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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高峰時段,挨挨擠擠的車流沿着人行道緩慢流淌。
業內泰鬥級導演陳靖安新作今日開機,葉辰作為男二號出席新聞發布會,這會兒剛從會場出來,人在回家路上,坐的是劇組安排的車。他被片刻前劈頭蓋臉的閃光燈照得夠嗆,神色疲憊,扯過一條毯子蓋在身上,準備假寐片刻養養神。
見葉辰合眼,司機立即關停音響、調高暖風、降低遮陽簾,被手套包裹的五指如彈奏樂器般翻飛在光潔铮亮的按鍵與旋鈕上方。不止是司機,這輛車內的一切都散發着“為您提供至臻服務”的氣息:座椅皮革觸感之細膩不遜于嬰兒的臉蛋,內裏填充物軟硬适中,完美契合人體曲線,昂貴的冷香若有似無地彌漫在鼻端。
葉辰假寐幾分鐘,緩過神來,摸出手機欠了欠身:“請問有數據線嗎?”
“有。”司機目光掃過後視鏡,指指插口的位置,“在您右手邊的儲物格裏。”
“謝謝。”葉辰禮貌地一笑。
他一笑,司機便忍不住又掃了一眼後視鏡。
即便在娛樂圈,葉辰的顏也在金字塔頂端那一小撮兒裏。他今年剛滿十九,五官清靈隽秀,眉眼精巧得好似頂細的小狼毫蘸着松煙墨一絲絲勾出來的,量身定制的禮服将他殘存着少年感的腰身掐得極窄,深色面料則将他的皮膚襯得格外白透。
昂貴織物與奢華豪車堆砌成一座紙醉金迷的堡壘,将這瓷器般脆弱驕矜的美少年團團包圍,悉心呵護,葉辰坐在這裏,連毛孔中都灌滿了金錢因子。
葉辰給手機充上電,問:“還有數據線嗎?”
“有的。”司機忙不疊遞去一條。
“謝謝。”葉辰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充電寶,也給充上了。
随即,他再次打開後排中控臺的儲物格,儲物格中齊整地擺着一摞紙巾,葉辰掂量着捏走薄薄一沓,悄悄揣進禮服口袋。
司機專注路況,沒留意後排動向。
葉辰便又捏走一沓紙巾,揣進口袋。
又捏走一沓。
又……
最後,儲物格裏只剩下兩張紙巾,是葉辰給下一位藝人預留以應付突發事件的,比如流鼻血、打噴嚏……
葉辰拍拍禮服長褲兩側鼓囊囊的口袋,心裏微微踏實,并按照流程在心中進行感謝——感謝劇組的紙巾和電,我一定全力以赴,好好拍戲!
轎車轉入胡同,停在一扇大氣的朱紅院門前,門後是一座四合院。
葉辰拔下充電寶和手機,揣着一褲子紙巾,反手順起一瓶純淨水下了車,微微躬身,禮貌地向司機點頭致謝:“麻煩您了。”
司機沒注意葉辰那些扣扣搜搜的小動作,頗為受寵若驚,忙道不客氣。
院門沒鎖,葉辰推門而入。
這四合院占地面積有六百平,一百多平是花園,滿院雕梁畫棟浮翠流丹,裝修得好似故宮。四合院地腳好,京城二環以裏,房證土地證都是葉辰的名,是葉辰前段時間全款購置的,不存在糾紛隐患,轉手賣不到一億以上算血虧。
葉辰穿過垂花門與庭院,走進正房。
房內的裝修與大氣的建築外觀不太相符,由于年頭久遠,屋裏的一切都相當陳舊老氣:地板浮凸變形,牆上散布着成分不明的斑駁痕跡,大衣櫃掉漆掉得像匹脫毛的老馬,雕着龍紋的紅木床頭上還殘留着菜刀劈砍的痕跡,也不知之前住在這裏的夫妻有過怎樣激烈的家庭矛盾。
葉辰掏出褲子口袋裏的兩大摞紙巾,拉開抽屜放進去。這個大號抽屜是專門存放衛生用品的,裏面散落着一些紙巾包,上面印着各種各樣的logo,什麽錢塘人家、雲成漁港、登瀛花園酒店……還有幾卷高矮不齊紙質不同的卷紙,似乎是從不同的酒店客房帶回來的。
——葉辰這明星當得只是表面光鮮,實則窮得驚動中央,最近一個月他的可支配收入不足五百元,是當之無愧的貧困人口。
放好今日的紙巾戰利品後,葉辰從床下拖出一個老式木箱打開。木箱中整齊地疊放着兩摞國際一線品牌服裝,還散放着些腕表、腰帶、墨鏡、錢夾之類的小物件,都是奢侈品。葉辰脫下昂貴的定制禮服疊好放進木箱,把木箱鎖起來推回床底。
這是因為他信不過大衣櫃,大衣櫃裏有一面擋板被耗子磕出洞了,葉辰怕自己僅剩的一箱好衣服被耗子糟蹋,那樣的話他就得穿地攤貨了。
收好禮服,葉辰直起身,身上只剩一條式樣樸素的內褲。
內褲是夜市淘的,五元一條,被葉辰砍到十元三條,有那麽一點可以原諒的掉色。
褪去錦衣華服的葉辰仍舊惹眼,他身形清瘦但不羸弱,腹部與胸口覆着恰到好處的肌肉,小腿與腳踝纖細,卻也不乏雄性的力量感,一身皮膚白璧般光潔溫潤。他拉開大衣櫃,套上一條松松垮垮的跨欄背心、一條粗布長褲、一件髒兮兮的夾克以及一雙草綠的膠鞋。
随即,整個畫風突變的葉辰抄起立在牆角的鋤頭往肩上一扛,拿起桌上的劇本走出正房,穿庭過院踏上垂花門後的游廊,用一種仿佛在跳房子的奇怪步法在游廊上蹦跳行走,并默念着步數。
……五步,六步,七步。
第七步踏定的一瞬,葉辰周遭的游廊庭院皆如幻影般消散,一片廣袤無垠的平原徐徐鋪展開來。
平原上空蒼穹剔透如晶石,西沉的太陽在遠山之巅露出餘燼般黯淡的一角,與它相近的八輪月亮如一副月相變化示意圖般排列在天空的幕布中,大小各異,且分別呈現出緋紅、珠白、嫩黃等顏色,大地被交錯的月光勾勒出溫柔而清晰的輪廓。
嚴格來說不是月光……它們其實是洪荒時期被古神後羿射殘的八個太陽。
葉辰四下張望,呼喊道:“奇奇?吼吼?玄玄?”
無人回應。
葉辰皺了皺眉,朝離他不遠的一片菜地走去。
菜地面積不大,就是尋常農家小院的規模,地裏種着白菜、番茄、紅薯……總計七八樣蔬菜與水果,有些剛出苗,有些已經結果了,這些農作物是整片平原中除葉辰之外僅有的生命,別處皆是寸草不生的模樣。
泥土濕潤,說明不久之前這裏下過雨,作物不用澆水。葉辰琢磨了一下目前菜地的配置,準備今天加種兩排韭菜,等韭菜長成好包餃子吃。
翻地屬于機械勞動,不占腦子,時間可以利用起來。于是,今年蹿紅飛快的葉小鮮肉邊掄着鋤頭刨地,邊背起了臺詞,為明天的拍攝找戲感。
葉辰不是科班出身,缺乏系統訓練,純屬天賦加沉浸型,入戲之快宛如鬼上身,缺點是抽離角色的速度慢,如果接連拍攝的兩場戲需要表現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他就容易抓瞎。
葉辰幾秒沉浸入角色,目光凄惶地用鋤頭敲碎板結的土塊,哆嗦着嘴唇背臺詞:“父皇無恙!父皇只是……”葉辰話說一半,猛地打了個冷顫,抖着手往坑裏灑韭菜種子,灑得非常均勻,傾情演繹道,“我不敢說!我說了他就會找上我!三哥,三哥你救救我!”
陳靖安的新作《問鼎》是一部玄幻驚悚宮廷大戲,葉辰扮演的男二號是寵妃所出的五皇子。皇帝病重,冊立五皇子為太子,五皇子為父皇侍疾,卻意外發現父皇已為妖邪侵染,而妖邪正準備抛棄老皇帝病弱的軀體,尋隙寄生五皇子。
窺破秘密的五皇子驚駭欲絕,被逼無奈下,他向男一號,也就是影帝沈默風飾演的三皇子吐露實情并求助。向來不受寵的三皇子心機深沉善于謀算,他假借保護之名控制了天真脆弱的五皇子,在與妖邪父皇周旋的同時從五弟手中搶奪太子之位……
整部作品極盡妖異詭谲之能事,雖腦洞大開,劇情線卻嚴謹得滴水不漏,層層抽絲剝繭扣人心弦,加上男一男二的對手戲極具張力,給觀衆留下了很大的解讀空間,不爆簡直天理難容。葉辰讀過一次就盯上了這部戲,打滾求經紀人顧秋幫自己混個小角色,萬萬沒想到顧秋竟一舉幫他拿下了男二。
葉辰是十八歲那年簽入星瀚傳媒的,到現在不過才一年多,都說在娛樂圈沒後臺難混,但葉辰一個沒家世沒背景的新人倒也沒覺得有多難混。可能也是星瀚實力太雄厚,總之這一年來葉辰的事業順風順水,大銀幕首秀就是與影帝沈默風演對手戲,還是名導陳靖安的制作團隊,這起點已經沒法兒更高了。
“我沒得失心瘋!我親眼瞧見的!”演至動情處,葉辰一把抛了鋤頭,噗通跪倒在一株茄子前,将茄子當成沈默風,揪着幾片茄子葉失神地搖晃,嘶聲道,“父皇成日以白紗掩面,不是因為生了風疹,是因為他的臉上長出了……長出了……”
這時,葉辰身後傳來一串吧嗒吧嗒的腳步聲,他一扭頭,瞥見三張面團兒似的小圓臉,一個小孩兒奶聲奶氣道:“哥哥,我們回來了。”
葉辰恍惚片刻才勉強抽離出角色,起身拍拍膝蓋上沾的土,目光往三個小孩兒身後一掃,語氣溫和地埋怨道,“不是叫你們別去撿了嗎,怎麽不聽話?”
三個小孩兒都是三四歲的模樣,五官一個賽一個精致漂亮,但都有些非人類的特征,左邊的腦袋上頂着一對軟綿綿的兔耳朵,中間的背上負着一枚龜殼,右邊的頭上長着兩只犄角,腦門兒上用油性筆寫着一個歪歪扭扭的王字。
三個小朋友從左往右依次是吼吼,玄玄和奇奇,分別對應犼,玄武與窮奇。
他們是三只神獸幼崽。
“吼吼想吃肉了。”犼寶寶耷拉着一對兔耳朵,用兩只小胖手把一個塞得鼓鼓囊囊的編織袋推到葉辰面前,小小聲道,“一斤瓶子能賣三塊錢呢。”
一斤塑料瓶子直接去回收廠能賣三塊錢,但賣給走街竄巷收垃圾的人,市場價就在一塊三毛到一塊五毛間浮動,收垃圾的人轉手賣給回收廠,一斤就淨掙一塊多……電視劇片酬一集幾十萬的葉辰在心裏打着小算盤,決定直接賣回收廠,不讓中間商賺差價。
“多撿幾斤就能吃雞腿兒了。”窮奇寶寶舔舔嘴唇,很饞。
中間的玄武寶寶緩緩點頭,慢吞吞道:“玄……玄……也……想……”
“呼——”葉辰一聽玄武寶寶說話就喘不上氣兒,急忙深呼吸。
玄武寶寶:“吃……雞……腿……兒……”
葉辰語重心長道:“玄兒啊,你這語速就把兒化音省了吧。”
玄武寶寶:“好……的……”
葉辰接過編織袋,沉下臉道:“以後不許再出去撿瓶子,再不聽話哥哥真生氣了。”
他是窮,除了箱裏鎖的那些奢侈品外,他全身上下也就兩瓣屁股還算值錢,但讓這麽幾個軟嘟嘟的幼崽出去撿瓶子賣廢品,他接受不能。
“哥哥有的是錢買雞腿兒。”葉辰撒謊道。
事實上他已只剩下壓箱底的十塊錢了。
窮奇寶寶皺眉:“哥哥不是窮得連手紙都買不起嗎?”
葉辰聞言,心虛得眼珠亂轉:“誰說的?”
“沒誰說。”窮奇寶寶嘟囔,“但抽屜裏全是飯店的紙。”
“哥那是不想浪費。”見窮奇寶寶沒證據,葉辰一秒演技全開,大義凜然道,“我不拿走,服務員收拾桌子的時候可能就給扔了,節約資源是做人的品格,與貧富無關。”
然而三個神獸寶寶并沒那麽好糊弄,紛紛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葉辰。
犼寶寶蔫蔫地搖搖兔耳朵:“上次吃肉都是三天前了,還是哥哥從飯店打包的剩菜……”
“剩菜怎麽了,大半個肘子呢,要是沒人吃就扔垃圾桶了,那豬不就白死了嗎?”葉辰滿臉悲天憫人,見寶寶們仍是不信,他咣咣拍着胸口立下軍令狀道,“我明天保證讓你們吃上雞腿兒,我真有錢!”
……光種地不行,得開始養雞了,葉辰沉穩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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