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十八

章二十八

陳蕊提交轉崗申請時,任錦歡沒有特別驚訝,交接手續很快幫她審批通過,并依照官方流程作了場離別談心,溫和表示相處短暫,沒能好好認識彼此很遺憾,如果之後需要幫忙可以找他。

當然,這場對話是雙方皆知的表面客套,不會當真。“體面分手”是上司和員工的最佳歸宿。

快結束時,陳蕊猶疑問他:“經理,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任錦歡見她換了稱呼,也知道她問的“喜歡”只是一個中性說法,不帶感情笑着說:“這個問題在職場中可能意義不大,上下級之間始終存在利益,你幹好活,我給你好績效,就是這麽簡單。我對大家都是一視同仁,與其讓我喜歡你,不如讓我信任你。”

陳蕊默默将頭低下去。對于直接敏感的問題,他向來答得滴水不漏,但這個答案他有所保留,真實想法不會講給無關人聽。

轉崗信息需交由人事确認,任錦歡和他們聯系時竟然碰到個“老熟人”——Jennifer,HR經常被安排到各個部門輪崗,這次她剛好輪到戰研部。

“Hi,錦歡,我們又見面了!”仍然是略帶誇張的聲調,并且她剪了個短發,《這個殺手不太冷》中的女主同款,任錦歡誇她新發型洋氣。

“你離開文延後,我也離開了,沒想到還能在戰研見到,看來我和你很有緣分。”

任錦歡哭笑不得道:“這個緣分我能不要嗎?誰都知道你負責離職調崗這塊,我可太害怕了。”

“但我有預感,我們之後還會打交道。”Jennifer神采飛揚道,并在分別時送上一句甜膩祝福,“Good luck with you, sweetie!”

晚上開會,依舊是之前那個“新瓶裝舊酒”項目,因為老板回了一句“你們可以先搞搞”,産品經理便不遺餘力拉來各方人,但還是矛盾不止,一群人坐得擁擠,室內空氣也悶,各種嗓音交錯,遲遲不見定奪。項目經理只是挂個名,除了給大家買奶茶、訂餐、訂會議室,便無其他作用。

這種低效模式令任錦歡覺得疲乏,如果不是被指名協助參與,他實在不想陪他們耗下去,并且此刻身上到處都是隐隐酸疼,他不由想起金向棠,如果對方在這裏,是不是早就終結掉當前的“兵荒馬亂”。

産品和研發僵持不下,便将突破口轉向看上去很耐心的任錦歡:“任經理,要不你先幫我們出個分析,評估下這個項目的潛在收益。”接着開始提各種明細要求,要這個數,還要那個數,哦,還有幾個數,幹脆一起提供下……

目标尚未明确、後續規劃也未統一就讓他憑空算數據、給報告,這可真是說得輕松。任錦歡面無表情回複完幾條工作留言,再擡頭時心和氣平笑道:“分析我們可以出,不過我有些困惑,如果最後結果沒有達到我們的預測,那是我這邊評估不準,還是項目執行不力?”

産品微怔,她沒想到這個素來溫順的任經理會抛出一個臺面上難以回答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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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錦歡細瞧對方表情,仍舊維持笑臉道:“我相信大家都會盡力,只是項目周期長,人員多,每個環節都可能出現風險,我們也不想其他人的努力因此而被抹平,所以有個小建議,要不先由産品拟好方案規劃,剩下團隊給出時間進程,我在這個基礎上預估,如果執行都到位,結果還不符,那責任歸我,反之,我也幫大家一起想改進辦法。”

說話間,幾人紛紛偏首看他,注意力不知不覺定在他身上。最後那句到底是給了臺階,沒讓對方背責。而這時,門外傳來一道溫潤聲音:“我贊同錦歡說的,做事要權責分明,不過今天這會只是個小讨論,主要想聽聽大家意見,不用有壓力,項目我會再問下方老板想法,今天太晚了,辛苦大家一起幫忙出謀,我們剛點了披薩,餓了的同事可以帶些回去。”

說話的人任錦歡知道,是國內電商産品負責人,成家熙,在阿拉丁也是大名鼎鼎,金向棠來之前,他是公司最年輕的高管,剛滿30,風評十分不錯,順帶一提,他也是高管顏值榜單中的前第11位,不過長相并非出衆那一挂,但這人溫雅翩翩,很有韻味,屬于那種氛圍感耐看型,并且他還是個黃金單身漢。

總之,他以“讨論”名義将這場會的性質降了級,護住自己的下屬,也讓衆人心中的計較很快散去。

任錦歡收拾出樓時,正好和成家熙一前一後,對方主動過來為手下的不嚴謹向他解釋,說得很謙和,任錦歡覺得這一行為挺容易加好感,對方職位比自己高,若是別的高管,估計鮮少在意這種私下細節,畢竟會上的面子工程已經表演完了。

“成總客氣了,工作上偶有沖突也很正常,大家都是為了服務老板,我當時解決得有些生硬,幸好你及時打圓場。”

成家熙親切道:“叫成總太生分了,喊家熙哥就行,去年十月生日禮物領取時,我就在你後一位,我倆是同一天生日。”

任錦歡想起這事,笑着道了句“好巧”,暫沒回應稱呼。

“秦老師在戰研可還好?”

“他挺好,偶爾會和我們一起打羽毛球。”

成家熙樂然,說:“秦老師精神向來不錯,不過他有高血壓,你可以給他買點深海魚油。”

對方随口送來小提示,任錦歡也領會示好意味,順勢問起他和秦恒交情。

成家熙微笑道:“我剛來公司時,也是秦老師手下,那會兒還在行研部,算起來,我們還是‘職場同門’。”

任錦歡頓了一秒,話都說到這地步,不喊哥就太不給面子了,于是再開口時,他不動聲色換了稱呼。

成家熙問他負責戰研哪個組,得知是經營分析方向,笑說,那史博一定很郁悶。

這話挺有意思,任錦歡笑道:“家熙哥對我們部門了解很多啊。”

“只是有一些專門的信息獲得渠道而已。”

任錦歡了然,大家的第二職業都是“情報工作者”,而且對方的“情報網”應該比自己要廣,可以好好認識下,便主動與他交換聯系方式。

兩人聊起公司最近戰略決策,見解上竟有許多相似之處,成家熙對事态度較中立,不死板,信奉“事寬則圓”,任錦歡對他評價不錯,并且言談舉止令他想到秦恒,他說出這點時,成家熙耐人尋味看他:“其實你和秦老師更像,他也是十月生日。我們十月出生的人大多傾向體面和平,避免沖突麻煩,人都會親近自己的同類,他應該很喜歡你。”

聽他談到“喜歡”,任錦歡愣了愣,随即作了謙辭,又聽對方繼續道:“讨人喜歡能帶來很多便利,雖然臺面上我們說公平,但偏私永遠潛移默化影響決策,你不這樣認為嗎?”

隐約覺得對方在試探,任錦歡不想對剛認識的人交待過多,裝不明白道:“這個觀點我頭回聽說,感覺很有趣。”

成家熙很快接道:“我也只是随便說說而已,你不用當真。”

挺好,對方自己找了退路。

“家熙哥為什麽會離開行研,轉做産品?”任錦歡有些好奇他的職業路徑。

“秦老師團隊整體偏咨詢圈,能力固然強,但在細微層面不一定契合互聯網行業,老板們都是工科出身,更青睐數據科學風格,加之産品在大廠偏核心,易出成績,我只是出于個人發展考慮才及早做了轉變。”成家熙淡淡道,說得有些無情,又忽然對他笑笑,“我是不是挺辜負秦老師?”

任錦歡沉默一陣,想起小寧姐說過,秦老師栽培了很多厲害手下,但最後都走了,職場師徒關系就是這麽淺,金錢利益永遠橫亘在頭頂,越厲害的人越有野心,翅膀豐滿就要去更大林子。

秦老師是不是很傷心,他當時這麽問。小寧姐道,他沒說,但應該挺難過。

是啊,怎麽會不難過,付出的心血,寄托的期望,以及,單單是“失去”這件事本身。

“你和傳聞中倒是很不一樣。”任錦歡給出回應,說不上是茍同還是反對。

成家熙也不在意,兩人走到分叉口,他注意到任錦歡不打算去往停車場方向,于是問,要不要搭自己車。

“謝謝,不用了,我約了朋友拼車,他一會就來。”

話畢,身後響起車喇叭,任錦歡回頭去看,看到那個熟悉身影下了車,正準備招手,忽然聽成家熙意味深長道:“原來你車友是向棠啊,有點意料之外。”

“成總這麽晚才下班嗎,好拼啊。”金向棠穿着黑色風衣信步走來,笑容豁朗,目光從任錦歡掠到成家熙。

被問話的人謙虛道:“遠不及向棠你拼,我剛開完會,和錦歡聊得挺投緣,一時忘了時間,這不,剛加上好友你就來了。”

聽到這話,任錦歡眉梢微揚,但沒做額外表态。

“那我來得确實挺巧。”金向棠說得灑落,“诶對了,成總在公司有三年了吧?”

“是,怎麽了?”

“三年啊……”他沉吟着,然後漫不經心轉向任錦歡,道,“小錦老師,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像成總這樣的名人,你怎麽今天才加他好友,我還以為每個人都和我一樣,沒入職時就能被你主動聯系。”

任錦歡面上淡然,但眼裏藏了一絲剮人的涼意,又聽成家熙道:“可能因為我和錦歡部門之前沒交集,不過現在有了,雖然晚點,但也不遲。”

“成總這‘甘居人後’心态倒是樂觀,難怪會寧肯精簡業務,也要毫無怨言地将30% Q4預算讓給我。”

成家熙笑眯眯道:“向棠你現在可是公司新貴,讓給你也是應該的。說起來,國內電商好貨節的活動模式‘稍微’借鑒了下海外萬聖節大促方案,沒來得及知會你,應該不介意吧,聽說你們似乎花了很長時間?不過想一想,我們正好幫你驗證了這套方案的通用性。”

“說得對,反而是我要向你說謝謝。”他笑得大方,“成總手下人才濟濟,海外目前幾個不錯的小leader都是從你部門出來的。”

“擡舉了,你給得那麽多,他們當然得賣力。”

“是嗎,我自認給的也不過是市場正常薪資水平,估計全靠同行襯托吧。”

任錦歡觀察到成家熙胸膛有一個微小起伏,心知這場無意義對話該結束了,于是在對方開口前及時道:“家熙哥,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回去了,你早點休息。”也沒管金向棠,自顧自朝車上走去。金向棠則含笑做了個點頭告別。

待進入車裏,成家熙忽然敲響車窗,湊近金向棠不知低聲說了什麽,然後擺出平日溫和笑容,對任錦歡道“晚安”,金向棠面無表情升起車窗。

任錦歡斜靠着座椅,閑閑笑道:“滿意了?”

金向棠調大車內暖風,嘆道:“豈止是滿意,簡直是嘆為觀止啊……我這是第幾次見證你的‘豐功偉績’?”

無視對方的成語妙用,任錦歡道:“我是看成總升職挺快,三十歲就能管一個大部門,在向他請教經驗而已。”

“那怎麽不見你來咨詢我?我難道不更符合嗎?”語氣招搖故意。

任錦歡呼出一口氣,索性說:“你已經強得不具備普通人類參考價值了。”

這下算是有點滿意了,金向棠稍稍轉變态度:“其實成家熙這人我還是挺欣賞的,能力不錯,至少比文延強出十個楊争。”一句話牽連出三個人。

任錦歡微微皺眉,想起剛剛被他波及情形,也不打算奉承了:“成總除了工作優秀,人緣口碑也好,還是高管顏值榜中的民選第一。”

“前第一而已,現在那個位置上的人是我。”金向棠輕笑。

“原來你也關注那個榜單?”多少有些驚訝。

“沒關注,只是聽曹旭他們說的。”

任錦歡思量幾秒,騙他道:“你那個排名有水分,大家都知道你是老板的寵兒、未來的明星,所以給你優待。成總氣質好,待人親和,實打實被投出來的第一,人家是民心所向,你這是資本加持。”

金向棠忽然默不作聲,神情略嚴肅,任錦歡瞥了一眼,心道莫不是真信了,然後便聽對方道:“我剛剛想起我的小表妹。”

任錦歡不知他為何冒出這無來由一句,只聽他繼續道:“雖然文青了點,但她初中時說過一句名言,我還挺贊同——在絕對碾壓的顏值面前,氣質不值一提。”自信十足,幾乎可以人工發電照亮黑夜。

任錦歡無奈笑笑,算是折服,永遠不能低估金向棠對勝利的執着,其可怕程度堪比商場裏撒潑打滾的小孩,不買到玩具誓不罷休。

車子開回住處,金向棠讓他明早不用等自己。“印度市場問題有些多,我要出差兩周,早上六點就走。”

現在快十一點,只剩下七小時。任錦歡微怔,這人要走也不提前幾天說,昨天混了那麽長時間,都沒見他說半句,還真是來去如風,不念情義。

他打開家門,回身見金向棠站在外面,目光隽永盯着自己,于是也大大方方看過去,直至金向棠沉聲緩慢問道:“你今天……身體還好嗎,有沒有不舒服?”

手心微微發熱,任錦歡垂下眼眸,不着痕跡撫平內心那絲波瀾,靠在牆上探究道:“臨行前來關心一下我這個一夜情對象?”

“對,是關心。”對方坦然道。

“如果我說不舒服,你打算怎麽辦?”

随即,金向棠一只腳邁進屋內,湊到他身前,将任錦歡最喜歡的那條領帶捏在手中,徐徐撫摸,假情假意道:“那我下次輕點。”

下次?任錦歡不由擡眉,手掌抵在他胸口,往前一推,笑盈盈道:“你想得美。”

被推出門外的金向棠笑着舉起雙手,粲然轉身,毫不惦記地潇灑道:“走啦!”

他眼睛明亮看了會兒,最後把大門關上,在寂靜中緩緩發出嘆息。

熱水沖走一天疲憊,但一清二楚的xing愛痕跡及酸痛感仍留在身上,任錦歡回味起昨日兩人的瘋狂,心中忽明忽暗。

時露那天的質問令他突然想放縱自己,大概是習慣了平常規律的生活,也開始期待漣漪。和金向棠上床有許多模糊因素,無法說清哪一個才是根源。人的骨子裏存有賤性,那些得不到的就像“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他覺得他對金向棠也應是如此,一時的寂寞與新鮮産生了沖動,說不定上完床後便妄念不再,可是剛剛,對方就那樣随随便便地走了,心裏竟失落起來。

失落就像朦胧山月,他陷入其中,不知過了多久,直至一聲零點提醒,将他拉回清明現實。

不能再想了,再往下,就危險了。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只是時間問題,暧昧雖然美好,但亦可以說斷就斷,男人的無情精明之處,就在于能在愛欲中把理性與感性盤算得很清楚,哪些是靈魂之愛,哪些是□□之愛,抽絲剝繭般明明白白。

他和金向棠都知道。

……

任錦歡發現自己有起床氣,這是剛剛才意識到的。

金向棠打來電話時,他尚在深眠中,才六點,天也沒亮。對方說就在門口,讓他開下門。

“幹什麽?”他眉心緊蹙,眼睛實在睜不開。

“小錦老師,你送送我吧。”

“不送,我要睡覺……”意識不清,回複得有氣無力。

“我接下來就要聞兩周的咖喱味了,我真受不了那味道,萬一被熏死了,這可是你和我的最後一面。”

“那你就被熏死吧。”他長長呼吸,耐心快被消磨殆盡。

“你真不送啊?”

煩躁感頓時湧起,任錦歡脫口而出:“你他媽昨晚才跟我說,憑什麽讓我送你!”

那邊頓了頓,不知悔改笑道:“原來你在意的是這個啊……”

“你要滾就滾!”

“可是我想見你。”

“滾!”

“那要不我進去,你能說下房門密碼嗎?”

任錦歡被折磨得沒法,飛快含糊說了串數字,也不管對方有沒有聽清。

平靜再次降臨。

半晌過後,就在他即将重回睡眠時,一個極輕的吻落在他臉頰,有聲音溫柔道:“我走了……”

像月亮沉入山中,突然的失重感讓他一下睜開眼,可是四周無聲,房間裏只有黑暗,似乎什麽人都不曾來過,他愣了愣,茫然打開手機,時間六點,但沒任何來電記錄。

只是一個夢。

夢境與現實銜接得幾乎毫無破綻,他坐在床上,恍然若失,把那點失落抽絲般扯回心裏。

而同時,金向棠站在門外,手指停在撥打鍵上方,頓了許久,但最終還是沒按下去。

他走入了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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