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來信
來信
對不住她?
穆兮窈不知沈澄在說些什麽, 但看他濕成這般,急道:“義父, 先進去避避雨吧,再這般淋着,怕是要染了風寒的。”
沈澄低眸,看着穆兮窈因替他遮雨而被打濕的半邊衣裙,微微颔首,反接過傘替穆兮窈遮擋,一道入了唐府去。
帶着沈澄在花廳落座後, 穆兮窈吩咐紅蓮去同楊氏告一聲, 看看可否有合适沈澄的衣裳讓他更換,旋即又命人沏了茶煮了姜湯,親手奉到沈澄跟前。
“義父,喝些熱茶, 驅驅寒氣。”
沈澄幽幽伸手端過茶盞,卻并沒有喝, 只眼也不眨地盯着穆兮窈看。
若非林铎那番話,他斷不會想到,眼前人居然是自己的女兒, 是他和月疏的親生女兒。
那一夜,月疏居然懷上了他的孩子。
看出沈澄的魂不守舍, 穆兮窈面露擔憂, 複又想起他方才說的那略有些莫名其妙的話,忍不住低聲詢問道:“義父,可是出什麽事兒了?”
沈澄抿了抿唇, “我……”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他該告訴她, 她不是穆致誠的女兒,他才是她的親生父親嗎?
可這麽多年,他這個所謂的父親又為她做過些什麽呢。
什麽都沒有!
這十幾年,她吃盡了苦頭,母親早逝,在穆家受了太多苛待,甚至後來無辜被牽連,方才及笄的年歲就懷了身孕被關在莊上,獨自一人撫養孩子。
可就在她痛苦難當的時t候,他又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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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步步高升,名揚四海,因着一手丹青受盡世人贊許。
而今他道出真相,便能輕而易舉認下這個女兒,可他能做好她的父親嗎?他有資格做她的父親嗎?
過去的十幾年,他又該拿什麽來補償她遭遇過的一切呢?
沈澄沉默許久,複又試着開口,“窈兒,其實我……”
然他話未說罷,就聽得外頭響起一陣腳步聲,擡首便見楊氏帶着婢子前來,見他濕了一身,頗為驚詫,“沈太傅這……我已将我家老爺的衣裳帶來了,沈太傅和我家老爺的身量差不多,當是能穿,還是趕緊換上,莫要病了。”
沈澄深深看了楊氏一眼,掩在袖中的手攥了又松,少頃,終究是垂下腦袋,起身低低道:“不麻煩夫人了,左右雨也停了,府上離這裏也近,我便先回去了。”
楊氏忙出言挽留,“沈太傅既然來了,不若吃了晚飯再走,再過一會兒,我家老爺當也快回來了……”
沈澄仍是推辭,楊氏便讓穆兮窈将沈澄送出門去。
“義父慢走。”
沈澄凝視着面前的女子,心緒複雜若纏着一團亂麻。
他對不起的何止是他這個女兒,還有唐家人,适才楊氏在前,他終究是輕易說不出口,說不出自己當年對月疏做下的錯事。
若他認回窈兒,那世俗的利箭,不堪的流言便會紛紛指向月疏,那對唐家人,對死去的月疏必然又會是一種傷害。
他到底該如何處理此事才好……
穆兮窈站在府門前,眼看着沈澄遠去,思及他遲疑的模樣,似是有什麽話想對她說。
回身走了幾步,穆兮窈驀然停了下來,想起适才在這裏時沈澄說的話。
他說,“父親對不起你……”
父親?
穆兮窈秀眉微蹙,但很快扯了扯唇角。
也是,這義父不也是父親嗎?
落了幾場雨,天兒是愈發熱起來了,轉眼便快至端午,按着舊日習俗,楊氏和朱氏又開始縫制起了驅蚊辟疫的香囊。
穆兮窈閑來無事,便同她們一道做起了女紅。
朱氏手腳快,加上縫得早,已然縫完了兩個,還不忘給穆兮窈看,“這個麒麟紋的是給懿兒那孩子的,這如意雲紋則是裕哥兒的,你瞧着如何?”
穆兮窈誇贊道:“大表嫂手巧,繡得這般精致,想來孩子們定然喜歡。”
“窈兒你呢,可曾想好要繡些什麽?”一旁的楊氏邊問,視線邊往她繡繃上落。
穆兮窈略有些赧赧道:“我會的也不多,昨日在紙上描了紋樣,就想着用粉色的布料為底,給歲歲繡個花鳥的。”
“花鳥紋樣,于女孩子最是合适,歲歲戴着定然好看。”朱氏說着,也不知想起什麽,笑容驀然變得意味深長起來,旋即輕輕撞了撞穆兮窈的肩頭,“那侯爺呢,便沒想好給侯爺繡什麽?”
聞得此言,穆兮窈愣了一瞬,見她這般反應,朱氏不由得訝道:“你不會壓根沒想過給侯爺繡一個吧?”
“我……”穆兮窈一時語塞,心虛地默默避開眼,還真被朱氏猜中了,若她不說,她怕是根本想不到還要給林铎繡香囊。
從前她也繡過香囊,但不是給自己的,便是給歲歲的,還從未給男人繡過呢……
他既得快成為她的夫君,按理,她确實應該給他繡一個才是。
正當穆兮窈煩惱該繡什麽紋樣時,卻見得一婢子快步入內,福身罷,将一物交給穆兮窈,“二姑娘,有人給門房送了信,是給您的。”
信?
穆兮窈疑惑地接過,拆開一瞧,卻是面色微變。
上頭寫了寥寥幾字:事關琬兒,茗香樓,速來。
縱然此信不曾署名,但單看這內容,穆兮窈也知是何人所寫。
她當即站起身,尋了個由頭和楊氏兩人告辭,便讓人準備馬車,疾步往府外趕。
臨至府門口,她又停下,對紅纓吩咐道:“派人去神機營,請侯爺速去茗香樓,便說我有事要同他講。”
紅纓颔首,忙退下去辦。
穆兮窈上了馬車,神色頗有些凝重。
只怕魏子紳查到的大抵和她猜想的一樣,若是林琬一事無疑,他定然會在信中同她說明才對,絕不可能是這般急切的态度。
光是想着,她放在膝上的手便忍不住揉皺了衣衫,幾乎是提着一顆心抵達的茗香樓。
一入內,便有夥計将她領上二樓雅間,門虛掩着,夥計推門的一瞬,穆兮窈一眼便看見了坐在裏頭的林铎。
她有些意外,但又不算太過意外。
也對,以魏子紳這般謹慎的性子,不可能在茗香樓單獨約見她,而且,若他查得的結果……早晚也是得告訴林铎的。
穆兮窈緩步走進去,對着林铎低身福了福,“侯爺。”
林铎微一颔首,低低“嗯”了一聲。
對于沒有提前告訴林铎關于林琬一事,而是轉而托付給了魏子紳,穆兮窈心下其實有些擔憂,害怕他為此生氣。
但此時看他雖是陰沉着臉,卻不像是對着她的,這才放心了些,上前在他身側坐下。
她也不知林铎是何時來的,兩人又說到哪兒了,只能靜靜坐着,擡眸看向魏子紳,旋即就聽林铎沉聲開口:“繼續說下去罷。”
魏子紳颔首,接着道:“游湖回京那日,長嫂将此事托付于我後,我便尋了個人,幫我盯着那楊從槐,看看他可有什麽異常的舉動,但盯了幾日,但見他每日在官署和楊府間奔波,偶爾随同僚一道去喝酒或是赴宴,倒是一切如常……”
聽至此,那楊從槐似乎并沒有什麽問題,可看魏子紳抿緊的薄唇,穆兮窈便知此事并不會就這般簡單。
“光從那楊從槐身上查不出什麽,于是我便尋上了楊府的奴婢,問了幾人,卻是口風很緊,只說他家夫人整日要麽和老夫人在一塊兒,要麽就是一人待在院中,他們還說,夫人性子孤僻,除了陪嫁的婢子小梅,不太喜人貼身伺候,故而院中人的仆侍也不多,琬兒院裏的仆侍我也召來問過,只說不知道,但言語間神色卻是有異,尤其是我問起琬兒滑胎一事時……”
滑胎……
果然,林琬滑胎另有蹊跷,只怕不是意外。
穆兮窈用餘光看向林铎,便見他眸色越發沉冷下來,須臾,他啓唇問道:“琬兒的孩子,究竟是怎麽沒的?”
魏子紳垂了垂眼眸,輕嘆了口氣,好一會兒,才又道:“我暗中去見了那替琬兒診治的大夫,那大夫或是被楊府重金收買,一開始并未說實話,直到我以兄長的名義相威脅,他才告訴我,琬兒滑胎那日,他去楊府診治,便看見淌了一地的鮮血,琬兒躺在床榻上幾乎昏死過去,可嘴裏還在喃喃……”
言至此,魏子紳驀然止了聲兒,似是難以開口,許久,他才低低道:“她說,‘我不告訴兄長,夫君莫再打了,放過我們的孩子’……”
穆兮窈怔愣了一下,幾乎是一瞬間捂唇哭出了聲兒。
她想過很多種可能,但絕想不到,林琬的孩子,竟是教楊從槐那畜牲硬生生給打沒了的,那也是他的孩子啊,他怎麽忍心下得了手。
林铎的面色已然陰沉得令人不寒而栗,可他仍努力保持着冷靜,問道:“琬兒說不會告訴我的,是何事?”
魏子紳沉默了一瞬,“兄長可還記得,琬兒與那楊從槐定親後,你曾與他約法三章,其中有一條,便是若琬兒十年無所出,他楊從槐才可納一妾室傳宗接代。”
穆兮窈聞言,幾乎是難以置信地看去,“他便是為此,才這麽對待琬兒的嗎?”
魏子紳搖頭,“這……我便不知了,但前日,我派去盯着楊從槐的人來報,說楊從槐那日出了府,入了東街的一個小巷,直至今早才出來,送他的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女子懷中還有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林琬與楊從槐成親,也不過一年有餘,若那孩子是楊從槐的,不就意味着他其實很早就開始陽奉陰違,背着林琬偷腥了嗎!
想起這幾回與林琬相見時,她那虛弱空洞的模樣,穆兮窈只覺心口一陣陣發疼,在莊上時,就算再苦再累,她也還有歲歲支撐着她,可林琬一人,在那楊府,又該怎麽熬過去。
她怎的這麽傻,她不是沒有家人,為何不将自己的委屈告訴姑母兄長們呢。
“還有一事,我也是才聽說……”魏t子紳面色愈發沉重起來,“歲歲拜師宴前一晚,琬兒院中失火,楊家對外說是不小心打翻了燭臺,但府裏當晚救火的下人說,他家夫人那日很是奇怪,分明看到火燒了起來,卻是坐在那裏沒有動,不像是受了驚吓忘了逃跑,更像是……”
更像是什麽,縱然魏子紳沒有明說,但他們已然心知肚明。
思及上回在唐府看到林琬時她那随時都會凋零的模樣,穆兮窈後怕得連呼吸都在打顫。
還不待她回神,耳畔響起“砰”地一聲,擡首看去,只見得一道身影已疾步出了雅間,因着動作太急,将桌邊的茶盞掀落在地。
她知道他要去哪兒。
穆兮窈亦急急站起身,小跑下樓去,待她趕到馬車前,那廂已然縱馬疾馳而去。
此時,楊府,林琬院落。
小梅如往常一般伺候自家姑娘起身梳妝,也不知怎的,今日,她家姑娘起得格外得遲,都快日上三竿了,方才起身。
但今日,她家姑娘心情似還不錯,打晨起後,便一直淺笑着,還望着窗外之景,說今兒天高氣清,日頭也好,院中的石榴花含苞待放,待将來開了,那鮮豔如火的顏色,定然十分漂亮。
說着,也不知是不是一時興起,她家姑娘還讓她幫着,給上了一個妝,換了身俏麗的衣裳。
換衣罷,她家姑娘又突然說想吃城西鋪子裏賣的蜜餞,小梅本想吩咐人去買,但聽林琬緊接着道,她愛吃的那幾樣只有她曉得,就怕底下人買錯了,讓她幫着跑一趟。
小梅聞言心下疑惑,這吩咐清楚了又怎會買錯呢。
但難得她家姑娘今日這般有興致,小梅也未作多想,低身應“是”,便快步出了院子,想着早去早回,好讓她家姑娘快些吃上。
然她并不知,打她轉身離開的那一刻,屋內的林琬久久盯着她的背影,唇間笑意逐漸消散而去。
她在椅上靜靜坐了片刻,方才站起身,以想清淨清淨為由,遣散了屋內仆婢,閉上了房門。
轉而關上窗扇之際,她瞥見外頭象征着多子多福的石榴花,唇間泛起似有若無的自嘲的笑。
還記得才嫁進楊家時,她也曾心懷期盼,以為自己終于不用再作為林家庶出的姑娘,而是楊從槐的夫人,過上一輩子相夫教子的安穩日子。
她的夫君是她自己挑選的,他雖官位不高,可初見時,隔着幕簾,他卻是對她彬彬有禮,溫柔地喚她“林大姑娘”。
婚後,他也的确很好,兩位兄長因着身處掖州不能送她出嫁,他也會在新婚夜安慰她,教她不要難過。
他每日準時出門,除卻偶爾有要事,幾乎不會在外留宿,對她也處處悉心照顧。
林琬一度以為自己嫁得了如意郎君,卻不知噩夢亦在悄悄開始。
婚後八月,她有孕了,當她興致勃勃将此事告知夫君時,看到的卻不是他欣喜的神色,他似乎并不高興。
但林琬并未多想,只當事出突然,他還沒有準備好當父親。
她想去信告訴兄長她有孕的好消息,可遲疑再三,終究沒有動筆,掖州諸事繁忙,她怎好拿此來煩擾兄長,便只将此事告訴了姑母。
一月間,她那二哥林铮攜官員貪污赈災款的證據回了京城,她那夫君驀然提出要在酒樓宴請二哥,她同意了。
酒宴上,楊從槐敬了她二哥好幾杯,除卻提了嘴她有孕一事外,其餘時候一直在明裏暗裏道自己在翰林院的辛苦。
她二哥向來心大,并未聽懂楊從槐話中之意,可林琬卻聽明白了,宴罷,她私下與楊從槐委婉地道了自己的想法,她告訴他,林家向來清廉正直,她兩位兄長皆是如此,想要青雲直上是人之常情,可只有憑自己之力方能為衆人認可。
她自覺說得并不錯,卻不想向來對她溫柔的楊從槐卻驟然變了臉色,起身摔門而去。
那是他第一次對她冷臉。
她以為他只是一時生氣罷了,卻不想,那之後幾夜他都徹夜未歸。
一日,她終是忍不住在他下值時去官署門口等他,本想與他重歸于好,卻不想卻看見他上了馬,往東街的方向而去,她忍不住好奇一路跟随,便見他入了東街一條窄巷內,停在一間小院門前。
院門外站着一個昳麗窈窕的女子,女子抱着一個孩子,她聽見那女子嬌聲兒逗弄懷中的孩子,讓他喊楊從槐爹。
林琬幾欲站不住,她不知道,素來對他溫柔有加的夫君,竟是背着她偷偷養了外室,甚至還與那人生下了孩子。
當晚,她沒有睡,翌日晚,楊從槐回府,她徑直與他說起了此事,她哭着問他,不是答應過她的兄長,此生只她一人嗎,也不知是不是她提及林铎惹惱了他,他竟不顧她懷有身孕,一瞬間撕碎了那張平素溫文爾雅的面容,一把将她踹倒在地,甚至一腳一腳,故意踢在她已略略有些隆起的小腹上。
楊從槐猩紅着眼,低吼着,徹底變成了林琬不認識的模樣,“你去告啊,你去告訴你那兄長啊,你也不看看你是個什麽東西,當年不就是因為你那卑賤的生母長公主才會死的嗎?他們不過表面對你好,實則心下恨透了你,我本還覺得娶了你能得什麽好,誰能想到你一點派不上用場,還耽誤我尋旁的女人,晦氣,當真是晦氣,你這種人怎麽配懷上我楊家的骨肉……”
林琬拼命護着自己腹中的孩子,耳畔是楊從槐無休無止的辱罵,她沒有想到,她親自挑選的夫君竟會是個徹徹底底的僞君子,是個魔鬼。
她肚子愈發疼了,溫熱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裙,她不住地求他,跟他保證她不會将那事說出去,可他根本不理會。
她的孩子,就這般,沒了……
她尚且不知,那是個男孩還是女孩,它便徹徹底底地,離開了她。
自那之後,暴露了真面目的楊從槐在她面前愈發變本加厲。
本每日盼着夫君下值回來的林琬,而今最害怕的事便是楊從槐突然來她院中。
他之所以敢為所欲為,便是知道她不敢說出去,他猜的沒有錯,她的确不敢将此事告訴林铎。
她不敢說,是因為害怕,害怕楊從槐說的是真的,害怕其實兩位兄長打心底裏痛恨着她。
害怕他們和楊從槐一樣,不過在她面前營造了假象。
自小,她便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存在,她雖是兩位兄長的妹妹,卻并非一母所生,府中下人看她的眼神常是十分微妙,後來,她才知道,她生母所做的那些龌龊事。
後來,她長大了,姑母常帶她出去赴宴,介紹她是林家的姑娘,可那些人的眼神,就和府裏的下人一樣,甚至更加露骨,更令她難堪。
出嫁後,她原以為自己的人生可以改變,卻不曾想,不過是更深更可怕的煉獄罷了。
林琬打開角落衣櫥上的抽屜,取出裏頭疊放整齊的紅绫。
那是她成親時,從楊從槐手上接過的那根,如今用來斷送這一切,也正正好。
她端了把圓凳,将紅绫抛過房梁,打了個結。
确定牢固後,她緩緩站上凳面,唇間反露出釋然的笑。
既得此生命苦,那便重頭來過,再來一次,老天總該會眷顧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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