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家宴

家宴

沈澄記得, 那一夜荒唐後醒來,床榻之側已然空空如也, 只桌案上壓着一張紙。

上頭寫着寥寥三字:我走了。

思及昨夜,沈澄懊悔地垂下腦袋,忍不住在臉上扇了自己一巴掌,終是使自己清醒了些。

他知道她昨夜那般做大抵是孤注一擲,想要激他一激,她比他更有勇氣,若他再猶豫遲疑, 便真真是個窩囊廢。

他當即在桌前坐下, 提筆給老家的父母去信,再着手準備提親事宜,他雖得家門寒微,但一定會竭盡全力給她該有的一切。

落筆的一刻, 沈澄心底說不出的松快,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其實也沒那麽難。

他早該這麽做的,早該這麽做的!

他請了最好的媒妁,在京城尋了一處不大但并不算磕碜的院子, 綢缪好了一切,正準備命人擡着聘禮前去提親。

可收到的卻是她失蹤的消息……

紫藤花牆面已然發黃斑駁, 就像眨眼間悄悄染白兩鬓的歲月。

外頭響起叩門聲, “老爺,快到時辰了,該去唐府了。”

“知道了。”

沈澄緩緩閉了門扇, 隔絕了一切窗外之景,複歸現實。

今日除卻收義女一事, 其實,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同唐湛唐澤兩兄弟商量。

是那當年他本欲去做,未沒能做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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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府,大夫人楊氏的院落。

穆兮窈懷抱着裕哥兒,用撥浪鼓逗弄着懷中被養得白白胖胖的小家夥,直惹得他嗤嗤笑。

朱氏見得這般場景,忍不住道:“裕哥兒滿月那日,旁人還奇怪,怎的窈兒抱裕哥兒,裕哥兒偏是不哭呢,原還真是咱們自家人。”

“是呀。”楊氏也道,“我頭一回見着窈兒,便将她認成了月疏,當時還以為只是長得像罷了,萬萬想不到竟真是月疏的女兒……”

提及唐月疏,楊氏的神色又黯淡下來,但到底不想讓氣氛弄得太過哀哀戚戚,就轉而道:“而今你也認回了唐家,這便是你的娘家,可得常回來住住,我特意命人收拾了一間院子,屆時你和歲歲來了,就住在那廂。”

李氏聞言忙也道:“這大舅父大舅母家要住,二舅父二舅母家也是得來的,昨兒我也替你和歲歲安排了院兒。”

“弟妹這是同我搶人呢。”楊氏玩笑道。

“可不是得搶啊。”李氏拉了穆兮窈的手,“窈兒這般惹人喜歡,再加上長嫂又不是不知,我家長晔那個臭小子,整日就知讀書作畫,無趣得緊,我可太想要個女兒了,能同我說說體己話,做做針線活,再加上歲歲這般可愛,長嫂你一人占着可是不行,再說你都有婉嬈了,我家長晔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給我添個兒媳婦呢……”

李氏的話惹得衆人都忍不住以帕掩唇低低笑起來,楊氏睨她一眼,“好好好,往後啊等窈兒來這廂住,你幾日,我幾日,看她願意先住哪兒便住哪兒,窈兒,你說可好?”

穆兮窈抿唇赧赧而笑,緩緩颔首,心口卻若陽光盈懷般流淌着一股暖融,甚至一瞬間有些鼻尖泛酸。

她母親過世後,在穆家的十餘年,她從來過得低眉順眼,小心翼翼,從未感受過來自家人的關懷。

而今,她有了這麽多疼愛她的人,是她從前從不敢奢望的,即便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仍是像做夢一般,覺得有些不真實,好似下一刻便會驟然醒來,一無所有。

坐在她身側的唐大奶奶朱氏似也感受到了她情緒的變化,将手輕輕搭在她肩上,對着她安撫般溫柔地笑了笑。

在楊氏院裏說了會兒話,穆兮窈有些放心不下,便去前院尋同唐思懿和李沐兒一道玩的歲歲。

可才至前院,卻見一人迎面而來,她忙止了步子,低身福了福身。

“沈太傅。”

見得穆兮窈,沈澄的眸光柔了幾分,問:“二姑娘今日也在唐府?”

“是。”穆兮窈應道,“今日家宴,大舅母便将我和歲歲邀了來,沈太傅也是……”

沈澄搖頭,旋即深深看了她一眼,“我是有事來尋你兩位舅父的。”

聽聞是有要事前來,穆兮窈朱唇微張,但想了想,終究沒細問,正想着再說些什麽,就聽得一聲清脆的“師父”,便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沖進了沈澄懷裏。

“師父也來吃飯嗎?”歲歲昂着腦袋奶聲奶氣地問沈澄,但說罷,她愣了一下,又遲疑着問,“師父還叫師父嗎……”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讓沈澄登時有些茫然,不知她這話是何意,方欲問詢,就聽得耳畔響起一聲忍俊不禁的笑。

穆兮窈解釋道:“太傅莫怪,今日歲歲改口,叫了太多的人,不免有些懵了,這才下意識問了這話。”

“是啊!”歲歲當即掰着手指數起來,“有大舅外祖父,大舅外祖母,二舅外祖父,二舅外祖母,大表舅,大表舅媽,還有……大師兄也變成小表舅啦,好多人啊……”

歲歲數得都快眼冒金星了,真是好容易才記住這些,她又看向沈澄,眨眨眼道:“師父又要改叫什麽呢?”

“不必改口。”穆兮窈道,“沈太傅還是歲歲的師父。”

沈澄笑了笑,俯身摸了摸歲歲的腦袋,“倒也不一定,說不好很快就能多個稱呼……”

他話音才落,一個小厮走來,在他身側站定,“沈太傅,大老爺和二老爺在書房下棋,讓小的請您過去。”

沈澄道了句“好”,轉而對着穆兮窈一颔首,提步跟着小厮離開。

穆兮窈望着沈澄清瘦挺拔的背影,并未想明白他方才所說的話。

只想起楊氏同她提過一嘴,說沈太傅與她娘親有過一段前緣,只可惜她娘當年失蹤,這段緣分便終究沒有圓滿。

聽聞沈太傅至今不娶,就是因還惦記着她的娘親,始終念念不忘。

穆兮窈眼睫微垂,心下陡然悶得厲害。

她想,若她娘當年沒有遇見她爹該有多好。

若能許願,穆兮窈真的願意這世上沒有她,讓她娘不必經歷那些坎坷,能平安回到京城,嫁給沈太傅,過幸福安穩的日子。

那廂,忙完神機營之事,林铎驅馬抵達唐湛府上時,已然快近午時。

他方由小厮領着往裏走時,就見沈澄自前院書房出來。

沈澄上前拱手施了一禮,“下官見過侯爺。”

“沈太傅多禮了。”林铎看着沈澄,驀然想起一事,神色變得意味深長起來,他思忖片刻,遲疑着開口道,“太傅……”

然還未說罷,就聽得一聲“侯爺”,唐湛唐澤亦出了書房,朝他這廂而來。

“大舅父,二舅父。”見唐湛唐澤朝他拱手施禮,林铎當即回了一禮。

唐湛道:“侯爺突然來,府中也沒甚準備,午宴還需一會兒,不若侯爺先和我們一道去園中涼亭坐着喝盞茶。”

“是我冒昧了。”林铎道,“聽聞今日窈兒和歲歲在這兒,便不請自來,還望大舅父和二舅父莫怪。”

“侯爺客氣了,這邊請,沈太傅不如也一道吧。”

沈澄含笑點頭。

林铎和沈太傅跟随唐湛唐澤在涼亭落座,很快便有仆侍上了茶水和點心。

才啜了一口,林铎就聽唐湛慢悠悠道:“侯爺,有一事下官和二弟思慮再三,想要與侯爺商量商量。”

林铎忙放下茶盞,正襟危坐,恭瑾道:“大舅父不必如此拘謹,有什麽話便直說吧。”

唐湛低咳一聲,“那下官便直言不諱了。”

得了林铎首肯,唐湛微微挺直了背脊,輕咳一聲道:“如今窈兒也認回了唐家,雖說太後已替侯爺和窈兒賜了婚,也挑定了日子,可下官和二弟覺得,還是該将這該補的婚儀重新補上,侯爺覺得如何?”

原是此事。

林铎自然不會有意見,“這是當然,我原t便覺得委屈了窈兒,明日我就請媒人上門準備納采一事。至于之後的流程,也會盡快安排。”

“好。”唐湛笑着颔首,“那便勞煩侯爺了。”

他說罷,又幽幽側首看向唐澤。

唐澤會意,接着道:“還有一事,便是窈兒的嫁妝,還有嫁衣什麽的,聽聞太後已替窈兒備了一份,不若就當是太後賞賜,下官和長兄作為窈兒的親舅父,想另外替她準備嫁妝。窈兒的母親雖然沒了,父親又……但這裏便是她的娘家,她的嫁衣嫁妝都該由唐家置備才是,屆時便讓窈兒從長兄府中出嫁,侯爺覺得這番安排可妥當?”

“這安排自是妥帖。”林铎颔首道,“縱然兩位舅父不和我提起,其實我也打算今日将此事與你們說道。”

先頭太後命人将嫁妝送來,他看她神色落寞,便知她心下難過,而今她有了切切實實的娘家人,為她置辦嫁妝,縫訂嫁衣,熱熱鬧鬧地送她出閣,也算是全了她的遺憾。

此兩樁事言罷,林铎本以為大抵是了了,卻見唐湛唐澤對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還有話想說。

但這話似乎是不好說出口。

既得難以對他道,大抵對他而言,并非什麽好事。

林铎垂眸緩緩摩挲着杯壁,并未主動開口詢問。

氣氛陷入微妙僵持之際,驀然想起一聲。

“兩位唐大人不好開口,那不若便由下官來說吧。”林铎看向沈澄,就見他徐徐道,“雖得下官是外人,對二姑娘的婚事,本不該置喙,可方才兩位唐大人在書房內談論,下官也聽到了些,覺得頗為有理。”

他頓了頓道:“這二姑娘雖說與侯爺有了婚約,但到底還未成親,先頭住在安南侯府也是迫不得已……”

沈澄的話說了一半,林铎已然劍眉蹙起,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了,果然就聽他繼續道:“如今二姑娘認回了唐家,就該回唐家來,在此處待嫁,才算符合禮數。”

林铎聽罷,看向對面的唐湛唐澤,兩人皆尴尬地笑着微微颔首,算是默認了這話。

林铎抿了抿唇,沉默片刻,“我倒是無甚意見,只是歲歲向來親她母親,若窈兒不在,恐怕她會不習慣。”

“這有何難。”沈澄想也不想,“那便讓歲歲一道住在唐府就成。”

“沈太傅說的是。”唐湛順勢道,“內人已然收拾好了院子,讓窈兒和歲歲住在那兒,并無問題。”

“是啊。”唐澤也道,“侯爺放心,唐家定會照顧好窈兒和歲歲,更何況,離婚期也只剩十餘日罷了。”

十餘日……

罷了……

林铎強斂起面上的寒沉,努力扯出一絲笑,沉默片刻,只得點了點頭,有禮道:“那此事便任憑兩位舅父做主。”

在涼亭內坐了小半炷香的工夫,就有婢子來請,說午宴已然備好了。

幾人便起身往正廳的方向而去,林铎和沈澄行在前頭。

看着林铎面上幾乎掩飾不住的不虞,沈澄卻是不以為意,雖得他還未成為穆兮窈的義父,但也該行義父之責,唐湛唐澤礙于林铎的身份不好開口,那就便由他來說。

走了一段,沈澄驀然想起什麽,問道:“對了,方才在書房外,侯爺可是有事要同下官說?”

林铎看他一眼,思及涼亭之事,淡淡開口。

“倒也,沒什麽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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