過是去留學前在學校待一陣子，既不用擔心學籍，也沒有升學的困擾，對崔家而言簡直是小事一樁。

三天後，魏京岚便隐了身份，以轉校生的名義進入禮城一中學習。

雖說是進了禮城一中二年級的班，但高中的課業早慧的魏京岚早已修完。

眼下不過是借着讀書的名義看看當初那個維護她的小女孩長成什麽模樣。

那時候她心性單純好奇心也重，想利用通感症探究遲昕的形狀，殊不知年少的一段相逢會為當下二人的關系奠定夯實的基礎。

她也想不到，幼年的那一句“她喜歡我的”，會成了真。

魏京岚想，遲昕如今的确是喜歡她的，只是她不敢确定，若是自己的通感不能有所好轉，遲昕還能喜歡她多久。

回憶很滿，填補了諸多難以入眠的時光，魏京岚與自己的影子為伴，就這麽生生熬過一夜，再回神時，天色已泛了白。

因通感症而帶來的幻覺徹底消失，一切都恢複正常。

魏京岚擡眼看了下時間，距離叫遲昕起床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剛剛好夠她收拾一下自己，為遲昕做個早飯。

待她洗完澡，換上新的內衫和西裝，将煮好的粥和雞蛋擺上桌，時間剛好指向需要叫醒遲昕的位置。

魏京岚沒再拖延，深深地吸了口氣便朝卧室走去。

遲昕的起床氣并不小，叫她起床需要極強的心理素質。

可今次卻不同，魏京岚還沒走進卧室，遲昕已經先一步出來，她的發梢還在滴水，順着雪頸打濕睡衣的領口，眉間堆積着沒睡好的郁氣。

“魏京岚。”

“在。”

“進來幫我吹頭發。”遲昕只說了一句便進屋。

魏京岚快步跟上，連絲猶豫也無。

若抛開她二人的戀人關系，魏京岚倒真像是遲昕的生活助理。

洗衣、做飯這類的活計都被她承包不說，還要滿足遲昕在生活中的大大小小的需求。

譬如吹頭發。

初時她掌握不好力度，時不時會拽下幾根遲昕的頭發，氣得遲昕在她的手腕上咬了好幾口洩憤。

經過這一年多的磨合，魏京岚已經逐漸掌握一切能令遲昕滿意的技能，幾乎挑不出任何錯處。

吹好頭發，魏京岚又給遲昕化好淡妝，才将遲昕抱到餐廳：“你先吃，我去給你拿襪子和拖鞋。”

“岚岚。”遲昕叫住她，語氣裏聽不出太多的情緒：“一會兒我和钰姐說，給你漲五千工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