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十六

章二十六

金向棠降下車窗,側着頭看風裏飄卷的銀杏葉,像輕歌曼舞的麗人,鋪了一地金黃。

周日的北京城天空難得清新,沒有霧霾,湛藍晴好,小區幾位阿姨晨練回來,見他坐在那輛剛洗過的帕拉梅拉裏,臉上戴着副墨鏡,潇灑倜然很是招眼,之前社區活動中遇過,都認識他:“去約會啊小金?”

他偏過臉,粲然道:“單着呢,我這是去還債。”

知他在開玩笑,便道:“你說你,還債得趕早啊,磨久了人家給你翻利息!”

京片子的诙諧總有幾分嚴肅,初聽難辨真假,金向棠灑落笑道:“可不是,但我這債主起得都沒你們早。”

話畢,口中的“債主”将将走出單元樓,悠然松泛下了臺階,與迎面熟人點頭而過。

北京冬天明冷暗暖,寒風都帶着不傷人的鈍感,只是對任錦歡來說,從暖氣屋走到室外略折磨人,像逐漸轉涼的花灑出水澆在身上。他把手插進衣兜,聽到一聲車喇叭,倏然露出會心笑容,踩着滿地銀杏葉,在“沙沙”聲中走過去。

金向棠老遠就看見他,穿了件米色羊毛衫,高領護住冷白脖頸,外面裹着淺咖色格紋大衣,身材高挑,整個人透着輕俏濟楚勁,向他走來。

果然,江南好啊,金向棠默嘆,春江潋滟、江花婉約,大好的北方陽光都被襯得潑辣粗蠻。

“沒等久吧?”任錦歡上車後問他。

“沒呢,剛才還跟那幾位阿姨唠我什麽時候還清債,你就來了。”

任錦歡不知道上下文,墨鏡又遮住了對方神情,沒聽明白,金向棠也不打算解釋,忽然瞥到他頭發上沾了根掉落的銀杏葉柄,于是提醒他。

“哪兒?我看看。”

可他沒打開遮陽板的化妝鏡,卻是自然探身,湊近到金向棠面前,對着墨鏡專心尋找。

金向棠微眯雙眼,凝視這張若無其事的面孔,目光稍稍下移便瞅到敞開大衣裏細窄腰身,任錦歡找到了葉柄,伸手去拈,羊毛衫下擺随着牽動往上滑,單向鏡片起了很好遮擋作用,如同朦胧屏風,隔着一方的打量與一方的故意,等到收尾時,又像什麽都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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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神過後是無可奈何的悶笑,金向棠在之前感嘆裏加了補述——江南雖好,但是多妖。

車子開到五道營胡同入口,紅門灰磚的老北京風鋪面而來,兩人一路步行走往深處,頭頂上不時響起嗡嗡鴿哨,自行車從身邊駛過,“吱呀吱呀”裏夾着清脆鈴音,路道旁的店鋪大都文藝小資,坐落着貓咖、西餐廳、瓷器名品店等,一個大爺在長椅上自得自樂拉着二胡,別有一番閑情逸致。

金向棠對這些已是輕車熟路,任錦歡則是慢走細瞧,剛來北京時他到過這裏,但那會兒人太多,沒記住什麽,現下倒發現此處洞天的精妙。

“诶,難怪你那雙鞋好看,原來是有文化底蘊加持。”據金向棠說,皮鞋是在胡同一家老牌店定制的。

金向棠樂笑道:“到底北京文化博大精深,才能俘虜你這個精挑品味的南方人。”戴着墨鏡說起這話,給人感覺清趣不羁。

見他拿南北差異調侃自己,任錦歡怡然回應:“如果你穿老北京布鞋也好看,那我就認同。”

拐了三個彎,終于到達鞋鋪,店面一分為二,左邊制鞋,右邊作西裝旗袍成衣。

老板是金向棠父母的老相識,金向棠喊他汪叔,熟稔打着寒暄,并将任錦歡領到跟前說明來意,讓他幫忙做得仔細點。

汪叔笑呵呵說沒問題,選完款式,朝裏吆喝出一個十七八歲的男生,嬉皮笑臉,披着新中式馬褂,是汪叔侄子,來打零工。汪叔罵了他幾句,讓他別吊兒郎當,給客人量尺寸認真點,他懶洋洋說知道知道,皮尺繞着食指甩成風車。

任錦歡坐在紅木板凳上,聽那男生叭叭貧嘴,一邊唠中西皮鞋工藝,一邊抽出皮尺隔着襪子左量右量,他說叔叔是個老古董,現今到處都是脫模量腳,甚至3D掃描技術也有,哪還用的上尺子。話咕嚕得飛快,像是貫口表演,每量一下都要說點譜,任錦歡就當聽了場免費相聲,只是小零工做事不穩重,皮尺在腳板處滑來滑去,讓他覺得癢。

金向棠獨自來到右邊成衣區,揀了件西裝在鏡前比劃,汪叔與他介紹定制講究時,他眉眼掃向鏡內,不經意窺見到任錦歡,正捏起膝蓋處褲線,将褲腿往上提了幾厘,紅色軟尺貼緊裸露肉膚,在腳腕處纏了一圈,仿佛盤了串紅瑪瑙,男生費了五秒才讀準數,實在笨拙。

大半神思就這樣被牽到鏡子裏。

之後定腳型,碳筆沿着腳的外緣走出輪廓,金向棠注意到任錦歡有些僵硬,似乎筆尖觸感令他不舒服。零工三心二意,碎話還多,總給人感覺要出錯,果不其然,在描左腳時,碳筆頭打了個滑,一下子戳到腳心,任錦歡不禁冷嘶一聲,白襪子留了道黑。

金向棠幹脆轉過身。“汪叔,你這小侄子不是來打工的,是專門來砸你招牌的。”

汪叔是個暴脾氣,揪着小零工的衣領,給了他後腦一個“大板栗”,說沒學會走就想飛,天天溜嘴皮子,明天就給滾回家。

任錦歡說沒關系,襪子回去洗洗就行。

“還沒量完呢!”男生捂着腦袋嚷道。

“倒騰了半天你還好意思說!”汪叔罵他,問差哪,還剩左腳腕圍。

金向棠沒有多言,直接将皮尺從男生手裏拽出來,蹲下身子如法測量,褲腳擋着視線,他便騰出左手,握着對方腳踝捋開布料,然後聽到上方微微吸氣聲。

他也意識到了。

目光上移,看到那雙手緊緊抓着紅木方凳邊沿,而指尖已經泛白,再往上,是那雙眼,有緊張,有難為情,還有殷殷。

這樣的反應都抛給了自己——金向棠斂下眼眸,讀出量數,費了十秒。

鞋子制作得倆月,離開店鋪後,金向棠問任錦歡中午有沒有想吃的,一道小冷風吹過臉頰,任錦歡攏起胸口衣扣,說有點想回家煮火鍋,“不過備菜洗盤子太麻煩。”

金向棠信步朝前,帶他走到暖陽下,輕巧道:“小事,我買了洗碗機。”

兩人去商場采購好食材與底料,回了金向棠的家。在等待水燒開的過程裏,金向棠切着冬瓜片問他,你看看,這麽厚行不行。任錦歡沖掉手上洗手液,走過來看他每片切得等長等寬,複制粘貼似的規規整整擺在一起,評價道,很有你們工科生的風格。

金向棠樂道:“我切菜還湊合,燒菜一般。”

“你在國外那麽多年,廚藝沒點進步?”

“大部分都是工作餐,在家的話怎麽快怎麽來,中餐很少做,基本是炖菜煮面餃子。”

“你還挺好養活。”任錦歡靠着大理石切菜臺,眼睛帶笑道。

霧氣自電水壺口慢慢蒸出,伏在瓷磚上,仿佛牆壁在出汗。金向棠将一只生蝦蝦線剔除,一絲不茍的樣子,與工作時無異,任錦歡端看他手上動作,原本挽起的袖子有下滑趨勢,便慢條斯理替他重新挽到臂彎處,溫軟道:“今天豆腐買多了,我做道無錫菜給你吃好不好?”

冷水浸過的手指很涼,給飄來的檸檬香氣加了冰鎮效果,是洗手液味道,覆蓋住蝦殼中的海味,金向棠拿着剪刀,剪下去時覺得刃邊起鈍,仿佛連空氣都難剪開,他淡淡笑說,行,讓我見識見識。

燒的是“鏡箱豆腐”,每塊中央挖出小洞,塞入拌好醬料的肉餡蝦仁,是個精細活。任錦歡怕金向棠吃不慣南方甜口,糖只放了一半,但風味不損,金向棠嘗後惬懷感嘆:“你這是害我,曾經滄海難為水,以後我還怎麽吃我的炖菜?”

“你怎麽老想着炖菜,能不能在吃上有點追求。”任錦歡将熱水添到火鍋裏,半真半假嫌棄他。

金向棠扯起嘴角,看着他背影笑了會兒,但很快神色轉為平靜,嘆道:“不行啊,我明年回美國,還得繼續靠它。”

壺嘴中的水柱有一瞬似要斷裂,但兩秒後恢複如初,任錦歡微微施力将水全部倒出來,什麽話也沒說。

客廳有處小茶幾,兩人将火鍋擺上,逐一下食材,中途聊起各自讀書時代往事,金向棠也說起他的未來創業計劃,任錦歡坐在地毯上,聽他那些夢想藍圖,偶一側頭都能看到他眼裏光芒。無論何時,這人的底色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理想踐行者。

金向棠從冰箱裏拿出一瓶洋酒,Clynelish,威士忌種類,問他要不要來點。火鍋裏是食物蒸煮冒泡聲,香料與水汽撲撲上竄,任錦歡眼睛被熏得有些熱,總覺神經也跟着迷離遲鈍起來,搖頭柔聲道:“我不大喜歡洋酒,過去唯二兩次去酒吧,都沒留下什麽好印象。”

金向棠偏頭看他,聲音中有戲谑:“在我這,你怕出什麽事?”

他最終還是接了過去,因為瓶身圖标是一只踱步黑貓,瞧着有點可愛,沒有攻擊性,不像烈酒。可僅僅喝了一口,強勁的辛辣感讓他不敢繼續了。

金向棠聽完理由,輕笑說:“Clynelish在圈內被稱作‘兇猛的小貓’,你居然也會被它溫順外表騙到,看來以毒攻毒沒錯,只有你的同類能治你。”

任錦歡不惱不怒,從他手中拿回酒杯,飲下第二口,目光瑩然:“剛剛确實被騙了,但這回,我是自願的。”猛烈的酒精感仍停留在喉中,國內初次見面那晚記憶恍惚浮于腦內,“你那天噴的什麽香水,想再聞聞。”

金向棠帶他去了卧室,拿出那瓶凱利安家的珍珠沉香,戲稱,我也只用過幾次,就被你惦記上了。他看着對方輕嗅試香紙,臉上流露出盈盈的滿足與爛漫,宛如一只低首食草的小鹿,挺招人。遞過去一個蘋果,說,你先随便看看,我去收拾桌子。

洗碗機裏水流呲灑,金向棠注視着機器內部運轉,神思有些放空,随後他去池邊洗手,瞥見角落裏那瓶洗手液,檸檬味,不由想起先前手臂上冰涼涼的觸感,于是撩開袖子聞了聞,但氣味早已散去,重新擠出一滴,理論上應該一樣,但總覺有差,這種微妙實在磨人。

他回到卧室,看見任錦歡靠着書桌,在等自己,蘋果仍然完好,被他鄭重捧在手心裏,小心翼翼摩挲着,投來脈脈目光,像洞房花燭夜裏的新人。

在彼此眼神交彙中,心曲傳達無需言語力量,何況這是對方的擅長之道。

金向棠心底發出嘆息。

說不惋惜是假,注定是無果糾纏,注定是過路風景,但朝夕露水之情的着迷處就在于朝露易逝,無蹤無影,一切都留在遺憾的回味中。

于是,他走了過去。

雙手撐在任錦歡兩側,靠得很近,将他攏在自己的陰影中:“我真不想騙你,剛剛在客廳,我已經把我這邊未來情況說清了,如果非要繼續,我們之間最多只能玩玩。”可以心動,但不會愛上。

任錦歡緩緩擡眸,男人的氣息萦繞在周圍,和五年前一樣,有些懷念。他細語輕聲道:“本來就沒想讓你負責,你是怕我糾纏不放,還是怕自己沒法回你的正道?”

金向棠悶聲笑笑,這個人知情達理到如此地步,四兩撥千斤将人性幽微揣摩得極好,無外乎引來那些前赴後繼的死心塌地。

“你怎麽老是考驗我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金向棠貼上他的耳畔,暧昧厮磨。聖賢經典被他說得撩雲撥雨。

絲絲熱氣游走在臉頰上,像若有若無的親吻,任錦歡眼睛眨了眨,心跳得激烈,情思開始漫漫:“放心,我總能給你找個解釋。”

“說說。”金向棠盯着他的微紅耳垂道。

“你要是通過了,那你就是個聖人。”

他笑着點頭,表示同意,然後自然問道:“如果不能通過呢?”

任錦歡微微垂眸,頓了幾秒,再擡眼時,笑得潋滟含情——“如果不能通過,那你就是一個正常男人。”

金向棠目光熾灼凝視他,聽他在問自己:“學長,你會怎麽選?”

怎麽選,都說君子坐懷不亂,他上次已經當了回君子,可他不是柳下惠,坐懷不亂的事情一次就夠了。

而現在,人就在他的懷裏。

他撩起對方那件柔暖的羊毛衫,将手探了進去,摟住那精窄腰身,低聲道:“答案不是明擺着嗎,學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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