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出游
出游
這個夏天,許是有沈諾在,顧昱的病情相對穩定了一些。
天氣好的時候,沈諾就帶他去樓下散步,梧城濕熱,傍晚的溫度剛剛好。
醫院的對面是個不算很大的小公園,十幾分鐘就能轉一圈。
樓下患了肺癌沒什麽日子的孫爺爺喜歡待在公園的南面,他戴着副老花鏡,看似捧着,但經過沈諾和顧昱這段日子的觀察,這老爺子每隔幾分鐘都要打個盹,然後慢慢睜開眼睛,看上一行繼續打個盹。
寥寥一頁書愣是要看上個好幾天。
園子的南面還有個不大不小的荷塘,滿池的蓮花遮蓋住湖面,湖中心斜擺着只假船。再湊近池面一看,還能影影約約看到幾只沒什麽活力,懶洋洋地轉着彎的小錦鯉。
公園偏僻,人不多,往來的人大多是醫院的常客,一來二去之後,沈諾和顧昱還混了個臉熟。
有的時候,還能碰見每天給骨折的孫子送飯的江奶奶。偶爾,江奶奶還順手給他倆塞顆糖,拿個小面包啥的。
顧昱推脫,江奶奶就佯裝生氣,叉個腰,非要他倆拿着不行。
園子裏還有好幾只野貓,許是從小就在園子裏長大,不怕人,但你要是想呼嚕呼嚕毛,它就有些不樂意了,呲着牙往牆角一鑽,幾個呼吸間就消失不見了。
再往前走幾百米,公園的正中心是顆百年老樹,樹下有好幾個墩子。
每天晚上,沈諾就和顧昱并排坐在一起,有的時候兩人靜靜地看着夕陽和天際邊那抹霞光,又或是一起看顧昱手中捧着的那本動物百科全書。
這,沈諾陪着他在書店裏挑了半個多小時才找到。
顧A說得沒錯,顧昱還真是喜歡各種各樣的小昆蟲,帶翅膀的總能吸引他的視線。
再次相處,沈諾覺得他倆就像兩杯密度不同的水,無法互融但又恰到好處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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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諾看似果斷,但性格中總帶着些優柔寡斷,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心軟。相反,顧昱性格軟軟糯糯,但在關鍵時刻卻又出奇的堅定。
這天,顧昱蹲在樹下看螞蟻搬家,沈諾也就跟着看了一會。
螞蟻排着隊,從土堆中疾速地爬出來,又迅速整齊地列隊往另一個方向趕去。
要下雨了呀,沈諾在心裏喃喃地念着。
正想着,細弱的雨絲就掉落在他的臉上,沈諾擡頭,晴朗的天空轉眼被陰郁的雲層覆蓋,夏雨總是來得又急又快。
沈諾拉了顧昱一把,顧昱不急,反倒慢悠悠地站了起來,将懷裏的書扔給沈諾,他拿出手機打字:我們走一會再回去吧。
沈諾看了一眼,剛想拒絕,卻猛地愣住。
他看着顧昱亮晶晶的眼眸,拒絕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鬼使神差地,他說:“好。”
顧昱笑了起來,他拽着沈諾轉了個方向。
雨絲一點一點斜斜地落下,在公園微弱的路燈中,散着朦胧的煙影。
顧昱故意放慢腳步,胳膊一甩一甩地,撞着沈諾。
沈諾裝作沒看見,任他。
雨越來越大了,顧昱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拉着沈諾的手腕,在雨中跑了起來。
夏雨散着微微的涼意,趕走一整天的悶熱。公園裏的廣播如約而至地響起,破舊的音響舒緩着每一個電子器件,盡自己最大能力播着一首快要聽不出調的鋼琴曲。
幽靜的小路兩旁,綻放着的花叢或傲然而立,或含羞欲綻,躲在郁郁蔥蔥的葉子下邊。
雨水浸透,沈諾眨了眨眼,視線從朦胧恢複短暫的清明,他看向前邊,顧昱的頭發狼狽的貼在頭皮上,少年的手攥得很緊,偶爾回頭時,嘴角的兩個梨渦淺淺地挂在臉邊。
他笑着,笑得那樣明媚,就算這大雨也掩蓋不掉他眼中的熠熠光彩。
耳邊,悶雷在雲層中一炸一個響,雨聲混合着公園隐隐聽清的旋律。
前邊,迎風奔跑的少年,交錯的雙手。
此刻,幽靜的公園成了少年人奔跑的幕布。
這一幕,沈諾一記就是一輩子。
顧昱帶着沈諾跑回醫院時,許久未運動的他喘着粗氣,靠在角落的牆上,雙手按在腰間。
沈諾則氣定神閑地靠在牆上,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
顧·病·魚兒。
顧昱有些惱怒,他喘着氣瞪他,心底嘟囔着:等他好了就讓他知道什麽叫手下敗将。
猛地,顧昱又微微愣在原地。
等他好了。
從他生病的那天起,他就不再預設以後,可又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也開始期盼等他好了的那天。
沈諾看着剛剛還怒意沖天的顧昱猛地垂着個腦袋,嘴角挂着的梨渦再次消失不見。
他站直身體,湊近,幫他捋了捋擋住視線的劉海。
顧昱吓了一跳,他怔愣地站在原地,呆呆看着沈諾,沈諾的睫毛不長,微微眨動時像某種昆蟲的翅膀,一雙眸子溫情似水。
他對誰都好,但顧昱卻總覺得沈諾的心上擋了一層又一層的圍欄。
他把自己攔在裏面,又同時把所有人檔在外邊。
顧昱不知不覺中又繞回了剛才的思緒,這是第一次,他突然無比期盼自己能好起來,他想站在沈諾的身邊,保護他。
沈諾彈了個腦瓜崩,看着還呆在原地的顧昱,無奈,只能提留着他的衣服,等電梯口聚集的人群散得差不多時,護着他回了病房。
“哎呦喂,你倆怎麽搞成這樣了,快去換個衣服,洗個澡。我去打點熱水。”顧矜一看兩個孩子,急忙地放下手中的設計稿,“別感冒了。”
沈諾将顧昱拉到一邊,從衛生間裏拿出幹淨的毛巾蓋在他的頭上,又彎腰找到新的衣服塞到顧昱的手中。
他拽着顧昱的胳膊,将他往浴室一推,敲了敲他的腦袋:“別亂想了。”
等淅淅瀝瀝的水聲響起,沈諾才拿過一旁的毛巾随意擦了擦頭發。
他頭發短,幹得快。
沈諾漫無目的地在心底計算着日期,離開學還有一周多,再過幾天,他就得回楠城了,沈爺爺老了,一直在外邊,身體也吃不消。
和顧矜商量了半天,又征得醫生的同意,沈諾決定帶顧昱到處轉轉。
“不舒服的時候要和我講,知道嗎?”
“出去後,別亂跑。”
出門前,沈諾在顧昱耳邊重複了百八十遍,顧昱有些煩了,他撇過腦袋,捂住耳朵,一副不聽不聽王八念經的樣子。
沈諾向來拿他沒辦法,只好小聲又補了幾句。
顧矜站在一旁偷偷捂着嘴笑,沈爺爺年紀大了,就留在酒店等他們回來。
念着顧昱的身體,他們并沒有走遠,只是繞着梧城周邊逛了逛。
他們去了海洋館,巨大的玻璃後,鯨魚從一望無際的藍中躍起,随意舒展着身體。沈諾無意間想起了52hz的故事。
他說,鯨魚是一種很浪漫的動物。
它們來源于海底,又最終歸于海底。萬物生生不息,從一個輪回又陷入另一個輪回。
他們一起去看了企鵝,企鵝晃晃悠悠地邁着步子,滑稽而又好笑。沈諾指着其中一個胖乎乎的,差點從人造冰山上一路滑下來的企鵝,笑着說:“小魚兒,你小時候就長這樣~”
顧昱朝那只傻乎乎的企鵝看了又看,他惡狠狠地推了一下沈諾,掏出手機重重地戳着屏幕:“你才是。”
沈諾這些日子最大的愛好就是逗顧昱,許是被第一面過于平靜的顧昱吓到了,沈諾總覺得,生氣也好啊,會生氣就有情緒波動。
他趴在窗戶上又看了一會:“等我們再大一些,去南極看企鵝好不好。”
顧昱回頭,他看着眸中滿是笑意的沈諾,這不過是一句随口而出的話,可顧昱知道,沈諾是認真的。
所有人都在等他好了,即便顧昱明白,那不過是一個希望的象征,可唯獨沈諾,從見面的那刻起,他從未說過。
他好像一點也不在意他是否是病了,他在把他當一個完整的人來看待。
顧昱怔了又怔,他在看那只企鵝,卻一瞬間想到了,許多年後,他和他,穿着臃腫的羽絨服,在破冰而入的船只中,看着自由而又散漫的企鵝,看着伏在冰面上的圓滾滾的海豹,看着地球神秘的另一面。
顧昱忽地忍不住笑了笑。
他知道幾天後沈諾就要離開,他沒有任何理由勸他留下,即便沈諾承諾會在不久的小假期就來找他,即便他們可以每天用手機聯系,但顧昱總是忍不住在每個睡不着的夜晚偷偷難過。
可忽地,顧昱反倒沒有那麽焦慮了。他們的未來,一定還會再見。
他們還去看了海,大海卷着一層又一層的浪花打在岸邊,為了看日出,顧昱對了十幾個鬧鐘,卻最後還是被沈諾搖搖晃晃地叫醒。
一片黑暗中,唯有微弱的手機光茫亮着,顧昱心底莫名有些慌,他一邊拽着顧矜的胳膊,一邊緊緊黏在沈諾的旁邊。
沈諾瞄了一眼,将早就準備好的守護神放在他的掌心,扣着他的手腕,拉着他坐在昨晚就研究好的最佳觀賞位置。
忽地,一抹金光遠遠從海邊亮起,金邊描繪着雲層的輪廓,整個天際被昏黃暈染得像一幅巨大的油畫。
海風夾雜着微鹹的氣息,夾雜着一浪一浪的拍打聲。
突然,一束光乍現,太陽從遮掩的雲層中一點點浮現,光暈一圈圈地擠進那片被暈染的昏黃中。
光茫越來越耀眼,偶爾幾只海鳥從畫面的左側伸展着翅膀,跳躍着。
沈諾輕輕湊在顧昱耳邊,他說:“小魚兒,天亮了,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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